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童
农历戊戌年堪称贵州的影像丰年,不仅有《无名之辈》《地球最后的夜晚》等不同类型的“黔味”电影为华语电影注入活力,也涌现出诸如章宇、曾美慧孜等优秀的贵州籍青年演员,而临近春节上映的《四个春天》则提供了中国电影的另一种可能:家庭纪录片作为一种从未在中国银幕上出现过的电影类型,随着《四个春天》的公映终于填补了空白。
之所以被归类为家庭纪录片,是因为《四个春天》的原始素材都来自于导演陆庆屹本人拍摄的家庭影像。陆庆屹非科班出身,北漂多年,从事过足球运动员、酒吧歌手、出版社编辑、摄影师、矿工等多种职业。而在网络世界里,陆庆屹的另一个身份更加知名——豆瓣红人“起床,吃饭”,并被粉丝亲切地称为“饭叔”。
饭叔在豆瓣上发布的两篇短文《我妈》《我爸》以及相册里上传的关于父母的点滴记录都被广泛传阅,下面的评论也甚是热闹,这促使屏幕外的陆庆屹开始重新审视老家那逐渐消逝的小城生活。在电影同名书的后记中陆庆屹谈到,因离家多年,自己的审美、思维、习惯已被重构,这种距离使其变成了家乡的旁观者。在不需要与生活角力之后,他有了新的视角去观望故乡的生活方式、人情、风物,于是美好的东西便从一些琐碎中浮现出来。自2013年春节开始,陆庆屹便用新添置的带有录影功能的尼康D800相机记录父母的生活片段,几年过去积累了大量的视频素材。而当2016年回到家中,看到父母衰老得如此之快,陆庆屹意识到时间紧迫,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他想完成一部真正的电影献给父母。于是他开始投入影片的剪辑与后期,而这一剪,又用了接近两年。
4年的拍摄时间,250多小时的影片素材,1年零8个月的后期剪辑,使得《四个春天》呈现出完全不同于其他院线影片的独特气质。然而最开始,陆庆屹只是希望将它作为一个家庭的记录,并没有想要把它推上院线,但其豆瓣红人的身份改变了影片的命运。在一次小规模的公开放映后,同样在豆瓣上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制片人赵珣向陆庆屹提出,要让这部电影有在影院大规模公映的机会。电影成片后于2018年一举获得了FIRST青年电影展的最佳纪录长片奖,也入围了金马奖的最佳纪录片与最佳剪辑奖项。
群山怀抱,街道萧索,朱红门漆,瓷砖小楼,在这座名叫独山的黔南小城里住着一对老人:陆运坤和李桂贤。他们是陆庆屹的父母,也是这部电影当之无愧的男女主角。父亲退休前是教师,性情温和寡言,却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他热爱劳作,具有老一辈的朴素与坚韧,与老伴儿一起开山拓荒,劈柴生火,从不言生活之苦。他也热爱音乐,学生时代组过校园乐团,会二十余种乐器;除了自学乐器,他还自学摄影与视频制作,也因此养成了为家庭录影、记录生活的习惯。母亲年轻时是当地有名的“山歌天后”,她外向开朗乐观,倔强不服输,有着爽朗的笑声和耿直的性格,在她的字典里没有困难二字,有着极其旺盛的生命力与感染力。她觉得应该做的事情就会立即去做,并且享受这个过程。相较于老伴儿的温和沉静,她则更像是沸腾的开水。
