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2184 014

2019-06-11 10:45徐衎
西部 2019年2期
关键词:尼姆小兰芯片

徐衎

距离大质量沃尔夫·拉叶星“WR104”发生超新星爆发已经过去半年了,爆发产生的伽马射线导致地球臭氧层过度消耗,气温大幅降低,海洋浮游植物进行光合作用所必需的酶也濒临灭绝,但人类预想的地球第六次物种大灭绝终究没有发生,反倒是这次变故使地球重焕生机。怎么说呢,这半年有点像两个多世纪以前人类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后的黄金年代。

爆发前,我和小兰每周都会去一趟海边,游泳、野餐、吹海风,一望无际的碧蓝海面总是给人无穷无尽的希望。但这半年来,地球一直不见天日,低温天数持续累加,就连北欧人民也疯狂了。海面死灰死寂,尽管海洋生态曾因为污染、过度捕捞而岌岌可危,但那毕竟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自世界联邦成立以来,世界政府投入不计其数的纳米机器人整治清理,这些纳米机器人远比造成海洋污染的塑料微粒小,却能化敌为友,将后者分解改造成新的纳米机器人。海洋环境和海产品产量重回巅峰,世界政府又及时颁布了一系列新海洋法、新海洋管理条例,巩固整治成果。美丽新地球,一望无际的碧蓝海面是无穷无尽的希望。

“美丽新地球会毁灭吗?”我窝在沙发上盯着臭氧修复的直播看了一下午了,除此之外无事可做。臭氧层受损严重,修复进展缓慢,地球看上去像一只遭到各个方向飞镖袭击的烂苹果,千疮百孔。首批天文学家、量子力学专家、语言学家、宇航员已经组成第一抢修梯队飞赴受损最严重的区域。

“别担心。”小兰把我的脑袋搁到她的左肩上。直播画面从外景切到太空舱内,全球观众都听见了两名宇航员的谈话。宇航员A在抱怨太空舱的老旧。宇航员B在做重复蹬脚踏车的锻炼,并希望宇航员A既来之则安之。宇航员A仍愤愤不平,并吐出一个生僻词:上帝啊。也许是封闭空间使他的应激激素水平上升。

“美丽新地球会毁灭吗?”我强调了我的脆弱和恐惧,进而感到一阵深深的羞耻。一名2184年的科幻小说家居然要向一位2184年的辞典编辑寻求安慰。世界政府实施“美丽新地球”计划以来,同国家主权边界一起消灭的还有各种宗教信仰。无可否认,展现在人类面前的是比教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美好,你可以称之为“应许之地”,也可以叫“香巴拉”:各种机器人代劳了人类百分之九十九的工作,剩下的百分之一仅仅是供人类游戏消遣才象征性地保留了一些“工作标本”。“好逸恶劳”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为中性词,你大可心安理得地享受机器人创造的财富。请相信我,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受不了无聊,走进最近的游乐场。出海捕捞、农田耕作、车间流水线、服务业文创产业等等都成了游乐项目。生活的富足安逸使原来的旋转木马海盗船统统让位给这些从前关乎生计现如今只与“快乐”“充实”相关的“工作标本”。而当乘风破浪的“渔民”潇洒撒网于汪洋大海却屡屡无功而返时,终于起了疑心:美丽新地球会毁灭吗?

“别担心,”小兰轻拍我的后背说,“想不到在美丽新地球,我还会用这个词,‘别担心。”

如果不是伽马射线捣乱,“战争”“灾难”“恐怖袭击”会和“国家”“上帝”一样继续躺在生僻词一栏,蒙尘积垢。最初到达地球的伽马射线剥离了空气分子中的电子,这些自由电子进而激发其他空气分子发射出紫外线。紫外线穿透七十五米的海水,逐步摧毁海洋浮游植物进行光合作用所不可缺的酶。世界政府投入了比之前整治清理规模更大的纳米机器人矩阵进行深海酶的修复合成,并不成功。纳米机器人受紫外线影响,却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异故障,那些前身为塑料微粒的机器人更是被打回原形,对海洋造成了二次污染。情况变得很糟糕,怎么说呢,有点像一本过时的科幻小说。

“我看以前的科幻小说,许多词不翻辞典的话,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以前的科幻小说?”

