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钟声敲日夜
年过花甲的惠敬儒,在今夜的梦中,又听见当、当、当的钟声了。
钟声来自他供职的晚洲小学,来自小学操坪边的一棵老樟树上,来自系在枝干上的一块两尺长半尺宽三寸厚的废钢和一柄连在一起的硬木棰上。这是钟吗?在这个偏僻的乡村小学里,这就是钟。上课、下课,用手一拉一放系在硬木棰上的长绳,以木棰击打废钢,就是好听的钟声。当学生放学回家了,老师吃完自煮自炒的饭菜,在灯光下改完作业备好课,把劳累了一天的身子放到床上,风吹木棰与废钢击撞,细细碎碎的钟声,便一串一串落到枕头上。
惠敬儒揖别晚洲小学一个月了。晚洲隶属株洲县最偏僻的朱亭镇,与衡山县搭界,是湘江中的一个长形洲岛,离岸上的镇子远,离县城远,离他和老妻眼下居住的株洲市杏花园住宅区更远,一百八十里地!儿子孝顺,又是有点名气的企业家,为父母置办了这套一百二十平米的电梯房,卧室、客厅、书房、卫生间一应俱全,而且是同一个住宅区,只是不在一栋楼。这里到处种着杏花树,眼下正春风得意开得成团成簇,粉红、洁白,光彩照人。儿子是有心人,“杏坛”与教书育人相关,他的父亲是当老师的,不会不喜欢这个地方。
老伴刘珍说:“在这里养老,神仙一样,好。”
惠敬儒说:“就是没有钟声,心里空空的。”
“我天天在你身边,心里还是空空的?”
……
他们同龄,都是朱亭这一块地方的人,而且读师范中专时是同学,彼此都有好印象。毕业时,他们分配到镇里工作,可惠敬儒立意要去晚洲小学当老师,刘珍则留在镇政府财会室当出纳。后来,他们喜结连理,家就安在镇子上。有了家的惠敬儒因交通不便,却不能天天去与家人团聚,只有休息日才可以乘学生家长的打鱼船上岸回家。洲上也就几十户人家,这学校是专为他们的子女而设,也就几十个孩子,可年级和班次却很多,于是教室都很小,每间只放十几张课桌和十几条板凳。老师最初是八个,校长一人。春去秋来,随着洲上农民都陆续到城里去打工,家也迁走了,学生越来越少。耐不住寂寞和清苦的老师,设法调走了。到惠敬儒当校长兼老师时,手下只有一个中年男老师了。
那块当作钟的废钢,被岁月敲薄了敲亮了,那柄硬木棰换了好几次了。钟声中,送走了一批一批小学毕业的孩子,到镇上去寄宿读初中。白天不上课时,惠敬儒总是准时去扯绳打钟,晚上在风送钟声中备课、读书,然后去做一个美丽的梦。他常想起唐代的杜甫,当年乘船经此所写的《次晚洲》诗,“参错云石稠,坡陀风涛壮……”,那时洲上当然没有钟声。但他读过《杜工部集》,另一首诗中有“钟声云外湿”一句,最让他心旌摇动。江心洲上水云萦绕,钟声也是湿润柔软的,落到心上一层层叠厚,如同结茧,于是莞尔一笑:此生没有白过。
等到最后几个孩子毕业,惠敬儒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可以心无遗憾地离开晚洲了。于是,夫妻双双住进了“杏花园”。坐电梯上楼下楼,用天然气煮饭、炒菜、烧茶,用手机上网、通话、看时间,儿子、儿媳、孙子说来就来了,日子悠闲而快乐。可惠敬儒整天像丢了魂一样,看一会电视,关了;在手机上发几条短信,索然无味;从客厅走到书房,再走到卧室,又回到客厅,一共九十一步。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九点钟,上床睡觉去,可翻来覆去睡不安穩;勉强睡着了,又开始说梦话:“钟声……钟声……”
刘珍开始以为丈夫是突然换了一个生活环境,不适应,过些日子就会安然无事。不料情况并不乐观,眼看着丈夫天天愁锁眉头,面色消瘦,这才着急起来。不就是没有钟声吗?叫儿子去买个铜钟挂起来,她来当打钟人。她悄悄跟儿子商量,儿子笑了,说:“要听钟声,容易,劳驾娘打钟算哪回事?我来办!”
