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亚萍
米市河是楚水城最长的一条河流。河水从东门码头穿出,蜿蜒西去,沿着楚水城的南边,连绵不断,流经凤凰桥、南官桥、野行、八字桥,抵达石桥街后转一个弯,静卧在西城墙的脚下。河流被一座茂密的树林环抱着,细碎的阳光穿过杨柳树、梧桐树,在地上形成影影绰绰的光斑。米市河的臂弯里有古老的宁静。
在那个远远逝去的春天,朱媛媛在米市河畔穿来穿去,妙曼的身姿与琴弦般的笑声涤荡在米市河上,闪着幽微的光。河畔环型种植的杨柳树、蔷薇花、风信子,在斑斓的春光里,在和畅的微风中,簌簌私语,疏密有致。几只青蛙从隐蔽的泥泞间发出软绵绵的低鸣。整个春天都在回应她。
可是,这无限慷慨的春天却送不出一盒“谢馥春”牌胭脂花粉给朱媛媛。想要一盒胭脂花粉的想法分布于她身体的每个角落,每一个毛孔都在闪闪发光。
在那个遥远的米市河畔之春,朱媛媛明亮的热望点燃了一条灰暗的街。人人都在想着做些改变,人人都是这斑斓春光的拥有者——去理发店烫发,去裁缝店量尺寸做衣裳,去花店搬几盆花,去水果摊买新鲜的水果。
早春,笼罩于河面的晨雾已完全消隐了,清新透明的空气中蕴含着植物与泥土的香息。米市河水清澈透明,水面光辉刺目,几只白鹭飞来飞去。石桥街的妇人们洗菜、淘米、洗衣,都在米市河畔,清晨与傍晚,这儿形成一道风景。想要找石桥街上随便哪一个女人,只要来米市河畔就对了。
嗨,嗨,嗨——
开百货店的潘二娘每次要做广告时,都要清三次嗓子。
“谢馥春”大家都知道吧,生产胭脂花粉的。今天,厂家的销售员来我们石桥街了,打算放一批货在我店里卖。你们谁想要的可以提前跟我预定——
春天到了,大家该美起来了,谁家现在还眼巴巴地等米下锅,吃了这顿愁下顿呀!
女人们被潘二娘的话语打动了,放下手中的捣衣杵,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当时正播放着香港电视剧《创世纪》,那个女主角光鲜亮丽,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听说这个女演员都三十好几了。女人望望自己倒映在河面的脸,无限忧伤涌上心头,才三十出头,跟电视里的女人比,看上去差了一个辈分,自己每天围着锅碗瓢碟转,浑身的油烟味儿,夜晚拼命用指关节顶压着眼睛,从这样的眼睛里望出去能看见什么呢?青春白白浪费了!女人赌气似地把一件衣服重重甩到河里,河水被搅破,水中的脸消失了。
潘二娘说,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春天到了,先为自己买一盒胭脂花粉吧。有人当场跟她订了一盒,有人说跟家里男人商量一下,明天就去她店里订。
锦玉姐姐看着不远处的水面上倒映的朱媛媛手舞足蹈如皮影戏般高亢、灵动的影像,皱皱眉,小声对我说:
看朱媛媛那个莫名其妙的兴奋劲儿,她要胭脂花粉有什么用。
我没有回答。
没人疼没人爱的,春天与她有什么关系,凑什么热闹。
我还是不吱声。媛媛是我的小妹妹,虽然她智力有些问题,我也不能在背后跟别人议论她。
典型的石桥街气质,不切实际。
锦玉姐姐这样总结。
锦玉姐姐见我始终不吭声,有些生气。她蹲在水边,右手拿着一根捣衣杵,很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一件展开的黑色外套,一个接一个亮闪闪的泡泡从她敲打的衣服里飞了出来。在倾斜的光中,它们变成了水蓝色的火焰,似乎把散落于米市河畔所有的光都聚集在自身。
锦玉姐姐,你看,多美的蓝色火焰啊!
啥?
她板着脸扭头看我,手里的捣衣杵并没有停止敲打。
从你的衣服里飞出来的!
看花眼了吧,脏衣服里哪飞得出蓝色火焰啊!
真的,真的,你仔细看!
