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艾特玛托夫作品的叙事策略

2019-06-11 12:11张梅
知与行 2019年1期
关键词:叙事视角叙事策略

[摘要]艾特玛托夫(1928-2008)是苏联—吉尔吉斯斯坦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也是世界文学的经典作家。他的作品很讲究叙事策略,从其早期的小说集《群山与草原的故事》到后来的长篇小说《断头台》《一日长于百年》,都能看出作家善于将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叙事频率、叙事层面等多种叙事元素和技巧为己所用的惊人的叙事能力。他对叙事策略的创造性运用,不仅打破了传统叙事陈陈相因的模式,带给读者全新的阅读感受,而且承担了阐释世界、重组世界的美学重任,更通过藉叙事策略完成的人物塑造表现了复杂的社会、心理以及人道主义问题,进而提出当今时代存在着的关系到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全球性迫切问题,表达了作家对人类命运和前途的深刻忧虑。

[关键词]艾特玛托夫;叙事策略;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叙事频率;叙事层面

[中图分类号]I512.7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0-8284(2019)01-0088-06

与其他艺术相比较,文学艺术在叙事策略上具有较高的灵活性。它能讲述同一地点不同时间发生的事情,也能描述不同地点同时发生的事件,具有瞬间完成时间和空间转换的能力[1]。越来越多的作家在对叙事策略的构建上,努力创新力图打破传统技法,给读者以全新的感受。苏联—吉尔吉斯斯坦著名作家艾特玛托夫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的小说集《草原和群山的故事》、长篇小说《白轮船》《断头台》《一日长于百年》等作品都直抵人心,具有拷问人类道德和灵魂的力量,同时,这些作品也非常讲究叙事策略。

一、精心营造时间畸变使情节摇曳多姿

著名电影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安·麦茨曾说:“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2]可以说,时间是小说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很多情况下都能产生很好的艺术效果。艾特玛托夫就是一个非常讲究叙事的时间艺术的作家,他善于非常巧妙地处理时间策略中故事时间和文本时间的关系,其作品的叙事时间经常在过去、现在、未来三者之间流动,从而避免了普通叙述的一维性,使文本呈现出一个个倒错的叙事片段,使读者在充满了悬念、猜测和想象的阅读过程中,始终对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持有一种紧张的期待心理,一种欲探究事情究竟的心理。这种特点非常明显,在一接触他的作品时就能感觉到,如早期作品小说集《草原和群山的故事》。这部小说集中的四篇小说大部分讲述时用的都是倒叙,在忠于事实的前提下,把时间顺序改动一下,将结局或最能引起悬念的片段提到故事最前面,然后再从事件的开头按事情先后发展顺序进行叙述。如《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一开头便讲述了“我”遇到的一件怪事:“我”没赶上五小时一趟的公共汽车,当“我”求助于一位年輕司机时,他说什么也不肯捎脚,尽管车上是空着的。这让“我”感到十分奇怪。这时,一旁加油的女工解释道:“这个小伙子有心事,说来话长呢……”看到这里,读者不禁会产生疑问:“究竟在这个小伙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继而对事态的发展充满好奇。不久,“我”在出差时又遇到了这个小伙子,和他渐渐熟悉起来。小伙子对上次的不帮忙非常抱歉,并向我解释了这其中的原委,于是引出了“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的故事。这样,时间顺序稍加改动故事立刻便更精彩、更吸引人了。

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认为:“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前者和后者的不一致可称为“时间的倒错”,简单说就是作者叙事时间与故事发生时间的不一致。艾特玛托夫的长篇小说《断头台》很典型地体现了对“时间倒错”叙事艺术的娴熟运用。在《断头台》中,这种手法主要体现在小说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这两部分主要讲述主人公阿夫季所经历的事件。在阿夫季短暂一生中经历了很多事情,先是被神学院开除,之后他去了大麻草原,路上被大麻贩子毒打后扔下火车,然后为了拯救人类的使命而去了莫云库梅草原,在莫云库梅草原他历尽种种磨难,最后悲惨死去。这个顺序是阿夫季实际经历的顺序,是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即热奈特引用的德国理论家所说的“故事实况”。而小说文本的叙事时间,即德国理论家所说的“叙事文实况”,也就是文本展开事件的先后顺序,却与此不一致。《断头台》文本的叙事时间是艾特玛托夫根据小说要达到的艺术效果将叙事时间重置之后的新的时间。作者选择已经发生的事件中比较有悬念的一部分“阿夫季在莫云库梅草原的遭遇”开始讲述,然后展开倒叙,倒叙的时间起点是“阿夫季从神学院被开除”。在倒叙中,作者将阿夫季对过去种种或幸福或痛苦的回忆,包括被神学院开除、下决心去大麻草原、被毒贩子打下火车等交织穿插在一起。这是为了展现小说的大背景,并对故事的来龙去脉有个交代,如果没有这一部分,读者会感到交代不清,无法更好地理解第一叙事中的事件。倒叙时间与第一叙事的起点直接对接,补足了第一叙事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使故事情节完整、合理。最后,故事聚焦点又回到莫云库梅草原叙述阿夫季的惨死,交代了第一叙事时间之后的结果。由于讲述者的逆时序,整个阅读过程紧张而扣人心弦。

