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
叶芝的随笔
二十世纪的诗人中,我读得最多的就要算是叶芝了。大约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读上一遍。叶芝当然是最耐读的诗人。别的诗人我也喜欢,但读过一两次就不想再读,而叶芝却经得住一读再读。
叶芝的随笔也写得极为漂亮,这是最让我心仪的文字。博尔赫斯优雅而渊博,布罗茨基机智,米沃什深邃,但叶芝却非常蕴藉。即使经过翻译,也仍然能保留下来很多。在所有的作家中,文字最能让我着迷的就是但丁、卡夫卡、贝克特,然后是叶芝,也许还要加上普鲁斯特——我一点也不喜欢乔伊斯。当然,这也只是个人趣味而已。
安迪·沃霍尔
不怎么喜欢沃霍尔,尽管他复制出无数个风情万种的玛丽莲·梦露,用实例印证了本雅明的理论。
有一件事情让我对他另眼相看。一次他无辜地被一个女人击中了六枪,差不多就要死了。朋友扶着他,哭了起来,安迪却说,别让我笑,我伤得太重了。
哦,别让我笑,我伤得太重了。
梅洛·庞蒂的《塞尚的疑惑》
梅洛·庞蒂的这篇文章是我看到的关于塞尚最为精准的论述。从塞尚的创作中,他也洞悉到了艺术创作的秘密。关于色彩的使用,他说:
我们在自然中看见的每一种颜色都借助于一种反衬作用而引起互补色的视幻,而这些互补色又相互激发,相互完善。……如果画草,就不仅要画出绿色,还应画出互补的红色,使绿色突出出来。
这和叶芝强调的诗中的矛盾特质显然是一致的。
梅洛·庞蒂还指出了塞尚画中的二律背反,不离开感受来寻找真实:
也就是说,他追求真实,却又禁止自己去使用达到真实的手段。
这从塞尚的画中可以看出。他画桌沿,中间被桌布遮起,两端并不在一条直线上。画果盘,和桌面的角度并不一样,仿佛可以滚落。但从眼睛的感觉上却显得真实。艺术首先要达到感觉上的真实,然后再谈其他。
拒绝遗忘
记得在《青鸟》那出剧中,作者别出心裁地把冥世或阴间称作思念之土,那里的人们——确切说是灵魂们——处于一种沉睡的状态,但只要活着的人们思念起他们,他们就会快活地醒来。史蒂芬·欧文在中国古典诗中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主题:追忆。其实这不仅体现在中国古典诗中,也同样体现在不同国度中的不同作家的不同文体的写作中,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就是力图通过对往事的追怀来拯救时间,而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中也同样展示了时间的主题。其实每一部書都是一种追忆。
生命所以绵延,是因为我们有记忆。记忆包括美好和甜蜜的,也包括辛酸和不幸的,但无论如何,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甚至比任何金银珠宝更为贵重。王家卫在《东邪西毒》中虚构了一种忘情酒,据说喝了会忘掉一切记忆。但失去哪怕是痛苦的记忆也是不幸的,或者说更为不幸,因为它毕竟是构成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莫迪亚诺在小说《暗店街》中就写到了一个在迷惑和痛苦中寻找记忆的人,他因为某个事件失去了记忆,因而失去了自我。也有人把这篇作品译成了《寻我记》,这种译法固然直白浅陋或者说拙劣,但从作品内容上看也不算错。
为什么写作?这在每个写作者那里会有不同的答案。但在我看来,写作的本质在于拒绝遗忘。我们固然不能忘记像奥斯威辛这样人类巨大的灾难,也不能忘记我们对生命意义的追寻,更不能忘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东西,哪怕这些美好的东西是那么微不足道,譬如一次偶然的邂逅,一个重逢,一个眼波的流盼和曾经经历过的死去的爱情。
