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花开

2019-06-12 05:03九歌
北方文学 2019年13期
关键词:堂嫂堂哥岳父

九歌

河北乡离我家十几公里,中间有条河隔着。我家住河南,妻子的娘家在河北。结婚以后,我和妻子隔着一条河两地生活了一年。打算给妻子调到河南乡上班,我的校长支支吾吾,含土豆球子似的不吐痛快话。我奔了河北,河北乡有我同学接着,递话过来——啥时候想去说一声。

我骑自行车去的,蹬得有点急,到妻子娘家身上微微见了汗。岳父拿把扫帚在院子里划拉。岳母摸个茶碗,倒杯热茶递到我手里,起身去外屋准备饭了。岳母在锅台前忙活。我跟岳父闲话,侧身往外屋瞧,十点多,离饭点儿还早。身子一歪,就着岳父推过来的枕头大大伸了个懒腰。顶棚破了个窟窿,糊了一张报纸,报纸上有半个标题还配了一张土豆田的开花全景:自治区引进土豆新……

新品种?新种植技术?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摇晃醒了。屋地上站满了人。拱起身来,看见我那个同学正对着我笑,拉我的手引见——这是校长,那是主任,紧边儿的那两位,一位是工会主席,一位是后勤主任。落座以后,校长开门见山:“听说徐老师和爱人两地一年多了,调这儿来吧,举双手欢迎。”“我考虑考虑。”“还考虑啥,在哪儿不是干,你过来咱俩还是伴儿。”我同学接过话茬。“母亲年岁大,舍不得扔下她。”“啊!要不这样,过来给你涨两级工资,和爱人商量商量,我等信儿。”校长顿了顿说。他们走我送到门外,同学坠后边悄声告诉我:“急等用人儿,正是时候。”拍拍我肩,尾在人群后面走了。

妻子自然乐意。我满心不情愿。晚上,还是和妻子到同学家把调转的事定了。

到乡政府去开调转手续,文教助理眼都没抬:“去哪儿?”“河北乡。”刷刷点点,开了。

捏起表格瞅了一眼,签字还挺有体。“您这字儿真不赖。”听了我的話,文教助理略微抬了下头,乜斜着瞟了我一眼,叼着的烟好像有点湿屁股,连带着挺长的一截儿灰。

出来我在大门口碰见三个中学老师,一个是和我一样从盟师范毕业的,小我一届,另两个是从东岗师范进修回来的,都来办调转手续。我站门口点上烟,望着对面的山发呆,两三棵烟的工夫,他们几个相继出来了,说说话,一个一个走了。对面的山乌蒙蒙的,瞧不清轮廓线,未来的日子也瞧不清。走呗,瞧得清瞧不清也得走啊,碾了烟屁股抬脚儿想走,地上谁脱下的一片鞋底泥都干了。半片土豆叶子络连泥上,青不青绿不绿,蔫软软在地面上贴着。

我奔了河北乡中学。“土豆栽子杵泥地,埯到哪儿都要挺秧儿活啊。”我突然想起考上师范那年从家走,临出门我妈说过的话。

我在河北乡置下两间光腚土房,大敞道的院子。从家那边拉来两车人,砌的砌,叉的叉,起早贪黑干了三天,垒起一人多高的院套,扒炕搭锅抹墙皮,里里外外,拾掇个遍。

忙活那几天,岳父嘴叼大鼻子烟袋,袖着手,在道边儿溜溜达达,叨咕:“谁也不帮啊,帮这个不帮那个,有意见。”

帮忙的人走净了,拿眼里外屋一扫,应手家什不够,点点记本子上,到商店一样不落买回,各就各位。眨眼间姓徐的东西一下子多了起来,屋里不那么空,心也就不那么空。晚上,我把岳父送过来的掉膀儿铁锹缺齿耙子抱着送了回去。又过几天,从下院王老师家买回个半旧的写字台。我和妻子写教案离不开桌子。桌子有点旧,一坐一起,吱吱呀呀,四个腿撑着,犹若我跟妻子的腿。唯一的区别,桌子腿儿老了,我俩的都年轻,都年轻呢。

我找了几根杨木椽子,钉个大门框。到岳父家下院子割几抱柳条,坐大门街一根一根往门框里穿,密密实实,编了个门芭。岳父见了,摩挲一会儿,没说啥。回家和岳母翻叨:“把咱条子挑好的都割(gā)了,都割了。”“割就割,不割拿啥挡门,你还留着做棺材?”岳母抢白岳父。

