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雨的尽头

2019-06-11 13:06阿列西·巴达克
西部 2019年2期
关键词:安德烈岳母小燕子

〔白俄罗斯〕阿列西·巴达克

阿列西·巴达克,1966年2月28日出生于白俄罗斯布列斯特州里亚霍维奇斯基区图尔基村。毕业于白俄罗斯国立大学语文系。曾在苏联军队任职。现任文学出版社社长。用白俄罗斯语创作出版诗集和散文集约二十部。他的散文集还曾在塔吉克斯坦和阿塞拜疆出版。曾获白俄罗斯共和国文学竞赛“金丘比特”一等奖(2009年)。

“下雨了。”妻子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

这是他们沉默很久之后,妻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抬起头,两眼惺忪地向电气火车的窗外望去……是的,天在下雨,打在窗户玻璃上的雨点形成断断续续的雨线滑落下来。他又把目光转向坐在对面的女儿:她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把自己喜爱的芭比娃娃放在腿上,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似乎都无所谓。

他很害怕女儿这么安静,但又不想打扰她,他心想:说不定她正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呢。

“如果坐公交車,就能恰好在下雨前赶到!”妻子遗憾地说。

当然,乘坐电气火车是他的建议,否则,他们就得经过“那个”地方。这点他和他妻子都很清楚。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沉默。妻子就是这样的人:如果她想像狼一样吼上一嗓子,那么整个世界都该跟着她难受!

他一直望着女儿,盯着她的额头,目光落在女儿左边眉毛上红褐色的细细疤痕上。

“卡佳,想吃什么吗?”妻子问道。

女儿摇摇头。

“安德烈,你呢?”

他跟卡佳一样,幅度丝毫不差地摇摇头。

“随便吧!”妻子叹了口气,把汉堡重新放了回去。

过了半个小时,车到了一个被浓密阴森的树林紧紧包围着的人烟稀少的小站。雨基本上停了。安德烈一只手拎着大的旅行包,另一只手伸向女儿。从火车站到岳母家所在的村子有一条直直的路,这条路穿过一条公路,然后顺着山坡,通向村子里的小路。

在穿过公路的时候,有几辆车在他们面前驶过,女儿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觉得好像一股电流从手上传到全身,然后一直流到心脏,心肌从没有过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加速跳动的心脏又恢复了往日的律动。

岳母就是妻子变老了的副本,在他对妻子生气的时候,有时会像魔术师一样,用想象力把妻子变成岳母的样子。他们走进岳母家院子门口的时候,岳母正在整理院子。看到他们进来,她高兴地“哦”了一声,放下盛水的桶,就冲了上去。她拥抱并亲吻了她的女儿;她没有亲吻女婿,只是翘起干干的嘴唇在他的脸颊上碰一下,但是他连这个亲吻的动作也没有做。 然后她俯身向她的外孙女,突然她的下巴抽搐、颤抖起来。

“这是我的小外孙女啊!”

“妈妈!”妻子不满意地说,“她不能激动,我跟你说过……”

“啊!啊!”老妇人突然像受到惊吓一下,急忙躲开外孙女。

妻子帮助妈妈收拾桌子,然后将随身带来的一瓶苦艾酒放在桌子上。

“卡佳,你吃饭吗?”妻子问道。

“没事,我一会儿再吃。可以看一会儿电视吗?”

“看吧。”妻子叹了口气说,“你先吃块饼干吧。”

当女儿走出厨房,穿过正房的门时,岳母压低声音问:

“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给我好好说说。”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去哪里?”妻子问。

“去抽支烟。”

她从来不直说这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过错。她通常都像在自言自语,但是不管怎样都感觉是在说他:“假如我在家,不去妹妹那里,我无论如何不会放手让她去的。”

“你也会放她去的!”他不止一次地想大喊一声,“他们不仅仅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他从未对妻子大声喊叫过,甚至没有试图为自己辩解过。他明白,在不幸发生之后,每当提到女儿的时候,她总是重复假如之类的话,似乎说了这样的话就找到了心理上的安慰。假如他与她争执,那么就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默契,那时她就有可能将所有的责任归咎于他。

说到底,如果他们说出来,大声喊出来,让一切都燃烧掉,心里或许会平静下来,这样可能会更好。而现在这样,痛苦没有释放,在痛苦中隐忍着——已经是第二周了,这似乎没有尽头;就像这到处都跟随着他们的雨一样,没有结束的时候。仿佛已经成为他们现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恶劣的天气不结束,这种生活就没有尽头。