作者这种高超的谋篇布局技巧,使他能够随心所欲地驾驭文本结构,在他的小说中,同为倒叙,手法却各有千秋。如《草原和群山的故事》中的四篇小说,都用了倒叙手法,却并不给人以雷同的感觉。如果我们把按部就班的顺叙设为A-B-C-D式结构,那么这部小说集中既有最为常见的倒叙,即直接把故事的结局提到开头讲述,如《查密莉雅》,属于D-A-B-C结构,也有较复杂的倒叙,如《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将故事的中间部分提到开头讲述,然后折回去交代故事背景,在叙述完事件的经过后,再回到结局上来,属于C-A-B-D结构。而《第一位老师》则更为复杂,在倒叙之中有插叙和补叙,属于F-A-B-D-C-E结构[3]。可以说,艾特玛托夫将写作技巧中的倒叙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创造出了随意拈来的时间畸变,不论是哪种都能做到全文浑然一体,无懈可击。他的小说也因此无一例外地引人入胜,摇曳多姿。

除了用倒错的叙事时间来完成小说的叙事艺术外,艾特玛托夫还在作品中成功运用过压缩的叙事时间。这方面的典型代表是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整部小说将一段比较漫长的历史浓缩在很短的时间内,以一天的叙事时间来讲述一段漫长的历史,表现一个宏大的主题。作品以主人公铁路工人叶吉盖为老工人卡赞家普送葬的一天中的种种内心活动为中心展开叙述,展现了地处哈萨克荒原的风雪小站上三家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作者全部思想的载体是小说的主人公叶吉盖,他在沙漠中生活了近40年,这40年他体验了20世纪种种人类的悲伤和苦难:“二战”、战后的艰难以及得不到同情和支持的爱情。 作者将所有事件都集中在主人公送葬途中的意识流中,因而整个故事的叙事时间只有一天,但这短暂的一天却将至少三十年或者更长的历史呈现在读者面前。“把大容量的历史内容框限在较小的篇幅中,情节淡化,叙述的主观性加强,艺术的时间、空间主要展现在肩负着历史重担的主人公的微观世界中”[4],这无疑需要高超的叙事技巧。

二、自由切换叙事视角实现陌生化

在西方叙事学中,叙事视角是一个非常重要而又十分复杂的概念。它通常指构成故事环境的各种事实呈现在读者面前所根据的某种眼光、某个观察点。卢伯克说:“小说写作技巧的关键,在于叙事观点——叙述者与故事的关系——的运用上。”[5]可见,叙事视角可同时辐射到作者、作品人物、读者等诸多因素,因而成为叙事策略的枢纽。传统的叙事视角研究一般根据叙述人称划分: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西方叙事理论界对小说的叙事视角有不同的分类方法,法国学者热奈特将其分为零聚焦(上帝视角)、内聚焦(内视角)和外聚焦(外视角)。零聚焦指无固定视角的“上帝般”的全知全能叙述,叙述者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时空来叙事。内聚焦是叙述者只叙述某人知道的情况,从单一角度讲述。外聚焦是叙述者知道比人物少,与零聚焦无所不知相反,他像一个局外人仅叙述人物言语行为不进入人的主体意识。