德里达的药与阿基里斯的矛
阿基里斯是飞毛腿,瓦雷里在他出色的长诗《海滨墓园》里曾提到过。阿基里斯刀枪不入,但最终死在了帕里斯的枪下。后者是一个花花公子,海伦的诱拐者,一位王子和懦夫。历史有时充满了讽刺。
被人遗忘的是阿基里斯的长矛。据说不仅可以杀人(英勇的赫克托就死在了这杆枪下),也同样可以疗伤。德里达曾经费尽心机地寻找一些同时具有相反意义的词语,他找到了“药”。药可以是良药,治病救人,也可以是毒药,置人于死地。但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忽略了阿基里斯的这支长矛,它也同样具有双重功效,而且形象更加鲜明。
追 忆
那年去柏林,在海德堡大学的广场上看到了有名的焚书纪念馆——姑且这样称呼吧。只是像菜窖一样的玻璃窗口,俯身看去,可以看到里面空荡荡的书架。据说当年纳粹在那里烧掉了三十多万册书,但不知为什么,我看了后没有多大的感觉。也许经历过类似的情况见怪不怪吧——当然,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纪念设施,城市图书馆也在日渐萎缩。后来读到鲁迅的文章,原来鲁迅也提到了这件事情,并且提到了一个细节:当时德意志的人们又唱又跳,很欢腾,说是妇女儿童从此得到了保护。我吃了一惊,为了焚书,他们居然会打出保护妇女儿童的口号。可是实际情况是,过不了多久,德国人发动了战争,在全世界到处点火,就不仅是烧书这么简单了。当苏联人和盟军兵临城下,儿童被征入伍,很多死于非命,女人们据说被苏军强奸的人数多达一百万。但无论如何,当时的口号还是冠冕堂皇的,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响应。想到我国烧书也是古已有之,秦始皇帝是也,但年代久远了,不知当时有没有什么口号。我想是没有的,因为那时用不着借口,而且——正如鲁迅所说——古人毕竟淳厚。
长生的悲剧
在电影《诸神之战》中,年轻美丽的伊娥对英雄珀尔修斯说,从你出生时我就认识你。珀尔修斯感到惊异,她说,因为她拒绝了神的侵犯,受到诅咒,永远不会变老。珀尔修斯认为这很幸运,伊娥却说,当你眼睁睁看着你所爱的人死去,你应该能体会这种痛苦。
凡是生灵都有生的欲求和死的恐惧,但永远活着不断地重复生命——就像永远玩着同一个游戏,一关关无休止地打下去——也会让人厌倦。尤其是只有你自己活着,而你爱的人和朋友死去,那份孤独更是难以承受。《吸血惊情四百年》更早地涉猎到这一主题,波伏瓦的《人都是要死的》也塑造出一个长生不老的人物。对于他们来说,死不但不可怕,反而会成为一种解脱。记得博尔赫斯在回答是否怕死的问题时,居然说,我怕我不死。当年以为是一种姿态,现在却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神仙和妖怪大约也有死亡,只不过他们的生命期较人类更长。《西游记》里的妖精们争先恐后地要吃唐僧肉,图的就是一个长生不老。长生与永生意思终究不大一样,大约吃了唐僧肉只会寿与天齐,但谁也保不准天会在哪一天塌下来。纵使不塌,弄到伊娥和福斯卡(《人都是要死的》中的不老松)的地步,也不好受。况且吃唐僧肉也殊为不易,孙猴子的金箍棒还在那里等着,想想真替那些妖精不值。
禅宗有个公案,某人问道于老和尚,和尚说,父死,子死,孙死,哪个不悦?和尚徐徐说,如果子孙先死,你会高兴吗?那人释然而悟道。
看着喜欢的人死是再痛苦不过的,但如果某个人还活着,却在你心里死了,当会是另一种心情吧?
没有读过卡夫卡
墨西哥小说家富恩特斯在他的随笔中说,有一次米兰·昆德拉问他:“你读过卡夫卡吗?”富恩特斯回答说:“读过。”昆德拉又问,“你读的是德文本吗?”富恩特斯回答说:“不是。”“那么你没读过卡夫卡。”昆德拉说。
在他看来,卡夫卡驾驭的德语是精湛得无法译出的。
昆德拉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在说出一个深刻的道理?