儿子用手机上网,订购了一台产于佛山龙君钟表公司的“龙君”牌落地式座钟,到货后,儿子把它在客厅靠墙的适当位置立起来,然后又调试好。
儿子告诉他们,这钟从一点到七点,是敲一下到七下;从七点到十二点,一律都敲七下;每半个小时,敲一下。玻璃门后,你们可以看到两个长圆筒状的东西,一个是走时重锤,一个是报时重锤。这个扁圆形的铜摆,来回摆动一次,嘀嗒,为一秒。
刘珍问:“这要多少钱?”
儿子说:“你别问钱,只要爹高兴就值。”
窗外暮色四合,接着便是满城灯火。钟声忽然响了,当、当、当……清亮地敲了七下。
惠敬儒大声说:“和晚洲小学的钟声一个样!”
儿子告辞后,惠敬儒不让老伴打开电视机,说:“一个月没听钟声了,我想得心慌。”他坐在落地钟对面的沙发上,瞪大眼睛看时针、分针走动,看钟摆来回晃动。七点半、八点、八点半、九点、九点半、十点,钟声沉宏地按时按量响起,好听。“十点了,我该去睡了。夫人,你可以看电视了。”
……
窗上透出一片曙光时,客厅里的钟声响了七下。惠敬儒猛地醒过来,看了看手机,着急地推醒刘珍,说:“学生都进校了,我怎么睡得这样死?你也不叫我!”
“老头子,你退休了,不用上班了。”
“哦——”
这一天,惠敬儒安安静静待在五楼的家中,在书房里看书、作笔记,或陪着刘珍坐在客厅看电视节目。隔一段时间就听到钟声,听到钟声就想起晚洲小学,欣欣然。到下午四点多钟,楼外的坪地上,忽然传来了孩子的笑声、说话声。
惠敬儒跑到窗前,推开窗户往下看。“是小学生,十几个哩,在石桌上伏着做作业。”
“附近有一所小学,这个社区的孩子放学了,自然要回家,你平日没留心。因为有了钟声,你就听到他们的动静了。”
“他们怎么不回家去?”
“爹妈没下班,回去怪寂寞的,他们在一起做作业、复习功课,热闹。”
“那我下楼去,我可以去辅导他们,哪一门课我都教过!”
“这叫初心不改,我真服你了。”
“谢夫人夸奖。我还要叫儿子给我添置两块小黑板,一块挂在书房的墙上,一块提着到楼下去流动教学。晴天,我在露天教;雨天,让小孩子到我们家来,书房比晚洲小学的教室宽敞。”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闪出门外,再把门重重地带关。
刘珍开心地笑了。
龙凤大轿
初春,时晴时雨,暖一阵寒一阵。
几天来,刚过花甲之年的洪喜祥,和本地物流行业的大咖荣久生较上了劲儿。
洪喜祥不过是一家名叫“红喜祥”花轿出租铺的小老板,手下能调遣的不过是十顶大花轿,还有员工一个——他的夫人。但他很得意,十年前能从经营一家小水果店漂亮地转行,不能不说是他的睿智。现在的人,生活好了,可也更世俗了,结婚用高档小车接亲,算个什么排场?新娘子要坐的是人抬的花轿!花轿哪儿去租?唯一的选择是“红喜祥”。这个上百万人的中等城市,几乎每天都有喜结连理的,总有想坐花轿的新娘,于是,这里生意火爆,招财进宝。十顶大花轿,一律是古制,轿顶、轿芯、轿杠,用的是上等木料,轿檐、轿窗,雕花镂朵,精美。轿顶覆以红缎,绣着日月同升的图案;轿围是一色的湘绣,梅、兰、竹、菊,争奇斗艳。更让人注目的,是店堂中陈列着一顶只看不租的龙凤大轿,比其他的轿子都宽大,是民国初年的旧物,紫檀木做的。轿芯上下雕的是“百子图”,仿佛让人听到孩子的欢叫声;特别是两根大轿杠,两端头分别雕的是龙头、龙尾和凤头、凤尾。洪喜祥从旧家具市场买来时,不过用了两千元,当然破损得很厉害,他请来能工巧匠修旧如旧,变成了镇铺之宝。再新配红丝绒轿顶、苏州定制的苏绣轿围,而且隔一段日子就另换一套,让人时见时新。这顶龙凤大轿,除两根红漆大轿杠外,还有两端用绳套拴着的四根小轿杠,每根小轿杠两个人来抬,抬轿一共要用八个人。特别是那些将当新娘的女孩子,做梦都想能坐上一回,则此生足矣。
五十岁出头的荣久生,为“路路通物流公司”的总经理。儿子荣永华是他的副手,找的女朋友是本公司的会计师刘瑶。刘瑶不但是绝色,而且有才干。这对年轻人朝夕相处,爱情催熟得很快,终于要结婚了。儿子对爹说:“你将进门的儿媳,想坐花轿。”
荣久生说:“豪华小车,我家有。不够,婚庆公司去租。为什么要坐花轿?”