我去上班了。
锦玉姐姐提着洗衣筐站起来,她的皮肤被阳光晒得亮闪闪的,深绿色的棉麻衣服里散发出阵阵清香。她刚迈开脚步,就被潘二娘叫住了。
锦玉妹妹,谢馥春胭脂花粉要不要订一盒?
谢谢,我不要。
为啥,你家又不缺钱。老头是造纸厂办公室主任,红祥又在采购部,都是肥差。
我不喜欢这些花啊粉啊的,没什么用处。
锦玉姐姐头都没抬,淡淡地回了一句,提着洗衣筐,急急忙忙从她们身边经过。仿佛刻意要将自己从这群人中剥离开,生怕染上一丝她们的俗脂庸粉气。
呸!长得美有什么用?浪费!年纪轻轻,却活得老气横秋。
潘二娘对着锦玉姐姐走远的身影呸了几声,继续卖力地吆喝起她的胭脂花粉来了。在她嘴里,只要把她的胭脂花粉抹到脸上,有返老还童、丑女变美女的功效。
锦玉姐姐是石桥街的新妇。
前一年秋天她嫁到石桥街那天,所有人都去看新娘子。锦玉姐姐挽着松散的发髻,霞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穿着红色长裙、红色小皮鞋,挎着小红皮包,被红祥哥哥牵着手,羞答答地走在石桥街的青石小路上。我挤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新娘子有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直到她走近,我才看见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土黄色的丝巾。哪有人新婚佩带土黄色的饰品呢,要么大红,要么亮色,哪怕浅色,都没问题。土黄,多不吉利呀,让人联想到枯槁的落叶、坟前的荒草。
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脖子上的土黄色丝巾了,以至于那天石桥街的热闹、喜庆的场景我一概都想不起来了。等她从我面前经过我才发现,这是一条反着戴的丝巾,丝巾的正面应该是明黄或浅黄,反面才是土黄色。
新娘为什么要反着戴丝巾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锦玉姐姐真是美呀。那年秋天,當她从我和朱媛媛面前经过,娇小的身体里散发出茉莉花的香味,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朱媛媛一直拍手:美——单音节里散发着持续而真挚的赞美。我敢打赌,在石桥街,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美妇人。
潘二娘进了五盒胭脂花粉放在店里卖。范家大姑娘出嫁订了一盒,卖猪头肉的孙大强老婆买了一盒,还剩三盒。朱媛媛每天上午去一趟百货店,下午再去一趟,她用手势比划着说明天一定带钱来买,然后一个人痴痴地趴在柜台上看很久。
理发店里,朱师傅正在鞴刀皮上磨着他那把用了几十年的老剃刀。鞴刀皮挂在镜子旁的一个铁环上。铁环锈迹斑斑。鞴刀皮抗过了漫长岁月的侵蚀,依旧垂直、油亮,荡漾在下午的光线里,散发出一股陈年堆积的气息。朱师傅磨剃刀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望着女儿,用一只手边比划边大声说:“你要胭脂花粉干啥?”媛媛明亮的笑容如一道光投射在半明半暗的镜子里,在岁月的暗墙上画着春天的热望。媛媛用一只手指在自己的脸蛋上轻轻戳着,涂——涂——涂。光線从破败、模糊的玻璃窗照进来,顺着她的颈脖向上攀爬,她的脸像镀了一层金,立体、饱满。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让光流动起来。朱师傅看着媛媛那莲藕般鲜嫩起伏的身体,摇摇头,叹口气,磨剃刀的手重重地划过鞴刀皮。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媛媛六岁那年高烧不退,口吐白沫。打了一针,烧是退了,但听力、智力都受损了。媛媛妈妈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笼罩在家中的乌云才慢慢散开。这十年来,媛媛像一朵野花、一株野草般兀自生长,无人问津。
朱媛媛从米市河畔沿着石子小路蹁跹而过,每经过一处,漾起一阵风。她浅灰色的薄衫下面,乳房鼓得像两座小山峰,皮肤闪闪发亮。笑容常年挂在她的脸上。我仔细观察过,对不同的人,她的笑容是不一样的。比如,遇到年长的女性,她的笑容干净、澄明。遇到年长的男性,她的笑容里有几分胆怯与畏缩。对年龄相仿的女孩,她笑得肆无忌惮,坦露天性。而遇到年轻俊俏的男子,她的笑就会收敛很多,几乎不露齿,眼睛里藏着一轮蓝月亮,彩霞染上额头、脸蛋。
月亮一样的笑容,星辰一样的眼睛,自动过滤了米市河畔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污秽。
石桥街东首卖猪头肉的孙大强,每次看见朱媛媛从他的店铺前走过时,两只小眼睛都会绽放绿光,目光一直尾随着她,直到媛媛的身影消失在街的尽头,他的眼睛才得收回来,神情还是恍恍惚惚的。孙大强的吊瓜脸老婆看他这个死样,蒜锤一样的鼻子汲溜汲溜,牙齿咯咯,脸拉得有八尺长。啪嗒一声,把她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刀,示威似地插在案板上。孙二强这才回过神来。
整个石桥街的人都知道朱媛媛想要一盒胭脂花粉。
两个妇人蹲在岸边,看到朱媛媛过来了,一边洗衣服一边窃窃私语道:
媛媛也知道爱美啦!