翻译就是一种摹写。没有一种摹本能稍稍接近——不要说达到——原作的高度。阅读是一种对话,对话也需要在大致相同的语境和平面上才能进行。
从这个意义上讲,昆德拉说得没错。
從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真的没有读过卡夫卡。
没有读过卡夫卡。也没有读过普鲁斯特,没有读过瓦雷里和里尔克。
然而,那些能用德语读卡夫卡的人就一定能够领略到其中的精妙之处吗?也就是说,人们可以掌握一种语言,但是否同时掌握了足以和他们接近的认识和审美上的高度去领略其精妙之处?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可以承认没有读过卡夫卡,没有读过普鲁斯特,没有读过瓦雷里和里尔克。但能读懂语言中的伟大作品就一定领略到其中的精妙之处吗?
或者说,我们真的具有和他们对话的相同的平面吗?且不要说是语境。
我们可以去读,去谈论,但我们阅读和谈论的也许只是自己。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没有读过陶渊明,没有读过杜甫,或屈原。没有读过《诗经》,没有读过《古诗十九首》。
同样,我们对自己深爱的人、喜欢的人或是不喜欢的人,就一定真的是读懂了吗?这里面又有多少误读,有多少主观情感的投射?
当我们对周围熟悉的一切进行深入思考时,我们就会发现它开始变得陌生。
陌生而不可捉摸。
也许,对这个世界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
《盗梦空间》
1
梦也许是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它给了我们生活之外的空间,或是对我们人生的一个补充。艺术是对梦的扩展,它和梦具有同等的性质,但借用了现实生活的形式和逻辑。
2
日本人斋滕——一个虚构中的人物——说,在我的梦里,就得按我的规则行事。宇宙间充满着规则,它隐匿于思想或行为之中。混乱则是不同的规则用于同一事物中。
3
梦是虚幻的,但里面的思想却是真实的。
人们总是说人生如梦,却没有人说过思想如梦或逻辑如梦。
这很奇怪。如果柏拉图是虚构的产物,那么又是谁虚构了他的思想?
4
梦中有梦。梦与梦之间似乎没有界限,可以随便跨越,而不需要门禁、护照和签证。但如果没有了界限,那么梦与梦之间就不存在不同,只是同一个梦的延展而已。此外,梦与真实人生检验的标志在于那只会转动的陀螺。事实上,我们判定是梦是醒有着另外的依据。在梦中一切变化无常,一切都是暂时的,不可靠的。而当我们醒来,会发现一些熟悉的东西在周围,闹钟,书桌,翻开一半的书,以及在微风中掀动的窗帘,上面有着一小块污迹。这些在一定程度上不变的事物与梦中那只恒定转动的陀螺造成了思维上的混乱。
问题在于,哪一种状态更加真实,或者说,我们意识到的真实真的是一种真实吗?
5
如果梦存在不同的层次,那么我们的人生又是什么?是否像航空母舰的甲板一样,不停地有着飞机在往返起落?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是由谁在控制?
6
当一个人死去,他生命的躯壳消失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仍可以进入一个人的梦中,作用于他的记忆和思想,唤起种种复杂的情感,直到他所熟悉的人死去。但他会出现在陌生人的梦中吗?在我们梦中出现的陌生人是否是曾经存在过的真实生命,就像是一个幽灵房客走错了房间?
7
也许人类根本就不具备虚构的能力——也许上帝才具有——也许人类自以为虚构的都是曾经存在过的现已消失了的事物。人类具有的只是模仿和组合的能力。
8
凡能想象出的必定存在,过去式的,现在式的和将来式的。
存在的边界同样适用于想象,二者相互吻合,只是在不同的层面。
9
梦也许会构成穿越时空的方式,因为思想——思维——的速度可能超过光速,或可能缩短时空的距离。在冥想中我们可以回到任何一个时代,或去往任何一个空间,只是目前我们在这方面的能力还不够强大。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