“我想看看以前的人是怎么构想我们的时代的,绝大部分科幻小说都过时了,许多当时的预想早就实现了,比如说纳米机器人、超级人工智能;比如不再把太空看成人类新的家园,放弃太空中的十万个地球,只打算在这个地球上生存下去……”

美丽新地球上的人类平稳度过了能源枯竭危机,太空开发就在一片乐观情绪中暂停了。另外,时值世界联邦刚成立不久,七大洲的人们都有意要打破文化壁垒和心理隔膜。有一种论调甚嚣尘上,逐渐成为全人类共识:现在已经是超强人工智能时代,虽然纳米机器人目前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地球的陆地和海洋,但代替人類飞向太空只是时间问题。只要人们想,毋庸置疑,人类早已进入太空时代,可以搭乘太空船到达月球,但是却没办法进入每个人心里的宇宙,这才是当务之急。历史上有太多这方面的教训,比如过去曾经有个兢兢业业的机场地勤有天突然偷开走了一架飞机,事先没有任何预兆,事后人们也无法准确解释这一切。于是人类调转方向,向着一片片心宇宙开进,开了几十年。几十年后的宇航员不得不像几十年前的同行那样,在引力消失的情况下忍受骨密度降低、血压升高、脊柱内液压增大、视神经受压迫、背痛等等折磨。

“比如不工作不奋斗什么都会有,但整个人类文明失去了活力。”小兰在整理归纳词条采集卡。“国家”“世界大战”这些濒临淘汰的词条重新出现,使我感到不安。如小兰所言,也如前人的科幻小说预言,美丽新地球上的人类文明停滞了,仅靠游乐场提供的那点“人之所以为人”的“工作标本”,人不足以取得进步,更遑论创造新的人类文明。

我曾经在游乐场体验各种已经不再由人类创造价值的“劳动”,希望借此激活生命经验和想象。然而没有新的太空技术研发、没有前沿的宇宙理论探讨,我的太空幻想注定很快就走到头了。况且机器人已经创作出大量科幻小说,在它们看来,世界未来的主人翁有多种可能,但就是没有人类的份儿。

从前的科幻小说不是这样的,反思归反思,人类最终还是可以主宰一切, 2019年、2001年、1999年、1968年、1927年、1818年……这些古董科幻小说科幻电影带给我的感慨多过启发。最终,我强化了我的“阿尼玛”,希望借助女性视角另辟蹊径,但收效甚微,我又剔除“阿尼玛”,一点儿不剩,单留“阿尼姆斯”并逐渐强化,直到极限。美丽新地球的毁灭固然是悲痛的,但若能就此打破世界政府下辖的美丽僵局,告别游乐场工作标本所支撑起的“人之所以为人”的幻觉,是否也是一件好事呢?

世界政府不是没有嗅出像我这样的一群“有志之士”(这个词也是旧版辞典上找到的)的焦虑。关于乌托邦,历史早已给出过太多经验教训,因此“心宇宙计划”的不断推进和突破也就成了化解有可能出现的新危机的关键所在。