“她说,坐花轿是古典的浪漫。”
“行。”
“她还说,要坐‘红喜祥店堂里摆放的那顶老轿子。”
“不错,有眼力。洪喜祥虽说这顶轿子只看不租,我多出钱就是。”
“谢谢爹。”
荣久生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没有用钱摆不平的事,可要租这顶龙凤大轿,却被矮矮胖胖的洪喜祥笑嘻嘻地拒绝了。逼得荣久生不断加价,一直加到五万,对方似乎不为钱所动,依旧摇头不止,他只好一次次颓然而返。
洪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再好的轿子坐一次就付五万,原物还退回来,老头子怎么不同意?怕是蠢到家了。
“头发长,见识短,你不懂!”
“你说这是老物件,怕损坏,一个小女子,轻得鹅毛一样,会把轿底坐塌?”
“告诉你吧,花轿店的生意已经做开了,声名远播,也不需要龙凤大轿当镇铺之宝了。他荣久生有的是钱,要想挣脸面、摆排场,就把这顶轿子买回去!接完了亲,轿子于他有何用,只能找我回购,那时,我随便给他几个钱,他也会乐意的。”
洪夫人笑着说:“无商不奸!无商不奸!”
两人正说着话,洪喜祥的手机响了,是荣久生打来的,说过一会儿他的车就到了。
“老头子,你有把握人家一定会买?”
“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来过好几次,她的手提公文包上印着‘路路通的字样,那应该就是荣久生的儿媳。她看这顶轿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眼睛亮得打闪。不但看得细,还问得细,问的都是内行话,这个女孩子不寻常。她想坐一回花轿,荣久生能不同意吗?即便荣久生不同意,他的独生子也会和他吵闹,逼老家伙就范。”
“这顶龙凤大轿能卖多少钱?”
“我开价五十万,底价是四十万。”
“老头子,你赚大了。”
“哈哈……哈哈……”
……
两个月过去了。
洪喜祥望着空出一大块地方的店堂,心里也空了一大块。那龙凤大轿,在荣久生一再恳求租用还是被他微笑婉拒后,荣久生说:“我原本是不来求你的,可儿媳就爱吃这一口,儿子也跟我撒气,洪老板,你说我怎么办?你说是文物,怕损坏,我买下总可以吧?你出个价。”于是,他装作很痛苦的样子,沉吟良久,才咬牙说出一个价码,两人再高声低语地争论和商谈,最终以四十二万成交。轿子被抬走了,接着洪家的婚礼按预定的吉日举行,古典、豪华的八抬龙凤大轿接亲的场面,轰动了全城,洪家这个面子挣大了。可迎亲用过了的龙凤大轿,怎么没见洪家来商谈让他回购的事呢?他想好了,回购他可以报出一个十万元的价码,他得给荣久生一个面子。
门外,晴了一阵的天,暗了,沙沙沙的雨声响了起来。
洪夫人坐在茶几边看报纸,忽然惊叫一声,说:“老头子,你看这整版的广告,一家‘龙凤大花轿铺今日开业了!”
洪喜祥踉踉跄跄跑过去,扯过老伴手中的报纸睁大眼睛看。果然是一个整版,不但有文字,还有各种花轿照片多幅,最醒目的是那顶龙凤大花轎的照片,说明文字是:本铺拥有百年龙凤大花轿,是最具传统婚典文化的花轿出租处。老板是刘瑶,她在《开业告白》的文章中说:因我坐龙凤大轿嫁入荣家,成为此生最难忘的记忆,于是想到我亲爱的姐妹们,也应该享此殊荣。于是挂靠“路路通物流公司”,创立此花轿铺。本铺拥有各式古典花轿二十顶,礼仪、轿夫、乐手各种职事皆备。龙凤大花轿亦可租用,租金面议。试看明日城中之婚典,必是我铺花轿迎亲之天下!
洪喜祥气得把报纸撕成几块,狠狠地抛向空中,大声说:“这个小女子是个精怪!我真他妈的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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