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飞过天空

2019-06-11 00:19吴祖丽
安徽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爱莲小葵海贝

吴祖丽

淮河迤逦而下,流过莲花镇时,已然心平气和,像步入暮年的老人。镇子百十来户人家,为河水所滋养,因莲花而得名。

莲花镇不光有莲花,还生长着数不清的枇杷和杏树。麦子黄,杏子熟。树上挂着的粒粒青杏渐次泛黄之时,海贝来到了莲花镇。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我正坐在巷子口的老枇杷树下描红。“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我爸布置的暑假作业,我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写在薄如蝉翼的透明纸上。

军用吉普趴在路边,像一只超大的解放牌草绿胶鞋。巷子口修鞋摊边几个下棋的和望呆的闲人不约而同扭过头,目光迷茫地含住吉普车。莲花镇少见小车,除非县里有干部到镇上检查工作。

“草绿胶鞋”里轻捷地吐出一双圆口蝴蝶结黑色皮凉鞋,然后是蓬松的白色纱裙。我看到,黄昏淡金的阳光照耀着洁白如雪的纱裙,散发出某种炫目而异样的光芒。毛头手舞足蹈地从屋里奔出来……巷子口一阵热烈的喧闹,不知是谁踢翻了搁在地上的墨水瓶。我竭力装作不在意,继续端正地一笔一画写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差不多一个月前,毛头就到处跟人宣布,上海表妹即将到莲花镇过暑假。毛头炫耀,我姑父是海军军官,是在海上开大军舰的。他伸出双手,用力地比画着。我和小葵正在手指上下翻飞改着绷绷。毛头是个留级生,谁会相信一个留级生的话。我们对视一眼,轻蔑地笑了,牙齿和舌尖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两个盈盈欲飞的音节:上、海。多么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让人想到张春花撑的那把好看的印着“上海”字样的绸布洋伞,软软的腰肢在伞下一扭一扭的。想到我爸的“上海”牌手表,每天晚上他都會坐在灯下,眯着眼睛从表的边缘抠出表把,拇指和食指捏着,一下一下地给发条上劲儿。对了,还有家里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据说也是来自上海……

海贝的双脚踏上莲花镇那些因为年深日久正在不断腐朽老去的青砖地上,那一刻,我注意到,铺天盖地的蝉声噤了几秒。

我就知道是她。毛头的上海表妹。

莲花镇小,就那么两条街。老人们说,“走在街上跌个跟头,头顶上的帽子就掉到街那头去了”,你说能有多大。

小镇没有秘密,谁家来了客人,就是全镇的客人,更何况是来自上海的呢。

“我看看,雪白粉嫩,自来卷的头发,活脱脱一个洋娃娃,哎哟,到底是上海小姑娘。”我妈拉着海贝的手赞不绝口,“海贝,你是叫海贝吧,你第一次到外婆家里来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呢,抱在你妈怀里,那么一拃长。”

海贝羞涩地笑,齿间抿着半粒金杏。

“爸爸呢,丢下你就走了?”

“爸爸走了,他说他还有任务。”海贝细声细气地说。

我眼前出现那个生得体面高大的男人,笔挺的藏青长裤雪白短袖衬衫,帽子上闪烁着红色五角星。

“你妈呢,妈妈怎么没来?”

“妈妈要上班,不上班会扣工资的。”海贝说话的腔调跟我们语文老师差不多,可又不完全相同。我们语文老师的普通话里夹杂着莲花镇方言。

我的手心里握着四粒上海“大白兔”奶糖,热乎乎软乎乎的。我矜持地看着它们,上一次吃“大白兔”奶糖还是我爸单位同事结婚。我悄悄剥了一粒糖吮在嘴里,浓郁的奶香味席卷而来,一直甜到心尖。

“爱莲,带海贝去玩吧。哎,别疯一身汗,听到没,回头身上痱子又刨躁起来!”