性格相反却又和睦幸福的老夫妻安度过每一个季节,直到第三个春天将近之际,女儿的突然病逝令白发人泣送黑发人,一直在闲适安逸的气氛中推进的电影,也来到全片最意外也最重要的转折。女儿开朗乐观,一直是父母的开心果和贴心棉袄,她的离去让父母万分悲痛。女儿的离世就像那座巨大、冰冷的石山,但已经年老的陆爸陆妈没有消沉,一点点地将它啃下,以近乎蛮横的坚强将它化为沃土,使之重焕生机。他们在悲痛中逐渐开始重建正常的生活秩序,他们把女儿的墓地周边开垦成为菜地,播种、除草、浇水,抚去墓碑上的落叶与新雪。慢慢地,那个隆起的土包不再是伤口,它像旁边的菜地一样,成了夫妻二人生活中平实可触的一部分。就像父亲在山上唱的俄罗斯歌曲:“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不惋惜。”燕子归来,腊梅花开,又是另一个春天。
在当下,谈到过年回家,首先映入年轻人脑海的画面则多是七大姑八大姨不断盘问学业、职业、收入和婚恋状况的灾难性场景。“乡愁”变成“乡怨”,故乡成为我们弃之如敝履却又摆脱不掉的身份标签,充满了伤逝与怨念。而陆庆屹则正好相反,他扛起相机疯狂拍摄,通过镜头向父母和故乡投以最深情的凝视。
陆庆屹的父母感情极好,形影不离、琴瑟和鸣。二人多年以来的相濡以沫组成了这个家庭和谐气氛的经线与纬线。电影里,两位老人的口头禅是“哉哟”“安逸”和“好玩”。菜地里的蒲公英结出毛球,他们吹完两枝后恋恋不舍,说“明天还要再来玩”。两位老人对新鲜事物永远满怀热情:年轻时爱DV摄像,会十几种乐器,唱歌跳舞样样在行,老了也还在鼓捣着剪辑视频、学习用淘宝购物、被微信语音逗得哈哈大笑。而且电影不仅讲出了“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兄友弟恭”的伦理关系,更以众人的幽默气质抵消了伦理秩序的严肃性。当父亲抱怨母亲买回的肉太肥,母亲则笑着回应道:“你要是律师,不知多少人冤死在你的屠刀下。”当理完发的父亲需要掸去身上的碎发,母亲则抓住机会“好好打一顿”。“春天”在电影里不仅是时令的标志,更是如春天般温暖的家庭氛围,以及如春天般让人得到修复、获取力量的精神源泉。
诚然从技法上来说,《四个春天》还存有很多不足,甚至有评论者指出其并不能算一部合格的纪录片。因为纪录片同样需要来自创作者的意识和叙述以构成剧情,而《四个春天》所缺失的正是这点。它没有鲜明的电影意识,许多镜头和桥段单独来看都很美,但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机械编排的感觉,缺乏叙事的流动性。即便如此,這部电影依然能深深地将观众打动。《四个春天》所展现出来的父母充满前所未有的真实与活力,两位老人丰富的精神世界、充满文艺气质的个人品位以及积极开放的心态撕掉了中国人不会生活、不懂生活的刻板印象,而影片的叙事重点也跳出了中国农村题材影像过往底层边缘的窠臼,仅是通过聚焦于简单的家庭情感故事,便拍出了中国农村所特有的诗意现实主义质感。
《四个春天》里最令人感到惊讶与珍惜的,是其亲情内聚力,这种内聚力正是近年来急速崩塌与流失的。一屋两人,三餐四季,这对平凡的老夫妻活出了中国人理想生活该有的模样:充实坚韧、诗意达观。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老一辈所具有的吃苦耐劳、自力更生等优良品质,他们将岁月的苦难化为财富,展现出超乎常人的乐观、豁达、坚韧与感染力。他们相互尊重爱护,关心柴米油盐,感慨于生老病死,也拥有一份释然与达观。平凡的日夜都有着诗意流淌,爱在其中浸润着每个细节。
在接受采访时,陆庆屹被问到父母身上那么多令人感动的特质,对其影响最大的是什么,陆庆屹想了想回答说,是温柔。“温柔能带来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这个粗犷大汉不再试图将自己的面孔和情感隐藏在摄影机背后,眼底泛起泪光。
责任编辑:肖玲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