她耳朵不行,智力不行,身体又不差,两个奶子鼓胀得能掐出水来!
嘿嘿,嘿嘿,真是辜负了这一身好肉哇!
老朱为啥一盒胭脂的钱都舍不得给闺女花。
这你就不懂了,老朱是不愿意傻闺女打扮得太显眼,怕被人惦记上。
哎呀,今天这水真清亮,映出我的脸真好看!
你发春了吧!
河水哗啦哗啦流过,沉闷的棕色碎石间出现一小片翡翠色的苔藓。媛媛走过去了,稚气而澄澈的笑容还未散去,久久萦绕在米市河旖旎的春光里。
整个石桥街的人都知道锦玉姐姐讨厌石桥街。
锦玉姐姐的娘家在紧邻石桥街的侯家垛,是城乡结合部,整体比石桥街要贫穷、落后。锦玉姐姐是侯家垛的金凤凰,整个垛上就她一人考上中师,垛上十六七岁的孩子基本都在楚水城各个小餐馆、小旅馆里打工。毕业后,她出乎意料地没能留在市区,而是被分到了石桥街上的城西小学。报到前,锦玉姐姐哭了整整一夜,埋怨生活待她刻薄,学校里没有她优秀的学生都分到了市中心的重点小学,而她,学校的团支部书记,年年的优秀学生,为什么只能分到城西小学?
锦玉姐姐和红祥哥哥的房间里没有新婚的喜庆,很素简,除了当季的衣服挂着,或叠着放在衣柜里,换季的衣服,包括暂时用不到的被褥,以及她自己的书,全都打包在几个硬纸箱里,仿佛她随时都可以出发。她把红祥哥哥工资卡管得紧,账上一分钱都不能动,他们的吃穿用度都由红祥哥哥的父母承担。红祥哥哥的母亲跟邻居抱怨,儿媳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锦玉姐姐告诉我,他们要攒钱,去买金东门的新楼房。石桥街上的女人背地里笑她傻,红祥每月的油水是工资的几倍呢!锦玉姐姐憧憬着,下半年她的工作调动,红祥哥哥考入银行,他们就能离开石桥街了。当锦玉姐姐对我描绘理想中的新生活时,她平静的眼底会绽放光芒,如星辰一样照亮她身体里的苍穹暗影。
傍晚,我一个人坐在米市河畔绞尽脑汁想写几句诗。晚春的彩霞在远处的水面上渐渐消隐,月亮的影子在水里若隐若现,河面留下朦胧的、色彩不一的倒影。
朱媛媛从树林深处朝我奔来。斜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她耸起肩胛骨,仰着头,一只手背在身后,在晚风中奔跑。淡紫色棉布衣裳飞了起来,头发飞了起来,像一串汁液饱满的葡萄,一晃动就分泌出香甜的气息。她笑意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长长的睫毛下,两只眼睛像两条水流深深的小河,白嫩、紧致的皮肤下面似乎燃烧着力量与热望。
给——
媛媛娇嫩的双唇吃力地吐出这个字。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只柳条编织的花环,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镶嵌在翠绿的柳枝上,迎着晚霞,流光溢彩。当她捧递给我的一刹那,我有种窒息感,仿佛这不是一只花环,而是整个春天。
一个被我辜负的春天。
微风吹过,倒映在水面的花环增添了流动之美,两个女孩的倒影在水面不断延伸,仿佛每延伸一尺,她们的命运就会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米市河水无言且哀伤。
