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洪湖是二十多年前,那时还年轻,还没结婚,生活如水面的花朵,尚没打开。水气袅袅的小城一直下着雨,道路泥泞,和爱人盘桓在一所湿漉漉的乡村小学。绵绵的细雨打在黑色的瓦楞上,再顺着房檐流下,清泉般于耳畔滴答了一夜,空气里弥漫着木头腐败的气息和泥土的腥潮。吃饭时,席间有道菜,碧青碧青的,像活的,叫藜蒿,第一次吃,味道有些怪,以后不管在哪个馆子,只要有藜蒿的季节,都会点。水里的菜,带着通体的清香,和莲子、菱角、茭白一样,都是令人喜爱的。
那时的记忆是缥缈的,没有现在这般立体真切,建筑也是的,带着远古灰暗的色调,能记住的并不多,那个水乡和水乡里的人,大多漫漶了。时间又是那么不禁过,呼啦啦就没了,仿佛中间没有停顿过。期间,我们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日子,经历了最忙碌、疲惫、热闹、喧嚣的人生段落。寂静的纸张,在深夜一页页翻过,复又归于宁静,依旧是两个人的世界,而一生好像就这么走完了。
二
早起,爱人接了个电话,放下时对我说,某某的母亲走了,问我去不去洪湖吊唁。我说,好的,这两天手头正好不忙。
對此人的离开,并不惊讶,早有思想准备,只是时间的问题。可那刻还是颇意外,竟失落起来,心里空荡荡的。嘀咕着,这么快,真的走了,说没就没了。春节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她依旧干净漂亮,化了很精致的妆容,颇洋气的荷叶短发,梢部略弯。她比我们年长,是爱人姐姐的亲家,几年前就患了癌,一直在治疗。
认识她是十几年前,她的女儿嫁到夫家,她从日本回来参加婚礼,很厚的粉,但不艳,只是白,白得耀眼,像假人。我和她并不熟,说过的话顶多不超过十句,每次见面,只是点头致意,打下招呼。因为是亲戚,一年总会碰到一处吃个饭什么的。她的女儿和爱人的外甥结缡后,双双去了日本,并留在那儿工作。小两口有了孩子,她与丈夫就回国,在洪湖帮他们带。听说她性格很慢,耐得住烦,做事细致,一餐饭得弄一上午,在日本上班时,早起化妆需一个多小时。孙女被她带得很好,聪明活泼,健康美丽,舞跳得也不错,还拿了奖。
老百姓的日子本来可以这样过的,平静美好地一直过下去,但人世间的事是难以预料的。发现癌时,她的肚子已经很硬,像块石头,挖出五六斤的瘤,是子宫癌。后来断断续续听说在吃进口药,化疗的费用很贵,几天就两万多。但每次见她都像好人样,有红似白的,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并不多言,一点病容都没有,也就以为好了。
这年头癌多,身边不时冒出消息,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好好的人,说倒就倒了,大家聚在一起不免唏嘘感叹一番,说话也就没了忌讳。有时会说,造孽!拖不了好久,治也白治,早晚得死,还不如出去走走,免得人财两空;也有的说,很拖人的,自己疼,照顾的人也苦,硬是把人耗干,那口气不是好咽的。不知她当时听着作何感想。有知道内情的,悄拉道,别说了,她也是晚期,就这一两年的事,活不了多久,都扩散了,到处都是,只是在延捱,说能治好那是哄她的。
后来她的女儿从日本回来,陪她在洪湖和武汉两地往返治疗,病情稳定时,女儿就近找了份工作,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她,她的兄弟姐妹也会来帮忙。医药费是笔不小的开销,先是用她的,告罄后,女婿在日本打两份工,源源不断地往卡里打钱,一门心思给她治病。据说人很疲惫,又要支付东京的房贷,又要供一双儿女读书,医药费当然是最大的一笔,用的是最好的治疗。但女婿说她好,在他们小家刚起步困难时,只要她有,就会拿出来支援他们,孩子带得也仔细。现在只是希望她能在这个世上多活几天,多看看,可人还是没留住,就那么走了,永远地消失了。