很多次他回想起那个可怕的日子,在中学朋友阿里克·日达诺维奇的新的深红色“福特”车里的那一天,原来是不可预见的。他们——阿里克、他的妻子玛丽娜和卡佳上了车。卡佳坐在前排座位上,在阿列克旁边,很快他们就到了城外。

“遗憾的是你的父亲没跟我们一起来,”阿里克说,“我让你看一个地方——这可是一个大秘密,在那里可以用手抓鱼。”

“爸爸不能去,他今天在电影制片厂有个重要的会见。”卡佳对他说。

“小卡佳,周末,甚至导演都需要休息,”阿列克虽然不是很严肃,但是带着教训的口气说,“一般来说,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言,有什么比接近大自然更重要的呢!?”

他冲卡佳挤挤眼,加快了速度。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一个注定不幸的地方。突然,从迎面驶来的敞篷车后面冒出一辆白色的“大众”汽车,越过了分隔带。福特急剧地向右转,卡佳尖叫着,汽车飞似地冲下坡,翻了过去,侧身撞到树上……

天啊!他多少次仿佛非常清晰地看到,好像在那一刻他和他们在一起——他看到自己的女儿被阿里克挤在座位上;阿利克压在她身上,救了她的命。她睁大眼睛,看着阿里克血淋淋的太阳穴,吓得不能喊,甚至无法张开嘴。她的手死死地攥住阿里克的背心,她看着,看着鲜血顺着他的太阳穴像红色的带子一样流出来。此刻,她听不到玛丽娜的喊叫声,也听不到救护车的鸣笛声……

安德烈把烟头扔到人行道上,白色的烟雾立即被雨淋灭了。

雨还在下。第二天,第三天,即使是停一下,也好像是在积蓄力量。天一直没有晴。

“在农村,下雨也和在城市里不一样,”他若有所思地说,“雨不是那种一成不变的,显得更有生机。”

“天啊!这雨还有停的时候吗?”妻子叹了口气。对她来说,下雨就是下雨,就是普通的能带来寒冷和泥泞的水。

他们在一起生活已经七年了,每天都是这样,平淡无奇。他是怎么忍受的?他的希望在哪里?

“你想要什么?”阿里克在他和斯维达结婚前就问过他,“你想让灰姑娘变成公主吗?你是浪漫主义者,你应该拍童话,而不是拍战争题材的电影。你想让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幸福,可是你不明白,经常是用一生都不足以让你使一个女人幸福。应该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选择一个能使她幸福的女人。”

阿里克在安德烈结婚前就已经善意地提醒过他,但恰恰也是他此前助推了安德烈和斯维达的婚姻之事。一天早晨,他打电话给安德烈,用男低音对着话筒说:

“老伙计,我需要用用你的古董。”

古董——就是样子像一条奢华的古老的项链——实际上是道具。他一直保存着,作为对自己拍摄的第一部大片的纪念。在这部大片里,他似乎把一切都串在了一起:既有当代的生活,也有战争情景,还有拿破仑从别列津纳撤退。电影的情节围绕拿破仑的珍宝展开,电影中的一幕,就出现了这条项链。

“有意思,你在哪里见过能够戴着公主装饰品的女人?”

“你想象一下,在中央购物商场,当斯维达在我面前附身看柜台,想选一个表链,我看到了这样漂亮的原型……”

阿里克是专业画家,他在所有漂亮妇女身上首先看到的是自己未来画作的原型。

“但愿你没有花很多时间去劝说她吧?”

“嗯,是指我和她谈了价格以后吧?但是她已经有未婚夫,她未婚夫只允许当他在场时她才能做模特。”

安德烈到达画室的时间比约定的晚了一点儿。个子不高的头发乱蓬蓬的小伙子像老鹰一般扑向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像女王一样坐在椅子上的裸体姑娘。但他的目光从她晃眼的白色身体上滑过,瞬间停留在她的脸上。姑娘脸上天然的美又增加了女性永远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无论是在这样的小姑娘身上还是在四十岁的女人身上都一样。

阿里克从安德烈手中拿了项链,冲他挤挤眼,说道:“等吗?”同时把自己家的钥匙给了他。阿里克的家和画室都在这栋楼里。

安德烈在进阿里克家前,在附近的食品店买了两瓶香槟酒和一些橙子、香蕉,然后合计了一下,又让售货员加了一瓶伏特加……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过了两个月,安德烈说自己和斯维达好像是认真的,然后阿里克问他。

“你在给她画画时,已经把她当成了女王。”安德烈若有所思地说。

“只有人本身是真实的,而不是他的影子,但艺术家通常画的是他的影子。”

“如果艺术反映的是现实生活中明知达不到的事情,那艺术的价值在哪里呢?”