从朱师傅家的院子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嚎叫声,朱媛媛被朱师傅手中的棍子打得满院跑。她泪水涟涟地看着站在门外的我,喉咙急剧耸动着,想求救,又不能完整发声。臂力过人的朱师傅一边打一边骂,让你偷钱!让你偷钱,你不拿出来我就打死你!我这才看到媛媛手里攥着一张五十元的纸币。朱师傅一棍子打下去,苍老的眼中蓄满泪水,仿佛他体内的一堵墙裂开了,多年来成功克制住的悲戚喷涌而出。媛媛发出动物般的惨叫,浅灰色的衣裳下溢出一道血迹。媛媛跌倒了,跪在地上。她跑不动了,还是不肯松开手中的钱。又一棍子打来,跪着的媛媛重心不稳,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手中的钱也摔了出来。朱师傅俯身捡了起来。倒在地上的媛媛看见了,一跃而起,喉管里发出失控的嚎叫,疯了般冲到父亲面前,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牙印。她没有再去夺父亲手里的钱,她的嘴巴微微张开,身体不停颤抖,把一张悲伤欲绝的脸投向我。她身后,是一张老泪纵横的脸。
二十年转瞬即逝,米市河畔的时间之弦已断。为什么当我追忆往事时,这两张脸,一张年轻,一张衰老,面对生活有着同样的绝望的两张脸,总会交替浮现于米市河的水面。
第二天,潘二娘百货店刚开门,媛媛就一脚跨进来。趴在柜台上,用手势和含混不清的咿咿呀呀声,央求潘二娘把胭脂花粉盒拿出来给她看一眼。潘二娘不肯,说,回家找你老爹拿钱来买。媛媛的泪水簌簌往下落。
一个手里提着一个脱瓷茶缸的矮胖男人晃進了百货店,是孙大强。他来喊潘二娘去凑牌局。朱媛媛误认为他要来买胭脂花粉了,立刻跳起来,张开四肢,嗷嗷嗷地叫唤,拦住放置胭脂花粉的那节柜台,不让他接近。她咋了?孙大强猥琐的眼神已经离不开朱媛媛的胸脯了,仿佛要一直看到她的衣裳里面去。媛媛知道爱美了,要买胭脂花粉,她那小气鬼老爹不肯。潘二娘坐在柜台内不紧不慢地说。她早晨跟自己男人吵架,心里正翻江倒海地难受,被朱媛媛这么一闹,心里反而亮堂了。她嗑着瓜子,唾沫星子喷了一柜台,几片瓜子壳悬挂在她两片厚厚的嘴唇上。
孙大强那张凹陷在隆起的肥肉之中、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里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笑。他摸索着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在媛媛眼前晃了晃,示意她接过去。
媛媛有些畏惧,不敢接,后来又一把抢过来,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递到柜台后面潘二娘的手中。她像是害怕孙大强反悔,又一次把自己丰饶起伏的身体摆成“大”字,拦在柜台前。她眼巴巴地看着潘二娘从抽开玻璃柜台后面的木门里取出那盒她梦寐已久的胭脂花粉。媛媛夺过来,紧捂在胸前,喉管里发出断断续续,热烈而真挚的欢呼声,脸上飞出的光彩明艳照人。她蹦蹦跳跳地跟着孙大强走出了百货铺。
当人们在米市河畔的小树林入口处发现朱媛媛时,她一丝不挂地蜷缩在树桩旁,打着冷战,头发上沾满污泥,睁着潮湿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众人,白嫩的乳房上有好几块被掐出来的、大小不等的淤紫与青斑,下身滴滴答答流着血。她的衣裤被撕成几片摊在草地上,上面布满了凌乱、宽大的脚印。“谢馥春”牌胭脂花粉七零八落地散在米市河畔,盒盖与镜子分离,摔在近处的石子小径上,粉扑与胭脂漂浮在河水之上。我感觉就像是朱媛媛单薄的身体漂浮在米市河上。流水要将她带往何方?