三
我们很久没去洪湖,道路自然陌生了,走时查了下,高速200多公里,省道183,稍作犹豫还是选择了省道,觉得沿途看看风景,可以不寂寞。湖北是个千湖之省,水多,碧玉似的湖泊随处可见。这点,在荆州还不太明显,一往洪湖方向开,视野立马清凉起来,到处都是翠生生的。车子行于绿云之上,两边的池塘尽是荷。虽是一叶飘零碧空洗的季节,但荷并未完全凋敝,依旧风致,有全开的,有含苞的,仍是沃野烟水里最清正袅娜的一朵。
我是极爱这种花的!绝不是附庸风雅,或自恋,与我的网名也没多大关系,应该是对一种美好事物的倾情向往。这种植物浑身都是宝,是别的花无法取代的:荷叶碾碎可以制茶;藕、藕带更是清香鲜脆的美味;新鲜的莲子,温若珍珠,润如脂玉,清肺明目;莲蓬晒干可插瓶做摆饰,清幽得很,从头到脚,无一处废笔。再者莲是有大义的,这是最主要的一点。不是说嘛,“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这是李商隐的诗,已被很多人嚼烂,但真正能体味的并不多。意思是说,世间植物的花和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花是很金贵的,而叶却贱如尘土。但唯有绿色的荷叶和红色的菡萏不是这样的,她们相得益彰,美丽和谐,是没有孰低孰高,孰贵孰贱的,叶往往比花更美。
荷花,荷花,荷在前,花在后,花因荷而来。即叶在先,花居后。她的叶子是世间花卉里最美最壮观的,花叶共生共荣共衰共死,这是令人敬爱的。碧叶铺展,一望千里,那是最美最美的风景。而洪湖是荷花之乡,是天下荷花最多的地方,居于水,擎于天,像瑜伽样牵引打开,那份轻盈幽独之美,是可以爱了又爱,爱不够的。就像朋友说的,爱我们家背景墙大朵的荷,像莫奈的画。
我们在监利吃了中饭,离洪湖也就不远了。想偷懒,抄了一条近路,结果被误导进了荷花的深处。这是一条两车距宽的水泥路,刚够错车,还很新,看得出没修几年,但路中间已弯弯曲曲地开裂,从细缝中冒出一丛丛绿油油的小草,像一条绸带,延向远方,亦昭示着平日的冷清。那天空荡,前后无一辆车,很是寂静。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水泽荷塘,墨绿色的渔网晾在岸边,孤独的桐油小船湾在水草中间,白色的鹭鸶在淡青色细纹的水面上随风起舞,或单腿静立船舷,偶有零星的渔舍苍茫点缀,一切都是静谧的。但路越走越差,有些地方竟出现了轻微的碎裂和塌陷。一堆堆剥完莲子的莲蓬堆在路边,已晒成黑褐色,这是我一直想要的,曾在花卉市场买过,插上杆子就十元一枝,在此却无人问津,到处都是,遂捡了几个。
车子开了几十公里,路已无法再走,隐隐看见前面有辆越野车打着双闪,估计陷进去很久,爬不出来了。如果我们再往前开,命运也会如此,进不得,退不得,那就麻烦了,何况底盘比它矮。好容易看到一个渔人,打听了一下,说前方还有十六公里才能上省道。想了想,还是决定倒回去。就这样183公里的行程走了将近八个小时。但因为有水有荷,有一望无际的荷风,便不觉得疲劳。
四
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绿色的大堤和堤坡上斑驳的碉楼已染上暮色,殡仪馆就坐落于此。
逝者掩映在一层层的白菊之下,上过香,隔着水晶棺,我俯身看了又看,还是那么漂亮,面色如生,一点都不老,只是瘦。发型很美,如洋娃娃的丝卷,柔顺地贴在脸庞。她静静地躺着,风烟俱净,似一朵沉睡的白莲。她的女儿走上来,喊我幺妈,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啥好,第一句话竟是这头发是自己的吧?我能听到自己的哽咽,像旷谷里的回音,那么清晰,尽管四周闹哄哄的。她的女儿答道,假的,还是假的。实际不用说,我也知道是假的,只是那刻,我希望这几个月,她能长出新的头发,自个的。走了,梳着自己的头发该有多好!