“噢……”我含混地答应了一声,领着海贝出了院子。

巷子里有一丝丝穿堂风,带动着湿热而沉滞的空气。家家都在门口的空地上泼了井水祛暑,放着竹桌竹椅,三三两两,边吃晚饭边纳凉,晒了一天的地面,给凉水一激,弥漫起淡淡的土腥气。蝉声此起彼伏,时而很远时而切近。远到像一起背过了气,近到像谁劈头撒下一大把棋子,咕噜咕噜地一个一个滚到耳朵眼里。

巷子口向东的老枇杷树下已经围满了人。小葵也在其中。这棵枇杷树位置显著,位于街中心的十字路口,一小片开阔地。十字路口向东是镇政府、供销社、医药公司、邮局,以及学校、医院。十字路口向南是蚕茧站、酱醋厂,更远处是大片的田野。人们喜欢围在树下乘凉,聊天,能够闻到晚风送来田野的清芬,以及西大堤下河流鼓涨漫延而来的气息。

人们摇着芭蕉扇,打量着海贝,夸她漂亮的白纱裙,白皙的皮肤,以及紧贴额头的自来卷头发。有人说到底是上海姑娘。有人撇着腔调学她的普通话。其他人就哈哈大笑,说也不怕闪了舌头。月光很好,把整棵树的影子通通映在地下,小小的风吹过,荡漾如水面。海贝有些害羞地低着头。我站在阴影里,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的短衫短裤,脚上趿拉的廉价旧塑料拖鞋,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来。

往日这个时候,大人们会说,爱莲,来,背首诗听听。我假装没听到,有人更大声地喊我,我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过去,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声音响亮地念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以及,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我表面漫不经心,但我心里是喜欢的。

谁会不喜欢呢,我胡思乱想着。

我的好朋友小葵眼睛闪亮地盯着海贝,好像没有看见我一样。

我正欲招呼小葵,她已经拉着海贝的手,离开了大人的包围圈。她们坐到生着晚饭花、山芋花和野蔷薇的花圃边上,头碰头说着什么,好像在分享什么秘密。我想了想,手插在裤兜里慢慢走过去。她在教她改绷绷,像我们平常无聊时做的那样。小葵细声说,“喏,大拇指和食指一起挑,对,就这样,翻过来,看看是不是六条平行线,这种叫牙筷。”

海贝发出咯咯的笑声。她是个爱笑的女孩。

小葵投入地教着她的学生,嘴里不停絮叨着,微微皱着眉,神情专注而耐心,像个老牌的家庭妇女。小葵头发稀疏,鼻梁两侧生着些许雀斑,缺了一颗门牙,却偏生爱说话。我妈经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就是,“你看看小葵嘴多甜,见人满脸笑,你要有人家一半就好了!”

我妈不知道,小葵刚过八岁生日就悄悄告诉我胸口疼。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挺挺胸脯扫了我一眼,好像十分惊讶于我的无知。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正在发育。”

她邀请我隔着衣服摸了摸,我什么也没摸到。她发出护痒似的吃吃的笑声。小葵会做饭洗衣服,却不爱念书。她说她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供销社的营业员,天天吃花生糖和奶油蛋糕,搽口红穿连衣裙和高跟鞋。

我看着小葵和海贝,她们正在摘花。花圃里生着一大蓬晚饭花,开满朵朵喇叭形花朵。

“这是什么花啊?”海贝问。

“晚饭花。”

“为什么叫晚饭花?”

“我也不知道,夏天吃晚饭的时候它就开了,白天大太阳一晒它就躲起来了。”

“躲到哪里去了?”

“躲回家去了吧,呵呵呵呵……”

她们旁若无人地一问一答着。小葵摘了两朵晚饭花下来,轻轻捏着绿色的花蒂抽出一根长长的茎来,小心地把花蒂塞在海贝耳朵里,喇叭形的花朵自然下垂。

“真好看,像新娘子。”小葵拍着手。

这也是我们常玩的游戏,戴耳环。

“闻闻,香不香?”