艾特玛托夫深谙视角转换对小说创作的重要作用,并积极用于实践,他的作品中对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这三种叙事视角的转换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如他的长篇小说《断头台》,这部小说结构较复杂,有三条故事主线,即现实世界中的猎人鲍斯顿、精神世界中的阿夫季、自然世界中的母狼阿克巴拉。阿夫季是作者理想世界的探索者,是拯救人类罪恶的殉道者形象。鲍斯顿是吉尔吉斯伊塞克湖滨地区的先进工作者,他善良仁义、勤劳朴实、坚持真理。这两个人物之间没有任何交集,这种情况下讲述者如缺乏写作技巧很容易造成文本的支离破碎。此外,尽管小说有三条线索,但由于整体内容并不很复杂,因而如果不采用一些特别的叙述方式就很容易写得呆板、平淡、缺乏生气、不吸引人。但是,我们读艾特玛托夫的小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而是如同看一部电影大片一样,必须一气呵成才过瘾,甚至小说读完还久久沉浸在主人公的悲剧命运里。能将一个常见题材讲述得如此回肠荡气,不能不令人感叹作者超强的叙事能力。

《断头台》开篇所描述的亚洲广袤的莫云库梅草原的围猎情况采用的是上帝般无所不知的零视角,它的优点是可以超越作品中時空的界限和每一个人物的视野,这样一来表现的生活内容就极其宽广宏大;二来便于将小说的三条线索合理地、有机地联成一个整体。随后,作者在文本中多次使用了外聚焦和内聚焦两种限知视角。艾特玛托夫多是采用不定式内聚焦,用多个人物担任聚焦观察点,从特定的某个人物的角度叙事,即来展现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断头台》的叙事视角在三个主要聚焦者鲍斯顿、阿夫季、母狼阿克巴拉和小说中的两个反面人物格尔申和巴扎尔拜之间不断转换:从阿夫季对自己拯恶劝善的使命的思考和鲍斯顿在现实压迫下走向个人的毁灭,到母狼阿克巴拉遭受家破人亡悲惨境遇的内心痛苦,再到格尔申和巴扎尔拜的内心活动,不停变换的聚焦者使读者感受到不同的“看的内容”,使这些人物的经历和内心感受全方位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如在刻画自然世界的代表母狼阿克巴拉夫妇时,作者常常直接从“动物视角”来写,写了狼对冬猎的热切盼望,对可怕的袭击的茫然无措,对痛失幼崽的哀伤欲绝……这些都出自母狼的视野,展现了它的心理活动,为我们刻画了一个因人类对大自然无节制索取不得不经历两次生死逃亡三次失去幼崽的充满了灵性的狼的内心世界。

作者在刻画主人公阿夫季时,善于巧妙地根据创作需要对叙事视角进行有意的转换。分析这些视角,能更好地把握故事情节及人物个性,并且能欣赏到作家精致而细腻的叙事艺术。首先,作者在文本中大量使用内视角,采用第一人称由主人公自述。这种视角由于加入了自己的想象和体验,心理描写会更加细腻,能直接将读者引入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如对阿夫季在教堂听赞美诗的描写,加入了大量的声音、色彩、光线等环境描写,还有阿夫季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描写。这时的阿夫季不再是通常小说中的“看官”,他仿佛就是读者自身。故事中他的话好像是心灵的自白,所呈献给读者的精神面貌和心理发展轨迹全面而毫无保留,因而极其真实,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这种内视角能产生一种对故事的逼真体验的效果,读者仿佛身临其境般能看到主人公在特定环境中的内心世界。这显然是采用单一的全知全能叙述以及通过与主题相关的外在物来反映人物活动的外视角所达不到的。其次,作者还善于通过“动物视角”和其他视角的混合运用来达到“陌生化”审美效果[6]。“陌生化”这一概念,是由俄国形式主义文学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来的,具有“使之陌生、惊奇、不寻常”的含义,也译为“反常化”。什克洛夫斯基将其界定为“使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难度和时间的方法”。文学创作往往通过语言和人称变换等手段,把平淡无奇的事物变得不寻常,从而增加新鲜感、奇异感,使读者在阅读中由于新奇的阅读体验而产生一种愉悦的审美感受。如小说在讲述“阿夫季在莫云库梅草原的死亡”这部分时,作者先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描述了阿夫季被吊起毒打致死这一惨烈场面:“这一夜,在沉寂的莫云库梅大漠上空,一轮满月高照,泻下一片明亮得令人目眩的光辉,映出了老盐木上一具十字形的僵直人体。不知为什么人体有点像展翅欲飞的大鹏,但它被击落了,现在掉在树枝上。”[7]272这本来已经将阿夫季死的情形描述得栩栩如生,但一种视角的描述还是有限的,于是作者通过母狼的观察再次对这一场景作了刻画:“在离它两步远的老盐木上,吊着一个伸着双手、歪着头的人……树上的人一动不动……现在这个人奇怪地挂在不算高的盐木上,像只卡在树枝间的大鸟。”[7]272对于同一细节,分别从第三人称全知叙述和第一人称限知叙述这两种不同视角来观察,互相解释、互相补充,使得小说对“阿夫季的死亡”这同一细节的刻画产生了别具一格的艺术效果,也给读者深深地感叹于人不如兽这一黑暗现实。狼都能心存悲悯之心将其两次宽容地放生,自己的同类却不肯放过他,凶猛的动物看了阿夫季被吊死的惨状都为之“小声哀号”,人却觉得很“有趣”,这种强烈的对比使小说更加意味深长。