“三岁的牤牛十八岁汉,三块坯搭个灶坑门儿,顶门过日子容易?”母亲看谁搬家都那么说。轮到她老儿子搬家了,想得比谁都周到——几双筷儿几个碗,坛子瓮子盆子帘子,喝酒的盅子,拾掇一堆让我往车上装。我站屋地上不动窝:“妈,颠碎可惜了,不带。”“过家儿过家儿,一口一口叼泥儿,小燕儿垒个窝儿,缺啥能行?”“我真不带,放心吧,啥也缺不了。”“不行,不带点儿啥,妈心不得劲儿。”二嫂也堵着门说。我指指门后头那口石头缸,就它吧,厚实,扛磕打。

后来这口缸跟了我二十多年,一巴掌厚的缸沿儿,泥黄里洇着白菜叶色的青绿。前年住进高层,搬不上去了,三百元钱雇了个小货车,专程送回了老家。妈摸着缸沿儿,扶着缸转了整整两圈儿,拍打拍打石头肚儿,嗡嗡响。抬头往南山的那个方向看,好一会儿,眼睛一忽暗一忽明。妈说过,她和爹刚单过那阵儿,日子紧巴,缸是爹和姥爷用扁担从十几里外的供销社抬回来的。家里啥都没有,抬回来装了一缸底子土豆。

小园子里的土化透了,我和妻子种了园子。埋进种子的地隆起来,我的打了血泡的手也跟着肿起来。地里的秧苗露头绿,我手心里的血泡黑了白了,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我栽了杏树、李子、两棵沙果、两棵葡萄,外带草莓。草莓当年吃到嘴。靠西墙我还另种了二十多垄土豆。

土豆的学名叫马铃薯。土豆花随土豆的颜色变——白土豆开白花,红土豆开红花,紫土豆开酱色的花。

我乡人最爱白土豆。冬夜难熬爱饿,母亲总埋几个土豆到灶火里。小半夜肚子咕咕叫,扒出来兜进屋,一股脑倒在炕边。母亲看着我们姐弟几个争抢着吃。不顾烫嘴,我揿着头吞了一个,再去抓,嘴里的土豆还没咽,瞧见母亲空着两手在围裙上来回搓蹭,眯着眼看着我们几个。掰下一半往母亲手里塞,母亲不接,说吃了返酸,推我的手,扭身走了。

土灶烧的是毛柴,下了饭桌,灶膛里的火已经只剩下一些星星儿,能把土豆烧熟还不煳。赶上母亲活儿忙,忘了扒,灰凉了土豆也跟着凉。土豆一凉吃到嘴里有生性气,乡人叫回生。

土豆要开了花才结。立秋以后,土豆花渐疏,秧下挂带着的土豆蛋子一个一个吹气儿长,成了大土豆。我学大人的样子,捡枝条牛粪笼火,把土豆扔到火堆里烤。火灭了,土豆也熟了。剥去烤煳的黑壳,往嘴里填。那种烧法易煳,半生半熟。回到家,二哥见我不愿上桌吃饭,脸上浑儿画儿似的,里外一走叮咣放屁,掐准我是在山上烧土豆吃顶了。脚尖捅我屁股蛋子,趴耳根子告诉我:“挖坑埋,半途翻翻个儿,包好吃。”依二哥的法儿再烧,果然好,黑壳儿没了,薄皮撕下来不带一丁点肉,掰开不夹生,面软香透。

土豆花不落将落那会儿,地主人的眼睛就离不开自家的土豆地。不管干啥,时不常地就要扫一眼。瞅见山坡儿一冒烟,撂下活计紧着往山上跑,先到地里转,哈腰忙活一阵,再走到我们跟前察看。看我们一个个黑嘴巴,抹得小黄皮子似的,憋不住笑,问我们:“还有没,给我一个。”我们赶紧扒一个热的大的递上去。见了土豆,地主人不再说啥,蹲地头闷头啃,和我们一个样。吃完了,帮我们收拾草坑绷着脚面平地,一边念秧儿:“再抠土豆别(bài)可一棵秧,土,踢回去埋埋,人家还长呢,连秧拔可作损哦。”我们对眼瞅瞅,心里说——管你,银匠铁匠,吃肚里算能将。走出挺远了,回身还喊:“老疙瘩,帮叔瞅着点嗷。”“别可一棵秧啊。”

土里食养百姓。什么熟了吃什么。作物没收之前在大地里铺漫着,没有谁认为天然的就应当属于自己,人吃鸟喯,乡人都有个容忍原谅。不糟践东西,越吃越长。乡里人都那么说。

那几年土豆年年丰收。越丰收越贱,三分钱一斤,还得起夜早到收土豆那家候着——等车来了领草袋子。母亲领着我去等车,道不好,车啥时候来到也没个准儿。那家大狗比我高出半头。母亲攥把小斧子,护着我进屋。靠着母亲的大腿挨着走不敢离,我能感觉到母亲的腿一直在抖。