“心宇宙计划”成果累累,首当其冲是记忆芯片的诞生。记忆芯片是一种近似于透明的有机组织,可以在电子信号与神经元之间建立联系,输入、输出、存储人类记忆。世界政府组织最顶尖的科学家精心筛选构建了一整套人类文明数据库内置于芯片中,作为“记忆背景”覆盖全人类,巴别塔不复存在,人们从此能够跨越阶层阵营、语言文化等种种差异无障碍交流。记忆芯片中的“人机程序”是操控机器人的唯一办法,有了记忆芯片,人类可以自如地将机器人为其所用。值得一提的是,记忆芯片每年更新升级一次,一个人只能保留这一年里的九个回忆。一开始,人类集體抗议,以当前的发展程度,记忆芯片的存储空间完全可以无上限,传输速度也可大大提升。世界政府直面质疑,表示绝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那些保全完整记忆的人们毫无悬念成了翘楚精英。问题接踵而至,记忆量的不对等导致他们在社交中也处于极不平等的位置。没错,在这个时代,社交变得极其高效便捷,双方只需对接记忆芯片,就能掌握对方过去所有的信息,除了当年还在实时进行中的信息不可被读取,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互相查看上一年、上上一年……的所有人生阅历。有限记忆的人们在无限者的记忆中除了看到和自己相似的幸福快乐美好,往往还会瞧见嫉妒、贪婪、狼子野心、曲意逢迎(这些贬义词似乎在任何时代都没有转正的可能)。一名妻子纯属好奇地趁丈夫熟睡之际进行了芯片对接,居然发现丈夫去年一年对她的十九个女伴都动过心思。妻子被这个发现吓坏了,仿佛窥见某种潜藏于内心深处亿万光年的黑暗。倒霉的丈夫终于挨到了年底的升级时刻,不仅回到了“有限”的队伍,还和他的前妻站在了同一性别阵营里。按照当事人的说法,他也想释放他的敏感、脆弱,尽管已无养家糊口的重担,男性思维还是裹挟着把他塑造成为一个强者,一个需要承担责任和压力的角色。

这就不得不提到本世纪之初“心宇宙计划”的另一个重大突破:性别算法。尽管女权主义、性少数群体维权运动等早已成为历史,因为大部分诉求都已得到满足,但无论sex还是gender意义上的性别差异始终存在,性别流动仍然只存在于某种心理学理论之中。直到记忆芯片升级到第三十四代,科学家从存储的记忆中识别并导出潜意识数据,几经更新完善的“记忆背景”也成了新的“集体无意识”。沿用遥远的二十世纪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阿尼玛”和“阿尼姆斯”之说——阿尼玛原型为男性心中的女性意象,阿尼姆斯则为女性心中的男性意象,即女性潜倾和男性潜倾——通过算法编程,“阿尼玛”可以强化到最大值,使一名生理上的男性彻底滑向心理上的“女”,或者完全剔除“阿尼玛”使生理上的“男”与心理上的“男”严丝合缝;反之最大程度的“阿尼姆斯”也可使生理上的女性完全成为心理上的“男”,彻底剔除“阿尼姆斯”则可以造就百分百心理上的“女”。

科学家进一步试验,成功将“阿尼玛”和“阿尼姆斯”提取出来,仅仅以心理上的“女”“男”因素独立存在。这意味着一个人的性别不光可以流动,还可通过不同程度的“阿尼玛”和“阿尼姆斯”的组合生发出无穷多元的性别可能,人类的性别界限更像是一幅光谱图。

在记忆芯片升级同时,每人一年有一次更换性别算法改变性别比重的机会。性别算法直接衍生出爱情算法,在荷尔蒙费洛蒙之外,性别比重是否匹配也成了爱情成立的充分条件。打个比方,百分之四十“阿尼玛”及百分之六十“阿尼姆斯”的男性和百分之六十“阿尼玛”及百分之四十“阿尼姆斯”的女性是绝配。当然了,实际情况中,“阿尼玛”和“阿尼姆斯”的占比往往精确到小数点后面好几十位数,更有甚者搞了几百位数,这无疑加大了“绝配”难度。当然挑战也是爱情迷人的一面,况且在这个时代,感情上的绝配也不是一个绝对排他的概念,即使绝配成功,一对一的牢固关系之外,彼此性别比重的接近也会产生一些次于“绝配”的情感波动——感情有了三六九等,见异思迁和忠贞不渝不再是一对非此即彼的反义词——爱情万岁。