再如,阿夫季和三只小狼的初次相遇,作者以小狼的视角描述它们眼中的阿夫季:“有那么一个活物,几乎光着身子……他跑得很古怪,专挑茂密的草丛,在草茎中间跑前跑后,似乎感到极大的愉快……它们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呢”[7]132。说到底,转换视角的目的就是通过动物视角打破读者的惯性思维,从另一个角度阐释人类的思维和情感,从而带来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在这个情节中,作者采取的手段既是“动物视角”,又是“初见视角”,即用第一次看到一件事物的眼光来描写事物,而不用惯用的写法来描述,这就使得所描述的内容格外能引起读者注意。虽然读者在读到这里时可能还有点迷惑,摸不着头脑:说的是谁呀?但这个细节已经给读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读者读到作品第二部分再次出现这个“初相遇”的场面(不同的只是改为阿夫季的口吻来叙述),自然会回想起作品第一部分中的这个动物视角的“初相遇”。这时,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小狼眼中这个光着身子的动物就是人类,这个人“跑得很古怪,专挑茂密的草丛”是为了采集大麻花粉,他“像上了发条一样跑来跑去,似乎感到极大的愉快”,其原因一是采集过程中大麻花粉对神经产生的作用,二是他因为正在实施拯救人类计划而感到兴奋。两部分内容在读者头脑里重叠,印象越发清晰:前面说的这个怪人就是怀揣梦想自愿来到大麻草原的故事主人公阿夫季!这样,读者对主人公的感知被“动物视角”的描写唤醒,艺术达成。顺便提一句,“动物视角”的好处还有一个,就是通过动物见证了阿夫季独自一人在莫云库梅草原的活动。

此外,同为全知视角,也可以有细微的差别,我们甚至可以将它分为人类视角和上帝视角。用这两种视角来写同一个情节,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如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中有一个给人印象很深的情节,主人公叶吉盖心底深深爱着的人查莉芭趁叶吉盖去找走失的骆驼卡拉纳尔时不声不响带着孩子们离开了小镇,叶吉盖回来得知消息后,异常难过但无法向任何人倾诉。于是他借口出去看看牲口把卡拉纳尔领到风雪荒原上,将满腔的悲伤、愤怒、急躁等复杂心情一股脑发泄在骆驼身上,他用鞭子狠命抽打骆驼。骆驼受不住挣脱跑掉了,叶吉盖边骂边追,最后筋疲力尽,风雪中的他“没了帽子,也没了皮袄,脸上和手上都火辣辣的烫,在漆黑的夜里,拖着鞭子蹒跚地走着,忽然他觉得浑身无力,腿一软就跪到了雪上,他深深地弯下腰、紧紧抱着头,低沉地失声痛哭起来。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跪在萨雷—奥捷卡的雪原上,他听得见风是怎样刮起的,怎样旋转的,扬起飞雪;他也听得见雪是怎样从天上落下的。每一片雪花和亿万片雪花在空中相互摩擦,发出的簌簌的声响,好像是在说,他忍受不了这分离的痛苦,他离开他所热恋的那个女人,离开和他那样亲近的孩子,活在世上就没有啥意义,他还不如就死在这里,让雪把他埋葬”[8]274。作者在这里通过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将叶吉盖失去查莉芭的痛苦和内心世界的失落表现得淋漓尽致,叙述本已经十分饱满,但接下来作者又补充了一段笔墨:“地球还是沿着自己的轨道,迎着太空的风运行着,它围绕着太阳转,同时又自转,这时它在自己的身上驮着一个人,他深弯着腰,跪在雪地上,跪在雪原之中。”[8]275还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但这个视角已经远远超越了地球(人类视角)来到了宇宙(宇宙视角)。随着作者视角的变换,读者也不禁跳出地球远远地审视着这个萨雷—奥捷卡雪原上悲伤的男人。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序言》中说:“一般来说,熟知的东西所以不是真正知道了的东西,正因为它是熟知的。”[9]艾特玛托夫的这种通过转换叙事视角的叙事手法,创造性地将对象从其正常的感觉领域移出,重新构造对对象的感觉,从而使读者对事件的感受被突出,进而充分领略欣赏小说的故事情节,完全沉醉其中。可以说,这种叙事手法不仅代表了一种想象力,同时它更多地代表了一种洞察力。

