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食肉糜PK霸道总裁爱上我

2019-06-11 00:29娜彧
长江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霸道王安忆爱情

娜彧

当下,真是一个特别奇怪的时代:如果你说小说没人看,但是各种公众号都有网络小说,一不小心你就点进去了。一开始读的时候还是有好奇的,毕竟情节紧凑、尤其是在语言还说得过去的情况下,大概读到它不让你免费阅读的时候,只要有一些文学素养的人,大都会在尚未终止的情节面前觉得哪里不对劲;最荒诞的是以后你会发现不同的公众号都有类似的爱情小说,于是每次你读两三节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同样的故事。最多的类型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意淫故事。至今,所谓的网络爱情小说,大都是这个套路:强奸或者被包养,偶遇高富帅,他爱她而她一开始不爱他,或者她爱他而他一开始不爱她,三角恋、婚外情、暴力甚至变态性、各种偶然和巧合——我虽然没看完过一部,但是也能猜到结局。后来不得不将这些本来还有些用的公众号删除了。

哪儿不对劲?你看不到一个真实的女人,她们被类型化;看不到思想,于是你感觉不到被触动;看不到美好,所以也谈不上净化心灵。正好郭艳老师让谈谈当代文学作品中“女性意识的撤退”,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些网络小说中的女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我们要讨论的“女性意识”的撤退,但在这部分好读不累的网络小说中,确实不存在什么“女性意识”。这之中的女性,无一不是以生活在名车豪宅中为目标,无一不是幻想着一个集权力、金钱为一身的男人出现并爱上自己——你看不到女性的尊严、自强,只看到屈辱后面的心计、心计后面的毒辣,像宫斗剧中的嫔妃一样,围绕着一个霸道总裁的女人之间的互相践踏和凌辱。她们几乎千篇一律地想要做一个霸道总裁的女人,哪怕是情妇,或者利益关系下的性伴侣。

因为最近几年文学刊物上的小说我并没有系统地去读,所以我不知道女性意识在当下文学作品中处于何种境地。但是,批评家提出了这个问题,大约是有点问题的。我想就我理解的女性意识来谈谈这个问题,并不涉及当下小说家的作品。

撤退从文本意义上说指的是本来活跃着的现在不存在了或者让位了。那么,女性意识的撤退大概指的是曾经在文学上蔚然成风的女性意识现在没有了或者让位了。当然纯文学应该不会堕落到了“霸道总裁爱上我”的认知,但在物质至上的时代,也许本来已经站立的女性会迷失方向,随波逐流失去自我,使得文本带给读者混乱的价值理念。这个问题如果不梳理清楚,会显得模糊不清,说来说去依旧云雾缭绕。所以,还是应该从概念开始。

首先,什么是女性意识?毫无疑问,必然跟女性的独立、自尊、对自我存在的认识有关;而且,既然是女性意识,必然也跟女性对性的态度有关,但这个不是简单的。

女性意识在新时期被当作话题提出来,应该是八十年代以王安忆老师的“三恋”《荒山之恋》《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为契机。在王安忆的作品中,女性意识的唤醒基本上是对爱情的唤醒,不是一般的轻声细语地唤醒,是以一种醍醐灌顶的方式——性,将很久以来被那个年代的女性忽视的爱情以毁灭的、生长的和救赎的姿态放到了女性的面前。三恋里有毫不遮掩的性、有对抗沉闷生活的婚外恋,将女性从对传统婚姻的观念里提携到了对自身的关注,也就是,作为一个被规定的传统妻子或者乖乖女之外是否具有作为女人自身的对性、爱情、责任和家庭的反思。我觉得这个对于那时候的女人来说,是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的,毕竟太多的女人之外的要求(伦理道德、政治诉求等)让女人忽略了纯粹意义上的自己对爱情的需求。爱情一定是个美好的东西,我坚信当王安忆在创作这些小说的时候,是这样想的,并且她认同女性去追求并且呼吁灵肉完美对接的爱情;相对于王安忆的女性意识中爱情唤醒,铁凝的《玫瑰门》以四个女性不同的命运来凸显女性命运意识的觉醒(正视而不是扭曲、逃避或者恐惧),以及代入了对那个时代的反思。性在铁凝的“玫瑰门”里貌似有觉醒,但是带着罪恶和警示。九十年代初出现了陈染和林白的更加大胆的女性身体觉醒以及反压抑的类似于《私人生活》《一个人的战争》等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以怀疑与反抗的态度面对男性的虚伪和强大,并且更加凸显了女性的个体情感的纯粹性,因此,陈染和林白早期作品中的女性意識充满了女性自恋,她们让读者看到了女性自身的美丽而懂得珍惜自己。