我第一次见到小兰时,记忆芯片里的“阿尼玛”已经被我剔除三年了,“阿尼姆斯”的比重则一年强过一年,从身体到心理都是“男”上加“男”。当时正是我对宙斯最沉迷向往的一段日子,我希望自己拥有强壮的身体、强大的行动力和语言能力以及思考能力。我借助百年前的近地天体望远镜观测外太空,企图发现一颗新彗星,一颗在世界政府监测之外尚未进入机器人认知范畴的完完全全崭新的彗星。这不在游乐场“工作标本”的范畴内,是我偷偷进行的。可惜观测到的七万多个小行星都属人类已知,观测数据毫无价值。

我回到游乐场,在文印室遇见正在复印资料的小兰。那是一本旧版辞典,三千多页,小兰不紧不慢一页一页翻开,贴近复印机里的那道绿光。在过去那段暗中观测的日子里,以我的“性别水平”,幸亏白天闭门不出都在家睡大觉,房间的清扫、一日三餐全由机器人负责。至于夜晚,我几乎都在山顶的天文台度过,没碰上什么人,更不用说女人,理论上得要百分百“阿尼玛”的女性才能与我绝配,但不妨碍只要一丁点“阿尼玛”就足以撩拨我的心弦了……

现在想想,我当时完全是在用望远镜和光年外的星体谈恋爱……

我不可遏制地想要接近小兰,虽然强大的理智警示我这很冒昧。幸好,小兰很干脆地和我对接了记忆芯片,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过去一年小兰记忆最深的九件事——

大雪。冷。转圈圈。队伍。篝火。仪式。队伍。转圈圈。转圈圈。

我一头雾水,调取前年的记忆数据,这家伙居然浪费九个宝贵机会,只记了一件事:吃剩下的菜、汤,加入番薯淀粉可以煮出很好吃的面条。

小兰似乎对我的“过去”没多大兴趣,礼貌地查看完我近三年的数据后就继续复印了,直到夕阳西下。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我早早出门想去游乐场碰碰运气。小兰果然在文印室。

“现在很难找到这么厚的辞典了,不断有词语被闲置,逐渐淘汰消亡,又没有同等数量的新词诞生,人类的词汇量在萎缩,写小说也越来越困难了呢。”

“你的记忆都告诉我了。”小兰微微一笑。

“那种既好做又好吃的面可以教我吗?”

小兰微微一笑。

复印工作持续到傍晚。我们走出游乐场,黄昏把我们的身影还留在里面。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夕阳。

厨房被穿过百叶窗的夕照切割得影影绰绰,小兰像个技术精湛不需要无影灯的外科医生,把青菜切成长短一致的段,再把西火腿切成大小一样的丁,所有食材分门别类齐齐整整码成相同规格的一堆堆,充满工业质感。

“软糊面好吃是好吃,难道除此之外,前年一年就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了吗?”

“有意思的事越来越少了,一整年都过得很无聊啊,这个面条的做法算是那一年里唯一的意外发现和发明创造。”

“这是一个能让写科幻的人都绝望的时代。”我打了个嗝。

“你是科幻小说家?”小兰的眼睛小小地爆炸了一下,亮晶晶的。

“名不副实很多年啦。”最近几年,我虽动过写科幻的念头,但终究有心无力,一年又一年地一场空。我回避小兰的目光,把脸埋进碗里。

“看看你的代表作吧。”

“这得看你的诚意,比如给我做两个月的软糊面,如何?”