三、增加叙事频率以对重要情节反复强化

频率是指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和该事件在文本中叙述的次数。前者称为事件频率,后者称为叙事频率。增加叙事频率是小说的一种叙事手法,让同一场景同一事件在作品中被多次描写,从而使得叙述的效果放大(又被称作重复叙述)。当然,如果只是简单地重复,虽然增加了印象,但也势必导致枯燥乏味,因而重复叙述通常会采用一些技巧,如通过视角的转换,使同一场景在不同的视角和时间段里被叙述,由此推动情节发展,帮助读者理解主人公的心情。

最能体现艾特玛托夫善用增加叙事频率手法的是长篇小说《断头台》。写这部小说时,艾特玛托夫的写作技巧已经非常娴熟,对重复叙事这种写作技巧的运用也越发自然。我们选取一个重复多次的场景进行分析——主人公阿夫季和草原狼初次相遇的场景。阿夫季和三只小狼的初次相遇在故事时间里实际只发生过一次,但小说中却多次提到,也就是作者有意让这一细节在叙事时间中多次出现。通常,重复叙事都是由平常的叙述一步步加深,但艾特玛托夫没有这样写,他在起初描写这个场景时就一反常规:他没有接续在此之前的叙述视角,而是以动物视角描述小狼眼中的阿夫季,作者用了“怪物”“光着身子的活物”“跑得很古怪”“活象个疯子”“两条腿的奇怪动物”等来形容小狼看到的阿夫季[7]132。这里作者始终没有指明这个“怪物”就是主人公阿夫季,读者也很容易忽略这个人是谁。直到读到故事第二部分,这个人狼相遇的场景再次出现,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写到的小狼看到的“怪物”就是为了拯救人类自愿去草原采集大麻的阿夫季。在第二次描写人狼相遇的場景时,作者才回归正常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三只狼崽摇着小尾巴,想靠近他,同他玩一玩——有点胆怯,但又不跑开。像所有的小动物那样,细长腿,耳朵没长结实,半竖半耷拉着,尖尖的嘴脸上长着机灵的小眼睛,那信赖的目光,简直逗人发笑。”[7]132这里,人狼“初相遇”这一场景再现,而且这一次与第一次叙事视角不同,采用了人类视角来呈现。无疑,同一事件在文本中的再次出现加深了读者对这一情节的印象,并且深化了主人公的思想和性格:狼虽然是人类危险的敌人,但阿夫季并没有害怕,而是感觉到小狼对他的信赖,只有这样对动物怀有善意的人才可能为救赎人类而去牺牲自己。小说后面作者还多次提到阿夫季和小狼们的“初相见”,这是通过母狼第二次见到阿夫季时脑海中对往事的再现、阿夫季在火车上的思索和回忆等完成的。作者让这件事实上只出现过一次的事件在作品的叙事中反复呈现,并通过叙事视角的不断转换来完成,这种重复叙事打破了叙事常规,使本应在同等时间内被描述的事件频率增加,也使读者在阅读时在某一点上反复强化,给叙述者和读者带来重新审视和认知的过程,使读者对该事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从而达到一种照应、强调、贯穿的叙事效果。这也就是叙事学上所说的“陌生化”手法。