米市河的春天逝去了。旧的一页过去,我们会怅惆、惋惜,然而,生活之美就在于不断地更新与流动、告别与遗忘。在石桥街,一个女人的命运就像一条河流,或者说,她的体内携带着一条河流。当她溶解于水时,她也在水中回归。
春天远去,米市河畔迎来了热辣的夏天。大姑娘小媳妇们,迫不及待地露出白花花的腿、长长的颈脖、玉石一样的胳膊。只有锦玉姐姐依然是长衫长裤、素面朝天,偶尔脖子上挂一条她结婚那天佩戴的丝巾,反面朝外。
你们石桥街的人,不管是老的小的,都一样的不切实际,只知道对着一些无用的东西抒情。外面日新月异,人人在争取最好的资源,而你们还当自己活在世外桃源么?
那天清晨,我们又在米市河畔遇到。锦玉姐姐看我一篮的脏衣服不洗,只知道埋头在一个小本子上涂涂抹抹地写诗,轻轻皱了皱眉头,长叹一口气,终于对我说出了这些憋了很久的话。她对我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惋惜。
米市河水淙淙流过,女人们手中的捣衣杵敲打在衣服上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占领了天穹与河面之间的所有空间。我有一种恍惚感,虽然天色越来越亮,而她倒映在河水中的身体却越来越暗,仿佛是一朵剪影花,正以我的肉眼所能见到的速度枯萎、衰败。
石桥街的女人们都不怎么理睬锦玉姐姐了,她们背地里骂她“假清高”“装死样”。锦玉姐姐毫不在意,乐得清静。她跟她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八月初,在米市河畔,我又看到她,我提着一篮衣服挨着她蹲下。她激动地放下捣衣杵,告诉我她明天就要考试了。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脸熠熠生辉,鼻翼微微翕动,仿佛那儿有看不见的细小波浪在皮肤下面涌动。紧张与热望互相纠结。
你这么用功,肯定必胜的!
真的,你确定我肯定能过!
我确定。
我一定要考上,一定要搬家。我不能再生活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了,太危险了。我的意志都被快被这河水耗尽了。
她的两只胳膊互相摩挲,指甲掐到肉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洗衣服。
锦玉姐姐,你为什么总是反着戴丝巾呀?
正面的颜色太亮,还有阳光太强烈,会把丝巾晒褪色的,反着戴这两个问题都解决了。
她手中的捣衣杵不断地敲打着一件衣服。从树林间漏下来的细碎的光,落在她半掩在阴影里的脸上,倒映在河面的脸部轮廓变得幽深而微妙。
米市河畔,一切都在流动,无声的时间,忽明忽暗的光线,淙淙的水流,徐徐的清风,簌簌低语的树叶,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却是凝固的。在我看来,她有一颗多么枯槁的心啊!她不信任虚幻之美。为了让自己从石桥街的“不切实际”中剥离出来,她把行李捆扎妥当,随时准备离开。她每晚枯坐于瀑布一样倾泻的灯光下,苦行僧般地读书。她把丝巾反着戴,不仅仅是节约,而有一种更复杂、更深邃的意味——就像丝巾的华美她从未拥有一样,生命,也从未向她显示过华美的一面。
有段时间没在米市河畔看见锦玉姐姐了,也不知道她考试的结果。
米市河是一条女人河。它的时间是阴性的,倒映在河面的那一束月光,照亮了我往后岁月里的无尽长夜。在这束微光中,永恒的故人逆流而上,我们在水边重逢。
若有若无的雨丝,从清晨持续到日暮。河畔葱茏的树叶上滚动着细碎紊乱的绿色水珠,地上落叶缤纷,脚踩在上面沙沙响。此时的米市河空无一人。我捧着一本诗集,读两行,放下。诗中迁徙的悲伤感染了我。有一片暗影在我的身体内部漫延。
忽然,毫无预兆的,河对岸的树林里传来一个女人尖锐高亢的叫声。那声音仿佛有着穿透树叶、击落花朵、折断树根、捣碎水流、刺破耳膜的力量。它盘旋着,从四面八方传来,互相碰撞、推搡、挤压,一声比一声愤怒,一声比一声疯狂,一声比一声绝望。一种濒临死亡的痛苦。