“香,真香!”

莲花镇上的女孩子当中,只有我和小葵年龄相仿。我们天然是朋友,我们别无选择。现在多了一个海贝,至少这个暑假。那时候,我还没学过关于三角形最稳定的数学定律。我感觉心里涌上一种叫作忧伤的东西。

莲花镇的夏天闷热潮湿,并且无比悠长。尤其是午睡初醒,颊上印着竹凉席的人字纹痕迹,汗水濡湿小衫,芭蕉扇滑落地上,好一会儿,人还怔忡在不知所以的睡梦里。蝉声嘶鸣,热辣辣地舔著耳膜,云和风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弄堂里传来男孩子好像永远都不会疲倦的厮杀吵闹和追逐声,老爷柜上的座钟哐当哐当哐当敲了三下,人才慢慢醒转过来。

海贝来了没多久,莲花镇的大人小孩都喜欢上了她。海贝美丽乖巧,而且来自上海。

小葵咕哝,“上海在哪呀,唉,我连南京都没去过。”

我低下头,爸爸一直说放假带我去看南京动物园,从来都没有兑现过。

海贝说她去过南京,也去过北京。她像说绕口令似的,“南京有个上海路,上海有个南京路。南京有个长江,上海有个黄浦江。”

我和小葵瞪大眼睛看着她,“北京呢?”

“北京有长城啊,北京可远了,要坐火车。噢,我在长城上还跟一个外国小女孩照相了,她跟电影上长得一样,金发碧眼的,我妈洗了那么大一张,挂在墙上。”海贝用手比画了一下,“下次,下次带给你们看。”

小葵伸出两只手,“这么大,像奖状一样?”

“比奖状还要大。”海贝咯咯笑。她真的喜欢笑。

海贝还有一个形状似耳朵的东西,她说那叫海螺,大海边捡来的。海螺有两个拳头握起来那么大,一头狭长而尖,一头椭圆如耳廓。白色的外壳上布满一道道淡黄的波纹,摸上去粗糙不平,酷似镶嵌着细小而凝固的沙粒。

“我爸说,我的名字就是从它这里来的。”

“你的名字?”小葵好奇地问。

“对啊,海螺的贝壳。”

“所以你叫海贝。”

“嗯,你听听……”海贝把海螺椭圆的那一头贴到我的耳朵上。

“听什么?”

“有没有,有没有听到大海的声音?”

“大海的声音?哦,等等,我听到呜呜呜呜的风声。”

“给我听听,给我听听。”小葵急切地说。

海贝的到来,给莲花镇的夏天带来了一些微妙的不同。

小葵以前一有空就来找我玩,现在则是一有空就去找海贝,好几回我早晨起来睡眼惺忪地站在天井里刷牙,听到隔壁传来小葵和海贝的嬉闹声。镇上那些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以前从来不搭理毛头,笑话他的胆小怯懦,现在倒经常来串门。毫无疑问,他们只是对他的上海表妹感了兴趣。

这里面就有陈小军。陈小军是那帮男孩子的头。他比我们大两三岁,黑皮肤高鼻梁,有双毛绒绒的大眼睛。他不怎么爱说话,总是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他特别喜欢把手指勾在嘴里打出长长的唿哨,以此来召唤他的同伴。

他们经常在油米厂门口的空地上踢球,球到处乱飞砸烂厂里的玻璃窗户,惹得看门的老头追着他们骂。他们会粘知了,在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绑上细长的竹签,竹签缠上收罗来的蜘蛛网或者家里熬制的浆糊,然后瞄准树上的知了,浆糊和蜘蛛网会迅速将知了粘住。他们把那些可怜的知了放在火上烤熟,并且残忍地吃掉。他们还喜欢在大堤下面站成一排,对着平整如镜的水面打“水劈子”,就是捡拾那种扁平狭尖的石子或瓦片,用力向湖面掷去,谁掷的石子能贴着湖面飞得最远,谁就是胜者。胜者多是陈小军,他掷的石子擦着水面跳跃起伏,能溅起一串七八朵水花。

有一回,放学路上看到陈小军和一个男孩子扭在一起,身体和身体的撞击厮打发出沉默的声响,我不敢向前也不敢退后,缩在墙角偷偷看着。小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套着我的耳朵说,“爱莲,你喜欢陈小军?”