四、通过星系结构表现宏大主题

艾特玛托夫的作品每次都能以其所触及的社会问题的尖锐性、深刻的哲学思辨性和高超的艺术技巧让读者和评论家叹为观止。他善于通过复杂的叙事将读者引入到包括最复杂的社会层面、心理层面,甚至是全人类思维层面的世界,来讲述当今社会最迫切的现实问题。因而他的作品不只属于今天,也属于明天,因为这些作品远远超越了时代的局限。

为了完成叙事任务,艾特玛托夫在作品中使用了复杂的叙事技巧,除了前面提到的,还有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手法,即经常引入传说、神话,甚至将其置于小说中成为一个独立的行文线索[10]。比如我们熟悉的长篇小说《白轮船》。小说通过一个七岁男孩子的遭遇不遗余力地揭示了良善者的受欺压、懦弱、奴性和助纣为虐,揭示了人心中隐藏的种种丑恶、贪婪,以及人和人之间彼此的憎恶、伤害。善良的外祖父经常给他讲长角鹿妈妈、拇指孩子奇巴拉克与骆驼和狼的故事。孩子最喜欢的是长角鹿妈妈的故事,这是个非常美丽的传说:长角鹿拯救过吉尔吉斯人的祖先,族人将长角鹿妈妈尊为圣母。但以后鹿妈妈的后代遭了殃,成群的鹿被杀害了。长角鹿妈妈带着剩下不多的鹿,告别了伊塞克湖,到别的山里去了。从此,这个地方再也没人看见过鹿。小说情节就是在男孩的成长和“长角鹿妈妈”这两个故事中发展起来的。小男孩牢牢记住了长角鹿妈妈的故事并在其熏陶下日渐长大,他常常带着望远镜,在山头眺望伊塞克湖上的白轮船,因为他认为素未谋面的爸爸就在那艘白轮船上。一天,鹿又重新造访了这座山林,男孩和外公兴奋不已。但姨夫奥罗兹库尔逼迫外公射杀了长角鹿妈妈,大摆鹿肉宴。那天晚上,外公因羞愧,醉酒瘫在了泥地里。男孩受到刺激,决定去白轮船上找他的爸爸。男孩摇摇晃晃地走到河边,径直跨进水里……没有人知道,他是终于化作小鱼去寻找神话中的长角鹿妈妈和他梦中的白轮船去了。全书中长角鹿妈妈的神话传说和白轮船承载着小男孩的梦想。男孩的梦想因“长角鹿妈妈传说”这个来自遥远历史深处的回声而显得格外厚重,同时,传说和梦想又使故事更加丰富和富于诗意,使人感到主人公的世界无比纯净,仿佛他所有的欢乐和痛苦都凝结在这神话和梦想中,从而表达出文学中一个最绵延不绝的主题[11]。这种艺术特点,使“艾特玛托夫的小说充满了诗意,其节奏和结构都像是一部诗歌作品”[12],就像艾特玛托夫在小说中引用的那首吉尔吉斯人的古歌,深沉、质朴而回味悠长:“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沉重的苦难,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13]。

最能体现艾特玛托夫写作中善用时空交错叙事手法的是其代表作《一日长于百年》。这部小说叙事宏大,将民间传说层面、现实描绘层面和科技幻想层面三个时空并置,使叙事极富开阖变换之能事,达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在《一日长于百年》中,作者设置了多重空间:暴风雪中的铁路小站、萨雷-奥捷卡1号禁区、地球、近地面星球和遥远的宇宙空间。随着暴风雪中铁路小站上铁路工人叶吉盖为老工人卡赞加普送葬时展开的意识流,为读者展现了小站上三户人家的悲欢离合,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同时在时间层面上通过主人公的回顾,讲述了战后40年中主人公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以及死者在每一个重要关头对他的帮助和支持;在这万千思绪中,他一会儿感慨周围普通人的坎坷命运,一会儿又陷入对国家所走过的历史道路的思索;他还想起了俄罗斯文化中古老的民间传说:歌手赖马雷的爱情悲剧传说以及有关阿纳贝特圣地和曼库特的神话故事。而在他一路思索时偶遇了草原另一端发射的火箭升空,这又引出了苏美争霸、控制地球不受外星人入侵的科幻线索。这三个层面中,回忆部分突出的是人生的哲理,而曼库特和外星人的情节则将思考拓展到人类的过去、现在、未来以及全球命运的范围。整个故事中,风雪小站仿佛一个时空坐标轴上的原点,成为将空间、时间与历史融汇在一起的出发点。每一个空间中都伴有时间,时间和空间、历史和现实、神话和科幻相互交织,完美融合构成宏大的叙事结构。