我梳理了一下中国新时代以来比较有脉络和影响的“女性意识”的回归,是为了说明我认为的“女性意识”是带有人文关怀且和那个时代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不同意将所谓的伦理道德置于文学之上。如果高尚的伦理道德真的是衡量好作品的标准,那么就不会有《安娜·卡列尼娜》,因为托尔斯泰简直是一个道德的楷模,他怎么会写一个高尚的家庭幸福的贵族夫人突然有一天起了“邪念”,并付之于行为,最后义无反顾地走向了“不幸”。显然这是违背常理的,也是被人唾弃的,至今如果脱离了文学语境,貌似依旧容易被人从道德上去诟病安娜。但托尔斯泰确实写的是一个贤妻良母觉醒的“女性意识”,她突然发现,她除了是某个男人的夫人是孩子的妈妈,她还是她自己,她似乎从来没有做过的她自己。她最后做得一点都不好,直接走向了死亡和毁灭。但安娜·卡列尼娜并没有后悔,这是最重要的,她用“毁灭”来换取“女性自我意识”的苏醒。托尔斯泰终究是悲悯的,他理解了安娜的“伤风败俗”,因为他理解安娜确实是一个女人,所以托尔斯泰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文学是人学。人是什么?这个问题太大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不是神!人有缺陷,所以人生才有各种可能性和走向。但是对于有些缺陷如果站在另外一个角度看,那可能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悲剧性所在:人的局限性。理解人的局限性而不是一味地站在某个高度去评判人是文学的任务之一。

如果更通俗地说人的局限和女性对自身的认识,我们撇开作品里的理性和逻辑,来举个生活中的例子。我有个女性朋友A,确实是一个贤妻良母,从结婚开始的生活目标就是为拥有一个幸福的家而努力,她鼎立地支持本来到处找不到工作的丈夫创业,她将所有的心思用在陪伴女儿身上。然而,最终成为百万富翁的丈夫背叛了自己,女儿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不如别的母亲那么上进。离婚之后,痛定思痛,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轻松下来了:她不用深更半夜地等待应酬未归的老公;不用担心老公日益肥胖的身体是否健康;她居然可以外出旅游而无牵无挂。她从各种身份中解脱出来发现自己本该如此,以前是自寻烦恼。于是她居然变得快乐起来了。偶然的巧合她和另外一个来中国工作的海外华人学者认识了,她感觉他对自己不错,他们也有共同的兴趣,常常一起出去爬山、走路、旅游;她感觉到之前自己老公因为繁忙从未给予的陪伴和温情,不久他们在一起了。她说她不想结婚,她愿意跟他生活在一起。他说起自己妻子:他妻子比他大,早就绝经且对性生活失去了兴趣。他说他忘不了他们拥有的过去,忘不了妻子的付出。他说他和妻子是亲人,那种血融于水的感情,所以他不会离婚。他妻子在大洋的另外一边,她在这边和他在一起生活。因为她知道自己是自己,所以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善于忍耐男人的坏脾气。她说她从没想过得到他,他们互相陪伴,互相奉献也互相享受。她看中的就是他对她妻子的感情,因为这份感情提醒她不要失去自己。但是我的另外一个朋友B,是一个幸福的贤妻良母,她说,怎么也想不到A这样的女人会做人家情妇,她为什么不好好找一个男人?我突然地就想起了“何不食肉糜”这句话。B不是A,根本不了解A经历了什么,即便知道也不会体会她的痛和绝望。我想我能够理解A,恰恰是因为我是个作家。实际上我的理性知道B说得有道理的,A这样肯定是不对的。但是,我想,A现在的状态,是一种清醒的状态,她始终是善良的,没有故意伤害别人;同样,现在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她了。即便是那个人离开。

但这并不等于我将“女性意识”和现代社会中的一些沉溺于男女关系、伤害别人并将之称为自由和觉醒的小说作品混为一谈。之前我说过,女性的自我意识是伴随着反思和警醒的,并不等于沉溺于以爱情为借口的自私和自我中。你必须懂得爱情的美好以及无私,你才会有自我意识的苏醒。你会在所有的女性意识的小说中找到自我的放逐、挣扎、否定、警醒或者自我毁灭,而不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去自私地胡作非为,互相伤害。

所以我理解的女性意识撤退应该是小说中女性自我价值观的缺失,在性、婚外恋这些貌似自由的外衣下站不直的当代物质女性。如此即便是以纯文学的方式,也是撤退的。

对,女性意识应该首先是个体的人的价值的追问。

同样,我认为好的女性意识觉醒的文学存在于对世俗某些标准的挑战中以及对当下的追问反思中。比如现在,当电视剧开始认同所谓的“爱情”,将暂时的力比多等同于生活的激情的时候,也许在文学中,女性们真正应该觉醒的是:更多的自爱和拒绝不属于自己的激情,不伤害别人的勇气和独自看风景的心情。

责任编辑 何子英 丁佳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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