“你才喜欢陈小军,你们一家都喜欢陈小军。”我红了脸。

“那就是陈小军喜欢爱莲?”小葵扮着鬼脸。

“净瞎说。”

“我怎么瞎说了,要不然我们那么多人一起走路去看电影,他骑个自行车不带别人,偏偏要带你?”小葵促狭地笑。

我跺跺脚,我从来说不过小葵。

我得承认,那会儿我是喜欢陈小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因为他对人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或者是因为他好看的睫毛,他的睫毛总是满腹心事地在脸上投下阴影。

我妈说,“毛眼睛的男孩子心眼最多,跟他们的睫毛一样细密。”

“跟他妈一样。”我妈又补充了一句。

陈小军妈妈就是莲花镇上最出风头的女人张春花。刚进夏天,她早早穿了件桃红色绸缎亮片滚边的短袖旗袍,叉开得有点高,露出雪白的大腿,男男女女的眼珠子粘了她一身。我和小葵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她,她真是洋气,乌黑的头发绾起来盘成一个髻,上面斜斜别了支翡翠绿的碧玉簪子……

“腰细得就像从来没生过孩子,”小葵老气横秋地说,“不愧是春花小卖部的活招牌。”

毛头奶奶跟我妈低声叨咕,“那娘儿们就这点不好,死要跟人睡。”

我问小葵,什么叫死要跟人睡。小葵瞪我,“这也不知道,就是那种事!”

一连下了许多天的雨,雨没有味道,但雨能够带来别的味道。茉莉的清香,栀子的甜腻,路边草丛的腥气,以及某种因为长久的潮湿而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

陈小军和小葵经常聚到隔壁毛头家里打扑克牌, 四个人的“五十K”和“小猫钓鱼”。他们大呼小叫的声音,总是轻易地飞到院子这边。陈小军竟变得爱说笑了。他很欢快地叫着贝贝贝贝。

我有些难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陈小军不叫她海贝,而叫她贝贝。好像他们一起长大,认识很多年了,非常亲密似的。

比那回看到我的粉红蝴蝶结发夹戴在海贝的独辫子上,还要难过。发夹是我送给小葵的生日礼物,我没想到小葵居然这么快,就转送给了刚认识不久的海贝。

想到这些,我的眼睛里满是海贝裙子上的白色薄纱,她黑色镂空皮鞋上的小巧而精致的蝴蝶结。谁能不喜欢海贝呢,连我也喜欢她。她给我吃过一种糖,外面甜得要命,咬开里面就有一些辛辣的液体涌上舌尖,让你忍不住尖声锐叫。海贝咯咯地笑,说那是酒心巧克力,里面包裹着真正的白酒。

海贝对镇上的一切都有兴趣。天放晴时,她跟陈小军他们去摸鱼捉虾,在那些稻田边的水沟里,男孩子们有本事捉到手指长的白■子鱼和活蹦乱跳的青虾,陈小军还逮到几条长得跟蛇一样的黄鳝。他们在狭窄阴暗的弄堂里打水枪,捉迷藏,或者到大堤下面的田埂上摘那些雨后新生的狗尾巴草嫩茎,细吮茎里的那一缕清甜。陈小军还把家里的自行车骑出来,让海贝坐在后座上,奋力地绕着枇杷树转圈,偶尔的某个瞬间,他双手一扬,大胆地脱手飞翔,脸上有种古怪而惊心动魄的快乐。

海贝甚至扶着陈小军的肩膀站在自行车后座上,风吹着她的卷发和通红的脸,她颤抖而快乐地叫,“哦,爱莲,爱莲来呀。”

小葵也叫,“爱莲,来玩会儿?”