因为有云,早晨显得潮湿和暗淡;云层很厚,似乎准备随时将雨水倾泻到地上。菜园里的草被脚踩到时,抖动掉身上的雨珠,结果就好像是走在水上一样。安德烈在园子里踅摸了半天也没有给女儿采到一把像样的草莓——碰到的草莓要么是带点棕绿色不熟的,要么是烂掉的。

突然他一惊,甚至因此退缩了一步:在绿色的草丛中有只雏燕用惊恐的黑色小眼睛看着他。

“斯维达!”安德烈喊道并环顾四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头上方有两只小燕子在不安地叫着、盘旋着。在屋檐下的燕窝只剩下半圆形的毛茸茸的小泥团,好像是几圈项链一样,紧紧贴在墙上。

“这是什么?”斯维达问道。

“你看。”他扒开树叶。

“小可怜。”妻子俯身看着小燕子,同情地说。

“可能不止它一只?燕子通常一窝生四到五只小燕子。”

他们开始寻找,但是没有找到其他燕子。

“大概它们被我们的猫吃了。”从妻子的声音中能够感受到惋惜。

“我们的?”他不合时宜且机械地问道。

“你问它吧!”妻子恶狠狠地说,“我去叫卡佳。”

“只是别跟她说其他的燕子。”

这是车祸发生后女儿第一次笑。不,甚至不是笑——只是她的嘴角在微笑,而不是她的眼睛在微笑!她的眼睛里露出惊喜的表情,这表情是如此出乎意料和美好,并且看起来很真实。他们——成年人也想用天真热情的眼睛看世界。

那个被吓坏了的冻僵了的雏燕瞬间变成了一个普通玩具,但只是瞬间,因为接着女儿就问:

“它住在这里吗?”

安德烈看着妻子,在回答之前停顿了较长时间。

“不,它们在窝里住。”

“它的窝在哪里?”

“在那里,在屋檐下,但掉在地上摔烂了。”

“摔烂了?那小燕子现在在哪里住?”

住!她的世界一切是多么简单!

“或者,把它移到空旷的地方?”妻子犹豫了一下,“也许燕子就会在那里喂它?”

安德烈摇了摇头:

“很难。你经常看到地上的燕子吗?猫会怎样呢?我们还没有走出花园,猫就已经闻到燕子的味道了。”

“那我们把小燕子带回家吧!”卡佳激动地大声说。

“我们怎么喂它呢?它还很小。”

“让我们试试吧!我们来试试吧!”

几分钟后,妻子带来了一只死了的苍蝇,把它塞进了小燕子的喙里,但小燕子似乎只是紧紧地咬着苍蝇。

“它不想认你当它的妈妈。”他笑着说。

“來,你亲自试试吧。只有你更像是一只老鹰而不像一只燕子。”

这是指他的鼻子。

他像是开玩笑一样,在雏燕面前摇了摇手。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小燕子张大了嘴,等待着,不是,是在要求喂它!

小燕子后来的命运就注定了。

小燕子的鸟窝被蛋糕盒子替代了。不得不在岳母的抱怨声中拆开一个旧枕头,以便在盒子的底部铺上鸡毛。用一些旧布给小燕子盖上——尽管这个小窝里面没有那么冷,但小燕子的毛不知道为什么总不干。他们把一只装有苍蝇的玩具盘子放在它面前,但小燕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女儿争取到,只有她能在小燕子面前像翅膀一样地摇晃自己的小手。她甚至很高兴,能够负责这个黑色的活的小毛球。小毛球也很容易上她的当,每次都大大地张开嘴。女儿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兴奋起来,开始经常微笑了。

太阳已经很多天没有露面了,好像有人诅咒了它一样。他们几乎捕尽了屋里所有的苍蝇,开始用浸泡的面包喂小燕子。

一天晚上躺下睡觉时,卡佳说:

“小燕子为什么总是湿的?”

他没有回答,但他的妻子说:

“我不知道, 明天我们尝试用吹风机给它吹一吹。”

然而,早晨发现,小燕子在夜里死了。卡佳还在睡觉。小燕子好像也在睡觉,但它的小脑袋歪向一侧,脖子突然变得很长。

“哦,上帝。”他说。为了不吵醒女儿,他们偷偷地从卧室来到厨房。

“我们怎么办?”妻子问。

他耸了耸肩。

“应该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你想告诉她真相吗?你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在她经历了前面的事情之后?!”