有了自己的家,头一年种小园儿没提前定土豆栽子,问了几家都没余富的。岳父踢了踢外屋地上吃剩的半袋,让给了我。

土豆在屋里堆的时间长了,失水,抽抽儿着小。我和妻子割了一筐芽子,埯到地里。土豆苗冒土了,稀稀拉拉,细弱,气色不正。

没有什么能阻止生长。只要精心不惜气力,只要肯俯下身多给点热情,甭管是病恹恹的土豆秧还是挂着鼻涕的孩子。土豆秧长起来不管不顾,三下两下蹿至没腰,开一簇一簇的白花,盏含浅黄的蕊。过路的熟人走到跟前,有事没事隔墙和我搭两句,心里觉得挺美。

秋后起土豆傻了眼。结得不少,一个个牛眼珠儿似的,比岳父送给我那半袋小栽子还小,最大的一个也握不满手。

过了年,我回河南串门,坐堂哥家炕上喝酒,“你家土豆块比我园子土豆都大。”堂哥问了几句。堂嫂听了一个劲儿笑。堂哥熊了堂嫂一句:“笑啥,老兄弟一个念大书的,能把土豆种出来就不错啦。”“老兄弟,你把土豆栽密了,开的都是谎花。”堂哥端着酒杯说,“母大子肥。”堂哥对着堂嫂的胖身子努了努嘴儿。坏意随着酒在嘴里沉浸着。

堂嫂隔炕沿杵了堂哥一把:“喝点猫尿就没把门儿的,不怕老兄弟笑话。”堂哥正了正身子掩饰当着外人歪斜脸盆打情骂俏的尴尬:“你忘了,队上年年割土豆瓤子干仗?”

每年栽土豆,都把土豆种从窖里掏出来,摊在院子里晒。等干松去了湿气,队长召集妇女上队割芽子。

女社员自带小片刀,坐队院心割,谁割剩的土豆瓤子归谁。开春儿缺粮,女社员个个在土豆上打主意。大伙比着割,手快的多抓挠一筐半筐的,手慢的把芽子割小点,瓤子出数。

队长黑着脸骂:“割啥玩意呢?肚脐眼儿似的,这他妈能结土豆啊?”女社员回嘴:“你长手你割,别他妈杵岸上说干松话,你吃干的还不让人喝点稀?”“谁吃干的了?谁吃干的了?不愿干撂下,没人求你。”

女社员戗不住了,哭着奔了家。男社員咽不下气,领着老婆孩子奔生产队,一呶呶半天,满院子打罗圈架。

“穷生奸心。”“吃一时,为着肚子坑死人。”父亲见了乡人们为了一口吃食打成一锅粥,总是爱磨叨这两句话。

有一年,父亲去旗里看高中读书的大儿子,被大雪挡到了城中。街上遇见本屯靳老球子赶一挂马车拉脚。父亲想捎个脚回家,老球子没拉。车也实在是满,雪大,路远无轻载,怕路上趴架。父亲嘱咐老球子:“回家千万告诉你婶子把窖门子捂上,别冻绝底。”

几天后,父亲回家,一窖土豆被人偷得一个不剩。那年头缺粮。父亲一门心思寻绳上吊。母亲告诉过我:“不是他心窄,憋得慌。”“你爹扛不住了。”说的时候,母亲不瞅我,望着南山。

吃过饭,堂嫂让我侄子下窖掏一麻袋大个土豆,扛上车。一个没舍得吃,都留了种。栽土豆那天,我和妻子割芽子,一点瓤儿没留埯到了垄沟里。

又忙了一夏,土豆秧还是那个样,土豆花比去年开得早,落得晚,谁见了谁说好。土豆熟了。土豆在土里鼓着肚儿长,像妻肚子里的孩子,快生了。隔着土看不真切,能从垄台裂开的口子瞄着个影儿——垄台抱不住,裂缝越来越大,一个一个土豆比着从裂缝里往出探脑袋钻身子。黑里露着黄,黄里透着白。

土豆秧枯了。我在园子里干活儿,妻拄着腰看着我干。“回屋吧,别凉着。”撵了几遍,妻子慢慢挪进屋,挺着,把新土豆洗洗,烀了一盆。我把土豆捯到窗台下,让风吹吹再下窖。妻子剥个土豆不舍得先吃,递我手里。“嗯,咋这辣呢?”“挨着辣椒了?”“不能啊?”

女儿降生了。我把妈从河南接来照顾妻子和女儿。一天下班回来,一进院就听娘儿俩在外屋地上乐。推门进屋问,谁也不说,一直乐。

“书念傻了,一对青头愣子。”妈岔着气儿说。娘儿俩乐够了,妻子抹着眼泪一铺一节跟我学。原来,土豆垄打小了,包不住土豆,太阳一晒,成了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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