我坐在院子门口的树阴下,略有些矜持地摇了摇头。去年春天,坐在陈小军自行车后面的是我。正如小葵所说,那次我们一帮人结伴去看露天电影。刚走没多久,陈小军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来了。意外的是,他在我身边停住,吃力地单脚点着地,“上来吧,我带你。”

我红着脸坐到他身后,心咯噔咯噔跳得非常厉害。他头也不回地说,“坐好,加速了!”没等我说什么,他就低头弓背飞快地蹬起来。我的眼前不停晃动着他瘦长灵活的背影,他的白色衬衫被风吹得鼓荡起来。

就是那次之后,有人在街角的电线杆上写了一行字——陈小军和陈爱莲好。歪歪扭扭的白色粉笔字,让小葵取笑了很久。

陈小军也许喜欢过我,但海贝出现的时候,一切都不同了,我能感觉到。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妒忌带来些微颤栗。

陈小军主动带我们去他的“秘密基地”。我想他此举是因为海贝。

所谓的“秘密基地”,其实就是拴在河边的一条废弃的水泥船。陈小军用几张旧芦席搭了个船篷,他经常带那些男孩子到船上钓鱼,或者无所事事地坐在船头,双腿浸在水中来回晃荡。

我们顺着长长的青石坡下去,走过一片种着玉米大豆的河谷,在一丛高而深密的芦苇丛里,陈小军慢慢拽出水泥船。我们几个摘了河谷上人家长的甜瓜,在河水里洗了,慢慢吃着。黄昏的阳光在河面洒下一片碎金,间或远远看到一叶一叶的白帆日历一样翻过,不一会儿,进入那渺远的水与天的相接处,很快的,被那片烟波腾起的细浪般的牙齿衔住,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们怔怔看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那些船都开到哪里去了?”海贝忽然问。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谁的脸上都没有答案。

“河水顺着这条大堤向南,是十多里外的桥青镇。”陈小军迟迟疑疑地说。

“橋青镇。”海贝低头想了想,“桥青镇向南流到哪里呢?”

“小姑娘,流到一条大湖里去喽。”

我们循着声音,看到两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附近采油队的人,他们正在岸边的空地上来回走动,摆弄着手中的仪器,其中一个正笑眯眯地看过来。

海贝扬声又问,“大湖流向哪里?”

“大湖嘛,流到长江里去啦。”

“那长江呢?”

“长江?”那人沉吟了一下,笑着说,“自然是流向大海。”

“大海?是到上海吗?”海贝的眼睛亮了一下,急切地问。

“对呀,到上海。”采油队的另一个人戏谑地说。两个人相顾笑笑,拖着一条缆绳样的东西,一前一后走了。

海贝大概是想家了,她是上海小姑娘,终归要回到她的上海的。想到这里,我偷偷看了陈小军一眼。

那天我们在河边玩了很久,有人爬上岸边的老杏树,打了很多杏子下来。那些金色的青色的果实装满了我们的口袋。

太阳掉下去,暮色渐渐聚拢,河边的长脚蚊子也出来了。我们拴好水泥船准备回家,海贝忽然锐声尖叫,“快看,快看,一只白色的大鸟!”

