李长声
网上有位副教授替几位名人“推敲诗意”,笑骂了一通他们的唱和,读了很有点痛快,那些人确实像群魔乱舞。副教授自道“近两年里解读了历代流传的诗词作品二百多首”,足见有资格笑骂。末了他技痒,也赋诗一首,竟然全不识平平仄仄,这真是笑人齿缺,自己也狗窦大开。人在日本,便想到日本二三事。
前些天,茨城县一座神社里立起一尊塑像,颂扬一年前去世的该县经济界名人幡谷祐一。幡谷祐一生于1923年,83岁入学,86岁读完筑波大学博士课程,研究“回收地沟油的地域环境及社会经济影响综合评价”,所以塑像的他身穿博士袍,头戴博士帽。91岁那年给母校捐了一座女学生塑像,脚前还有块方石卧地,上面铭了他作的“汉诗”:白面书生学筑波,发愤忘食纸笔耕,桃李满门邦家丰,紫峰名声四海奔(筑波山别称紫峰,是茨城县的象征)。一时间大哗:这也算汉诗!堂堂国立大学,于中应有,一个半个懂汉诗!
日本自古把中国的诗(格律诗)叫汉诗,相对而言,日本传承的诗叫和歌。以前单说一个“诗”字就是指汉诗,而今指的是新诗(新体诗)。日本人作汉诗,跟中国人一样用汉语,依循格律。语言学家金田一春彦指出:“日语的语法、日语的发音,根底是古昔日语的原生态,从汉语大受的影响是大量拿来了词汇,而发音、语法只受了一小点儿。”汉诗的规则及特色主要表现在语音语法上,所以对于日本人来说,掌握并创作可不是易事。幡谷祐一年已古稀开始写汉诗,出版诗集好几本,想来是自费,还结成茨城县汉诗联盟。莫非自知写不来中规中矩的汉诗,自称“平成自由诗”。想想当今连自诩“涉猎相关诗词作品不计其数”的中国副教授赋诗也不过是凑够字数分成行,怎么好意思苛求外国人。中国有所谓汉俳,无非拿来了日本俳句的字数,并不去借鉴作法,确实要挂个“汉”字,但这招牌隐约还别有一种得意。
关于日本的汉诗,大町桂月写过一篇《明治文坛之奇现象》,千把字概括了日本汉诗史。他生于明治初,死于大正末,是诗人、歌人、评论家,写道:“到了明治之世,西洋的文学、思想忽地进来,但这还不足为奇。小说变貌而勃兴,但这还不足为奇。新体诗勃兴,这并不很奇。但本该衰亡的汉诗反而兴盛,而且水平更高了,我们就不能不觉得匪夷所思。自汉籍传入,两千年作汉诗的技能之发达还不如明治时代。王朝时代能达到汉学的东西有很多,但汉诗极为幼稚,没有一个像诗人的诗人,没有一首可诵之诗。如后世奉为文学之神的菅原道真也不过是白居易的浅薄模仿者,其余可推知。后来很久都没有汉学,没有汉文,没有汉诗,到了足利时代,往来于中国的僧侣为数不少,日本又有了诗。不,才有了像诗的诗。僧绝海中津是我国开辟以来第一个汉诗人。不,直至德川幕府末年,如绝海者也几乎没有。其后到德川时代的元禄以后,有作得不好的唐诗,有作得不好的宋诗。菅茶山、梁川星岩等,作得略好些,但不是大才。星岩门下,森春涛、大沼枕山、冈本黄石、小野湖山、铃木松塘等装点明治前半的汉诗坛,也不那么足以为奇。及至森春涛之子森槐南崛起,千余年日本汉诗坛才出现天才。西洋文物文艺源源输入,洋灯取代和灯的世上,那和灯的灯火将灭,却明亮一时,这就是当今汉诗坛之谓乎。”
对于多数中国人来说,明治维新不过是一个传说,而且被无知地或者故意地加以夸张。幕末(江户幕府末年)志士都写得来汉诗,有汉文素养是他们搞维新成功的一个主要原因。例如西乡隆盛是维新三杰之首,最给人以武人的印象,他写下这样的汉诗:几历辛酸志始坚,丈夫玉碎耻砖全,我家遗事人知否,不为儿孙买美田。按谱作诗,特意把惯用的“瓦全”改成“砖全”,其苦心可感。若换了中国的名家,就是用“瓦全”,被谀为不拘一格也说不定。
日语由汉字和假名构成。起初假名是“女文字”,女人用它创作《源氏物语》《枕草子》,开日本文学的先河,所以日本文学压根儿带有女气。男人用汉文办公,写汉诗附庸风雅,私下里也用假名写和歌,跟女人谈情说爱。这样一来,汉诗与和歌就有了“分工”,诗言志,歌抒情。各有各的用处,也难免偏失,好像汉诗是不能抒情的。对此,芥川龙之介说:“抒情诗式的感情似乎与汉诗不大有缘,却也未必如此。”他举出晚唐诗人韩偓的香奁诗,说这就是“汉诗的趣味”。据说鲁迅曾批评日本人的汉诗只讲道理,不讲诗趣,劝告日本友人不要作汉诗,日本人不适合。恐怕这样“只讲道理,不讲诗趣”正是汉诗与和歌的“分工”造成的。日本人喜好分工,做事才精细,其他定型诗也各有侧重,俳句多写景,川柳写生活或社会,以讽刺为能事。