这里要特别一提的是小说中穿插的两个古老传说:一个是关于草原歌手赖马雷的悲剧故事。赖马雷是一个流浪歌手,年轻时十分受人爱戴,负有盛名,随着岁月流逝,暮年到来的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到处赴宴歌唱。此时十九岁年轻女子白姬梅的出现点燃了他愛情的火焰,他仿佛又找回了青春。可是这样的事情是不被世俗社会所允许的,他因此而受到兄弟和族人的摧残,人格受尽侮辱,感情也被扼杀。另一个是曼库特的传说。在部落纷争年代,一青年被折磨得失去记忆,成了只知为主人干活的痴呆奴隶“曼库特”。在其主人的唆使下,曼库特射死了历尽艰辛前来找他的生身母亲。同时,作者又采用虚构手法,与主要线索相穿插,用新闻报道式的语体写了一个太空的故事,成为小说的第三条线索,即科技幻想层面的线索:美苏合作建立的空间站两名宇航员接受外星人邀请,访问了没有国家和武器、文明高度发达的林海星球,但为防止比地球更高的外星文明进入地球破坏人类现有的秩序,最终美苏却协议共同发射一系列火箭给地球套上一个“环”。这样,整部小说既有现实叙事,又有神话传说叙事,还有科幻叙事,结构宏大,线索众多。研究者认为这种结构“既表现了每一‘星体闪烁的光彩,又通过众多‘世界的相互映照提供了人类社会历史的、现实的、超现实的生活背景,提供了极丰富的思想内涵和审美内容”[14],因而将其称之为“星系结构”。正是通过这样的星系结构,作者向我们展现出了一个普通的铁路工人同加在他身上的现实、历史和久远的过去中那些扭曲人性、凌虐善良和践踏人道原则的邪恶势力的斗争,表现了复杂的社会、心理以及人道主义问题,进而提出当今时代存在着的关系到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全球性迫切问题,抒写了作家对人类命运和前途的深刻忧虑。

五、结语

在关于艾特玛托夫的研究中,人们更多关注的是他作品的思想内容,关注他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悲剧意识及生态意识,其实艾特玛托夫小说的叙事策略也很值得研究。他善于运用人物回忆、内心独白、想象、思索、梦幻等手法,同时糅合民歌、神话、传说、宗教故事等元素,通过倒错、压缩的叙事时间、多元化的叙事视角、重构的叙事频率及时空交错的多重叙事层面来揭示宏大深刻的现实问题。因此,读者不仅会为其作品中的人道主义情怀和悲剧精神所感动,更会由衷地对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发出赞叹。吉尔吉斯斯坦前总统阿坦巴耶夫高度评价艾特玛托夫,指出“他的作品对民族乃至世界文学、文化和艺术的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15]。是的,艾特玛托夫的创作实践是对小说创作叙事策略的丰富和完善,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宝,必将绽放出永恒的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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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Условность в Формировании Образа Другого в Творчестве Чингиза Айтматова[EB/OL].http://elar.urfu.ru/bitstream/10995/27756/1/m_th_shi_2014.pdf.

[11]Левченко В. Г. Чингиз Айтматов: Проблемы поэтики, жанра, стиля / В. Г. Левченко. – М. : 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 1983.

[12]Роман Чингиза Айтматова пронизан поэзией, он выстроен по ритму и структуре как поэтическое произведение, — Геннадий Иванов[EB/OL].http://rusisworld.com/zasedaniia-gruppy/roman-chingiza-ajtmatova-pronizan-pojeziej-on-vystroen-po-ritmu-i-strukture-kak-pojeticheskoe-proizvedenie-gennadij-ivanov/.

[13][吉爾吉斯斯坦]艾特玛托夫.白轮船[M].力冈,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1.

[14]何碧.《一日长于百年》浅论[J].广东教育学院学报,1999,(2).

[15]Творчество Чингиза Айтматова имеет огромное значение для развития мировой и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культуры, литературы и искусства, — Алмазбек Атамбаев[EB/OL].http://rusisworld.com/zasedaniia-gruppy/tvorchestvo-chingiza-aytmatova-imeet-ogromnoe-znachenie-dlya-razvitiya-mirovoy-i/.

〔责任编辑:常延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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