我们齐齐回头,就在刚刚拴船的芦苇丛上空,一只白鸟冲天而起,雪白雪白的,像那白帆上裁下的一角,白鸟也向那水天相接处展翅而飞,渐渐杳无踪迹。

芦苇丛苍绿如玉,轻轻晃动了几下,又复归平静,重新整齐如队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连下了几天暴雨,河边柳树发了许多红须,镇上老人说今年怕是要发大水。其实河里水位已经很高了,人们把长在河谷边的大豆玉米以及蔬菜瓜果能收的都收了,水渐渐漫了上来,很快逼近大堤下面那些古老的青石。

大人们开始禁止我们去水边,说是十多里外的乡下一群读初中的男孩子下河游泳差点溺死。

我妈去厂里上班经常把我反锁在家里,不准我出去疯,让我念书或者描红。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没完没了的。描红簿是我爸带回来的,家里大概存有一抽屉,是他们厂卖不出去的产品。我爸在县城印刷厂上班,写得一手好字。他大概以为,那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

暑假過去了一大半,海贝还留在莲花镇上。

小葵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你知道吗,海贝的爸爸妈妈正在闹离婚,他们两个都不要她了。”

我很是吃了一惊,这可能吗,看上去那么甜美幸福的海贝。

“怎么不可能?都说她爸爸被一个狐狸精女人迷住了,不要她妈妈了。”小葵脸上娴熟地出现某种老牌家庭妇女的神情,“她妈妈闹到部队里,部队首长都知道了,说是弄不好就要被部队开除了呢!”

“那,海贝知道吗?”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吧。”小葵一脸兴奋地眨了眨眼睛。

海贝似乎真的不知情,她照常和他们在一起玩闹。

我一个人在家,有时候写字,有时候不写。他们在毛头家嬉戏的声音传来,总让我静不下心来。透过两家一模一样的红砖砌成的镂空院墙,我能看清毛头家院子里的角角落落,栀子花昨天开了几朵今天又开了几朵,指甲花已经败园正在不可挽回地凋谢。想到今年又错过染指甲的机会,我不免有些黯然。

我跟他们疏远了好几天,即使妈妈忘了锁门,我也懒得出去。一个人在家写字,看小人书。

雨后,天气蒸燠,热得不能出气。蝉声聒噪,犹如重重热浪。隔壁院子却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响。院门关着,正房的门虚掩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躲在屋子里,肯定在玩着什么神秘有趣的游戏。

我打开后院的门栓,推了推,开了。从后门溜出去,穿过几畦菜地就是毛头家屋后。走在墙根下面,我听到里面嘀嘀咕咕的说话声。红漆剥落的后窗有点高,我顺手搬了两块青砖站上去,屋子里光线幽暗,细小的灰尘在淡金光束里缓缓飞舞。他们正团团围坐在床上,发黄的细麻纱帐子有些撩到顶上,有些拖曳下来,扑克牌摊在凉席上,床上胡乱堆着暗黄发黑的凉枕、毛巾被。他们并没有在打牌,我努力地踮起脚,试图看得更清楚。

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那一幕——他们四个坐在床上,半褪着内裤,低头打量和抚摸着彼此身体……

海贝不说话,只是大睁着眼睛,神色惊恐地蜷缩着身子。陈小军的声音瓮瓮的,听不大清楚,“……这没什么,你看,这只是一种探索……”

我脑子嗡的一下,心怦怦直跳,从砖头上滑了下来。

这天晚上,我站在栀子树下摘花。这是莲花镇人的习惯,摘了半青半白的花骨朵养在碗里,花开时由它散发满屋清香。刚摘了两三朵,背后的黑暗里伸过来一只手,使劲往下拉扯我的短裤。我惊恐地大声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拼命想反抗,半点也动不了。我绝望地站在花影下,泪水汩汩而下,很快打湿了手中的花骨朵。家里厨房窗口亮着灯,离我五十步不到的距离。我妈站在灶前低头忙着晚饭,她对窗外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背后那个人的脸忽然映在玻璃窗上,清清楚楚如放电影,那张脸不停变幻,一会儿是陈小军,一会儿是脸色苍白戴金边眼镜的麻秆老师……

“这才躺下来,就手舞足蹈的,不晓得嘴里胡乱喊些什么?”我妈抡起手中的芭蕉扇,使劲拍打了我几下。

我腾地从竹床上坐了起来,擦了擦满脑门的汗水。

“白天疯多了,倒下就做梦,起来,回屋睡去!”