大町桂月一言以蔽之,曰:“明治二十年代实乃汉诗全盛时代。”明治二十年代是1887年至1896年,其间的1894年、1895年打了一场甲午战争,我大清惨败。清诗人纷纷作诗,一朝瓦解成劫灰云云。开战前一年,1893年,正冈子规发起俳句革新运动,翌年他作为随军记者踏上辽东半岛,这时李鸿章在日本的下关签约,割地赔款。正冈子规也说过:“当今文坛,比较歌、俳、诗三者,比较其进步的程度,诗为第一,俳为第二,歌为第三。”报纸上设有汉诗栏,1918年(大正七年)废止,此后俳句、短歌霸天下,以至于今。
1774年杉田玄白等人费时四年把西方解剖书《解体新书》翻译成汉文。百年后中江兆民为了用汉文翻译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特意进汉学塾学习。三年后,明治十八年(1885)坪内逍遥出版《小说神髓》,由此模仿西方的近代文学起步,即明治文学的发端。日本人作汉诗千百年,终于登上了巅峰,然而下一步就是断崖。所谓教养人依旧沉溺于汉诗文之外无诗文,对《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出自妇人之手的作品很不齿,但本来以攘夷为号召的志士当政后转向西化,富国强兵,首当其冲的是汉文。具备汉学素养的人最先感应并因应英语的重要性,时代转型,他们的对策是双修,既上学校学洋学,又进私塾读汉学。夏目漱石是一个典型。他比明治这个年号早生一年半,明治二十二年(1889)用汉文写游记《木屑录》,令正冈子规惊叹。漱石从小学汉文,但考虑出路,只好上东京帝国大学读英语,为之痛苦,到底走上了小说之路。他一生作汉诗二百零八首,水平之高,不愧为汉诗终结者。大正时代汉学不再是社会的基础教养,变成了专家的擅场。足以为奇的是大正天皇酷爱汉诗,万世一系里最后一个作汉诗的天皇。
田中角荣比夏目漱石晚生半个世纪,1972年与中国恢复邦交,他也作了一首汉诗赠给毛泽东主席。诗曰:“国交途絶幾星霜,修好再開秋将到。隣人眼温吾人迎,北京空晴秋気深。”毛泽东回赠他《楚辞集注》,当然意不在诗。从水平来说,和日本第一任总理大臣伊藤博文的汉诗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差,但这首所谓汉诗无疑是他自己写的,也令人感动。
今天的日本除了汉诗爱好者,个别作家也重视汉诗,例如古井由吉。生于1937年,东京大学德语德文学硕士,1968年开始写小说,以《杳子》获得芥川奖,在日本文学史上属于“内向一代”。有人赞他仅次于大江健三郎,有人斥之为“无聊的美学”。一个叫福田和也的评论家给日本小说打分,古井的长篇小说《假往生传试文》被打了96分,和村上春树的《发条鸟年代记》分数相同。古井记述过自己的读书经历:日本战败,被美军占领,这时他上小学二年级。汉字险些被占领军给废了,作为封建教育、军国教育余孽的汉文课统统被取消。高中是一所老学校,有汉文老教师,多少教了些汉诗。年过四十,认识到缺乏汉文素养,耽读唐诗宋词,写了一本《读漱石汉诗》。
水村美苗生于1951年,12岁随家去美国,读完耶鲁大学法文博士课程,在普林斯顿大学执教时开始用日语写小说。为夏目漱石的未完小说《明暗》续貂,获得艺术选奖新人奖。她说:接受战后教育如我者,没有“我喜爱的汉诗”,只有“我知道的汉诗”,感叹“要是小时候被教给汉诗就好了,现在作为小说家,不禁为战后日本感到悲哀”。
似乎只是用现代日语编故事的作家不大有这样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