“那该怎么跟她说呢?”

“我不知道……要不,我们就说小燕子飞走了。”

“听我说,她已经不那么天真了。”

“那我们还担心什么,就当它没有死,我们把它扔到别的窝里了。”

“事先什么也没有跟她说,也没有带着她一起去扔。”

妻子又开始焦虑起来,好像他故意找茬惹她生气。

“好吧,你自己想办法吧!”妻子恼火地甩出一句话。

“我觉得,我们必须说实话。”

“什么?”

“如果我们告诉她真相,那会更好。”

“更好?如果她又封闭起自己整天都沉默会更好吗?这就是听了医生的话,把女儿带到农村来!我看她最好还是待在城里好!”

“好吧,你为什么这样……”

他尽量轻声说话,担心发生争吵,他甚至笑了笑,但他恰好不应该这样做。

“你觉得可笑!你总是很平静!当然!好吧,你只考虑自己:只要她不埋怨你,只要……”

“别说了!”

“什么?别说了?可你只能在周末见到她。”

“我要上班。”

“当然,你要上班,而女儿只有我管。你回来了,逗一逗她,你是最好的,也是最可爱的人。这个行吗?行。那个行吗?行。什么都行。想和别人去河边玩?请吧,去吧,闺女!你为什么放她走?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

他觉得内心十分压抑,压抑的情绪像弹簧一样在他身体里随时准备弹出来,最终应该爆发——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这一点。灾祸没有使他们更亲近,灾祸就像X射线一样,透视了他们的心灵,他们似乎和以前一样彼此之间很疏远,彼此之间不能完全理解。他曾经想要什么呢?他想:从这个比他小十岁的乡村女孩那里得到了什么呢?做导演的妻子,一开始还有诱惑力,原来这对她来说太复杂、太陌生了,最终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令人羡慕。但是,难道他错了吗?他庄严地把她带进的这个世界,对于许多人来说是神秘的,是无法达到的,因为这里有男演员,有女演员,还有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不仅有欢快的节日,还有灰暗的日子,有许多单调乏味、寂寞和永远缺钱的灰暗的日子。这难道是他的错吗?

门突然打开了,女儿赤着脚,穿着长长的一直到脚后跟的大花睡衣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在她张开的紧紧贴在胸前的手掌上,躺着头向旁边歪着的小燕子。

“它死了。”女儿平静地说。

一只幸存的苍蝇在窗户玻璃上使劲撞,整个安静的厨房都是它单调的嗡嗡声。

“该把它埋了。”女儿说。那一刻她在父母面前似乎完全是一个成人,与她相比,他们觉得自己倒像个天真迷茫的孩子。

“我们肯定会埋了它。”好像是他的妻子说。

好在早上没有下雨。十点来钟,他们拿上一把铲子去了菜园。岳母在除菜畦的草,她看到了他们,直起身来,但什么都没说,也许是因为她离他们有点远,也许她已经猜到了一切。女儿自己在边上选择了一个地方作为墓地,但她让父亲去挖。当她把小燕子放到羽毛垫着的坑里时,虽然眼睛充满了悲伤,但她保持着惊人的平静。

“你想不想让我们给你买一只鹦鹉?”妻子问。

“不。”女儿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为什么?”

“如果我们去某个地方的时候,剩下它一个,它也可能会死。”

次日,天终于开始放晴。快到吃午饭的时候,西边的天空已经晴朗了,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森林那边把乌云拉过去,就像撕裂灰色的粗布一样,太阳的光线立即透过这些窟窿照射出来。

岳母拉着邻居家男孩的手走过来。

“你怎么这样,总问卡佳什么时候来,她来了你却不好意思过来了。”

男孩叫安东,五岁,比女儿小一岁。他们一年前认识的,但那次正好是卡佳离开这里去明斯克之前。

“走,我给你看看埋我们的小燕子的地方吧。”女儿建议。

安东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乖乖地一拐一拐地跟着她。

安德烈拿出一支烟,站在院子里,朝那边望去,直到抽完烟。孩子们蹲在小燕子的坟墓旁,卡佳热情地但是看起来非常认真地讲着什么,一会儿摊开双手,一会儿抬起双手。安东静静地听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在他們认识的第一天,他就立即把她当成“领导”,并准备为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香烟蒂落入一个水坑里,水中的涟漪在灿烂的阳光照射下,像一群被惊扰的金色水黾,瞬间散开。

天啊,他多长时间没有见到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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