我的眼睛开始湿润,蒙上水雾,在眼泪没有掉落之前,别开头,快步穿过人群,走至室外。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窘态,我一生羞于此,内在的江河在自己肚中如何翻滚都可以,但于人前,终是不习惯。扭头的一瞬,看见她的女儿牵着自己上小学的女儿,穿梭在人群里,眼睛通红,满脸泪水。实际很多东西都是无声,静悄悄的,比如时间,比如亲情还有思念,都是的,隐藏在诸多喧嚣之下。
晚上入住宾馆前,去她家坐了坐,很宽敞的房子,角角落落都很干净。墙上挂着外孙子、外孙女的照片,她的艺术照也在墙上;厨房里的电饭煲擦得锃亮,卫生间进门地上的抹布雪白,呈现最本真的颜色,非常清洁。她的确是个干净勤劳热爱生活的女人,只不过作为女主人的她,再也回不到这个家,琐碎地忙碌了。
他们在日本也只是普通的打工者,并不是贵族,往往披星戴月地工作,饭赶早做好带去,流水线的日子也是算计着过的。钱肯定比国内挣得多得多,但在异乡难免孤独,还是喜欢留在自己的家乡,这是肯定的。这么多年,兄弟姐妹有困难,他们也常接济,而于自己却很马虎,从未体检。
她是自己放弃化疗的,已经化疗了很多次。她说不化了,拖累孩子们,生命的质量也不高,总化不是回事,受不了,活着也痛苦,早晚得走。临走前,她把女儿和外孙女叫到病床边,亲手给外孙女梳了最后一次头发,很麻烦的一款,要把一根根小辫编起,再总到一块儿,用蝴蝶结卡住。她告诉她女儿,以后自己带,就这样给孩子梳。她的外孙女背着她,偷偷地问大人,我奶奶是不是会死?在湖北管外婆叫奶奶是常有的事,尤其独生子女家庭,为了表示亲切,是自己人,故不分里外。
她是个爱美的女人,早就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头发因化疗,两年前就掉光了,只剩下像三毛样稀疏的几根,一直戴着假发。脸也枯槁,如死灰,可每次出门都要擦粉,打腮红,精心地打扮一番,坚持像好人样地活着,故我们每次看到的都是美丽的。
她是等女婿从日本回来的第二天凌晨咽的气,她的兄弟姐妹女儿女婿一直没睡,守在她的身旁,她走得非常安詳,拉着亲人们的手闭上的眼。生命于此就结束了,浩荡也罢,平静也好,没了就是没了,尽管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有万般无奈,但这样的割舍是改变不了的现实。
五
回来时,我们把车子留给爱人的外甥用,两个人改搭公交,先转道瞿家湾,再从瞿家湾返回荆州。搭车是件惬意的事,不开车,自然轻松了许多。依旧看荷,看水面漂浮的绿藻和深褐色两头尖尖、线条优美、月亮般的小船。我觉得那是上天的恩典,大自然最流畅的一笔。车子沿途收人,不时上来一些水乡女子。实际的采莲女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诗意美丽,大多都很黑,即便年纪很轻,皮肤也皴起了一层细皱,看上去,拉拉巴巴的,是长期湖水浸泡和日头暴晒的结果,不可能漂亮。那些白嫩、手指修长的姑娘多是没经太阳晒过的温室里的花朵。
瞿家湾是条老街,也可以说是一条完整的古街,光溜溜的青石板路,不宽,稍带弧形。所以那些错落有致高过屋脊的墙头,像静静打开的一截扇面。隔着檐牙高啄的飞角,可以看得见被切割后的天空,淡远、空灵、深邃。房屋是徽式风格,线条简约,颇浪漫,有飘逸之风。灰白的底色,极淡雅,在心底浅浅的,又有一抹青苍涌向纵深,走着,特别喜欢。
这条街,建于明,晚清开始繁华,成为闻名遐迩的商埠。街后是百里湖区,那时往返船只特别热闹。前些年这里还住满了人,现已清空,保护起来,几乎没有商铺,游人也少,相对也就静谧些。往里走,特别幽暗,古井深月一般。门扇很大,朱漆已剥落。细节斑驳精美,雕花的木梁,格子的窗饰,云影旋转的天井,窄窄的木质楼梯,墙根下的苔藓,都透着原始的古意。想一想,人生的帷幕一幕幕拉开,这古墓般的高大房屋里该上演了多少人生大戏!那时的有钱人,不光有钱,还有艺术、审美和文化。
在一所老宅里,有位老者在编篾器,像被时光落下一般。青竹被一条条撕开,散发着好闻的青草般的清凉气息,他的手不停地翻飞着,粗糙,皴裂,老茧,但编出的器物却十分精巧。篮子的价格不等,从二十五到一百多,不能用贵或便宜来衡量,天然的手工是无价的,会慢慢失传。也不可能撞衫,即便款式相同,手法、时间也会稍有差异,亦算孤品,遂买了一只小筐和小篮。可以把红红的辣椒和蒜子装在里面,挂在厨房的墙壁通风,比搁在屉子里好。
走前,特意绕到背街看了看,宅子的后门多开于此,一个行人都没有。铜环已风烛残年,生了锈末,两三层的台阶也起了厚厚的苔藓,绿茸茸的,像地毯。青砖上飘落了几枚黄叶,秋天真的来了,坐在阶上照了张像,清凉的风,如溪水般从膝头滑过,远处的云影树梢那么淡远,一切都是安静的。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