月色淡淡的,有些微微的风,院墙外飘来栀子花被雨水沤烂的味道。

第一次做这么清晰的梦。麻杆老师是我们学校教数学的,因为苍白削瘦,像一根会移动的麻杆。他没教过我,他教高年级。有人说他经常把班上女生叫到宿舍,名为批改作业,其实是耍流氓。他喜欢摸女生屁股。

我当时听了哈哈大笑,以为不过是个笑话。

梦加深了某种忧惧。一连好些天,我都不敢出门,不知道见到他们该说些什么。

晚上,我妈在长腰桶里放了水喊我洗澡,我第一次要求锁上房门。我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唷,多大点人,家里就你和我,锁什么门!”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到大堤上,看见海贝正独自坐在莲花闸旁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远远的苍茫的水面,神情竟有些微忧伤。

我竭力装作很自然地问她,“你怎么一个人,他们呢?”

“他们?”海贝低下头,“我不想,不想跟他们玩了。”

“哦……”

“爱莲,我,我害怕……”海贝欲言又止,她的脸笼罩在夕阳的光晕里,有瓷器样的光泽,大而微凹的眼睛沉在里面,照不到光,成了深邃的阴影。

“你在看什么?”

“我在等那只白色的大鸟。”

“白色的大鸟?”我惊讶,“喔,那天哪。”

我看了看空荡荡的天空,莲花镇到处都是叽叽喳喳叫的麻雀和长尾巴喜鹊,那样大且从头到脚雪白雪白的鸟真是第一次见到。

海贝没有说话,神情恹恹的,好像不那么爱笑了。一个暑假不到,她瘦了一些,也长高了一些。

“会不会是白鹭?”我迟疑地说。

“白鹭?”

“一行,白鹭,上青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海贝沉默了一下,皱了皱鼻子, “我要回上海了,我爸捎信说要来接我了。”

“哦,什么时候哇?”我低头看着脚下的砂子路,鞋尖无意识地慢慢覆盖上一小队正在运输的蚂蚁。

“我不知道。”海贝黯然,“我想我妈了。”

我想了想,在海贝身边坐下,闸下的水泥台阶有点烫。我懒得起身,我们的脚并在一起,慢慢晃荡着。她黑色皮凉鞋上的蝴蝶结掉了一只,留下难看的伤疤一样的空白。

“爱莲,你说如果像白鹭一样生出翅膀,顺着这条河一直飞,一直飞,是不是真能飞到上海?”海贝期待地看着我,她黑色的睫毛上挂着一滴水珠,不知道是泪还是河边弥漫上来的水雾。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了想,点点头,“大概能吧。”

我们好半天没有说话,看着大堤下面蹒跚走着的两只白鹅,一大一小,小鹅跟着大鹅下石阶,它的腿不够长,仰面摔倒了,一对红掌在空中乱划。

我没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

雨没有再下,但是大堤下面的水位持续暴涨。镇上人说,因为上游在开闸放水。大人们聚在一起神情严肃地谈论这些,总是些我们听不大明白的话,什么黄河夺淮,什么淮河入江水道,什么历史最高水位,等等。总之,镇上开始抽调人到大堤上日夜巡逻,以防汛情。

河水渐渐漫过了巨大青石,堤下的芦苇丛早已不见踪影,就连堤边十来棵苍老虬劲的柳树也已沉入水底。河水变得混沌苍黄,日复一日拍打着岸边青石,溅起古老而苍凉的叹息。

没有人知道海贝是怎么失踪的。

镇上的人找遍了所有的地方,连派出所的人都出动了,也没有找到她。巡逻队的人曾经看见过她,独自坐在莲花闸下。他们让她赶紧回家,她说她在等一只白色的鸟飞过。

几天后,人们说是在十多公里外的下游找到了海贝。我一点也不相信。我跟我妈说,海贝一定是跟着白鹭飞走了。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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