很多年后,我在小说《铁皮鼓》里读到相似的情节:拒绝长大的小奥斯卡,把时代的厄运继承在自己幼小双肩的小奥斯卡,被所有人忽略的小奥斯卡,遇到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苦时,就通过高分贝的尖叫,随心所欲地震碎玻璃,震落灯具,借声音来审判人间。
树林里传出的尖叫,有没有震碎一片叶子或是一朵小花?也许,能震碎的只有她自己的心吧。那痛苦的声音是一种审判还是一种发泄?二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分辨清楚。当我跟随着往事踉跄的步伐,一次又一次回到那注定要耗尽我一生的天空与河流的怀抱,我的思绪无数次卡在这嚎叫声的前方。
嚎叫停止了,世界像死去一样,寂静、阴暗。稀疏的乌云低垂,米市河上缓缓升起一层淡淡的烟雾,河畔的倒影变得晦暗、扑朔迷离。大风吹过,边界被打破,倒影在无尽的流动里交叉、漂浮。我合上诗集,慢慢朝树林深处走去,才走四五步,一声雷击,瞬间擦亮暗沉低垂的天空,擦亮河水与花朵。雨水如泻,哗哗落下,大地重新安排了风景。雨水,在河面上漫溢,在土壤里漫溢,在树丛里漫溢。我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一阵由远及近的沙沙声划开重重树叶,一个娇小的身影由树林深处跑来。是锦玉姐姐。我赶紧蹲下,不让她看见我。锦玉姐姐低着头,发出母狮一样的嚎叫,从我面前经过,在漫天暴雨中一路狂奔,一路嘶吼,她湿透的衣裳下面,健壮而白皙的肉体隐约可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米市河畔有了关于红祥哥哥的传闻,不知真假。
我在八字桥看见红祥自行车后面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那人看上去像发廊妹,抱着红祥的腰。
天啦,红祥这干的叫什么事哟,放着家里这么个美人,还要去外面偷腥。
美,有什么用?没有一点活力,跟个死人差不多。我看不能怪红祥。
这米市河水越来越不干净了,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不能再洗衣服了。还是从前好,人人都很本分,河水清澈见底——
我拎起洗衣篮,重新找了个地方蹲下来洗衣。生活如此沉重,如此悲伤。明亮的河水像一面镜子映着我恍惚的脸。
夏日将尽,八月末的一天,钟响三下,人们从午睡中醒来。停滞的时间如沿着屋檐倾泻而下的日光一样,又流动起来了。米市河的水面散发出绿莹莹的幽光,空寂、邈远。云彩镶着金边,飘过枝叶繁茂、蔚蓝色的上空。植物暴晒后的香气不断扩散。
锦玉姐姐在烈日下迈着疾步穿过米市河,走在石桥街的青石小路上,像一个具有爆炸能量的物体,随时准备四分五裂。
她穿一件白色短袖,下面配一条浅蓝色长裙,颈脖上系着那条丝巾。正面朝外——明亮的黄,在阴影摇曳的街上闪烁着粲然的光芒。一阵热风卷起灰色的尘埃,上下飞舞。她细细的胳膊和苗条的身躯,随着光束的摆动进入到阴影里,像晦暗的斗室里投入了一束移动的激情四射的光。
潘二娘坐在柜台后面的阴影里昏昏欲睡。一台旧风扇放在柜台上,叶片正对着她慢吞吞地嗡嗡嗡转悠。一道明亮的光點亮了她灰暗的屋子,睡意昏沉的她睁了几次眼才睁开——是锦玉姐姐。她又揉揉眼。
买东西?
买一盒谢馥春胭脂花粉。
什么?
谢馥春胭脂花粉。
不会吧?
怎么,卖完了?
还有一盒呢。这胭脂花粉质量可好了,保质期五年呢,扬州城里的女人都用这个,上海、北——
潘二娘看到锦玉姐姐被怒火扭曲得变形却异常兴奋的脸,停止了唠叨,赶紧从柜台里取出胭脂,谄媚似地双手捧给锦玉姐姐。锦玉姐姐从挎包里取出五十块钱摔在柜台上,拿起胭脂转身就走。
屋子重新晦暗下来。
潘二娘在柜台后面对锦玉姐姐的反常行为琢磨了一会儿后,睡意又袭来。她陷在摇椅里,沉寂,如一座时光雕塑。片刻,她打起了呼噜,电风扇嗡嗡响。
米市河的流水散发着永恒的寂静与安宁之光。对于石桥街发生的一切:远逝的春天,幻灭的夏天,出发与告别,生与死,快乐与悲伤,挣扎与顺从……它不听,不看,不言,像存在于另一个维度,像一条河流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