之后六十个阴雨天的中午和傍晚,小兰风雨无阻自律得让我汗颜。我们一起坐在客厅吃软糊面,一边看臭氧抢修的直播。世界政府已经派出十九个抢修梯队,淡紫色毛茸茸的臭氧层陆续被打上了白色补丁,但仍有新的漏洞在绽开。

已经安逸又无聊了好几代的人类受此感召刺激,一夜之间纷纷在爱情之外找到了新的寄托,人们终于有了由头参与到激动人心的集体事业中来。这是一种遥远的体验,不是游乐场里的小打小闹,而是真真切切超脱无聊的文明生活,哪怕这种事业是破坏性的。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人类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对于二十世纪初忍受着无聊和迷茫折磨的部分欧洲中上阶层来说,如同“鱼跃入了清澈的水流”——历史书上是这么记载和描述的。

身处持久战的威胁下,辞典编纂工作简直不值一提。暂停工作的小兰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之前为了使编纂工作更具理性色彩,她强化了“阿尼姆斯”,难怪对于我这样的“男”中极品态度冷淡。好在,世界政府把一年一度升级记忆芯片和更换性别比重的日子提前了,小兰将“阿尼玛”“阿尼姆斯”的比重分别调整为69.5621545545%和30.4378454455%,我呢,毫无悬念,30.4378454455%的“阿尼玛”和69.5621545545%的“阿尼姆斯”。

其他声援者也纷纷调整了性别比重,“绝配”们纷纷破裂,我和小兰也明显感觉到了久违的“有意义感”,此刻、当下,汹涌澎湃着把无聊无趣拍成碎片齑粉。

地球和地球人焕发出新活力,尤其艺术领域,生平第一次遭受伽马射线重创的艺术家们用各种形式诉说着他们的恐惧和希望:音乐家在异常紫外线的光谱中获得灵感,波长和音长构成某种对应关系,《地球蓝之歌》《臭氧,我的家》《紫光》等大批作品应运而生传唱全球。太空站也回荡着来自地球的祝福:紫不是蓝的对立面/但是此刻我们呼唤蓝/重建蓝/天空是蓝色的/大海是蓝色的/新的希望也是蓝色的……舞蹈家排演了尚未正式确认的第九行星的演化史:太阳站在舞台中央,在太阳系形成的早期,第九行星和各种行星相互撞击,最终被从太阳系内部撞到边缘,从此沿着一条漫长的轨道缓慢运行,直到伽马射线这一变数介入,太阳和地球渐行渐远,与第九行星重逢指日可待……文学界更是一扫颓势,舞蹈家都开始演绎第九行星了,小说家岂能甘于人后?

不断有新人加入声援活动,各地声援队伍相继会师壮大,人们有了更大胆的想法,声援队伍要一直开到太空上去,至少是臭氧层以上,要和抢修梯队一起携手奋进。狂热的情绪越烧越旺。我逐渐适应这种白天声援晚上写科幻小说的生活节奏。小兰如愿以偿地出现在了我的笔下:一个来自外星文明的人形物种和地球上的超级智能发生爱情的故事,这没什么稀奇的;超级智能和外星物种联手叛变人类,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人类即将沦为俘虏之际,第九行星撞击地球,同时把柯伊伯带(我已经有多久没想到这个词了)的小行星、石块和冰块牵引到太阳系内部,外星文明和超级智能在联手抵抗的过程中,消耗巨大损失惨重,等到地球危机过去,外星文明和超级智能已经处于两败俱伤的劣势,人类渔翁得利,重新成为地球的主人……

“你对人类失望又充满希望。”

“人类文明的发展本来就充满了各种偶然。”坦白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故事。

“偶然性在悲剧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

“你认为人类的终极结局是生存还是毁灭?”

“这是一个问题。”

世界政府再次提高了升级记忆芯片和更换性别比重的频率,改为每天一次,这样一来,声援队伍开向太空似乎成为可能:人类记得的东西越来越多,相比每年,每天保留九个记忆就显得合理多了,都是见识的精华。“心宇宙计划”和抢修梯队里的科研人员就是因此才比常人更加胜任本职工作,再加上大敌当前,做不做经过记忆芯片“过滤提纯”的“完人”也不那么重要了。与此同时,百分之百“阿尼姆斯”的人越来越多了,与我当初想的一样,寄希望用强壮的身体、强大的行动力和语言能力以及思考能力去支援太空,早日解除地球危机。

我和小兰虽然每天都去保存记忆,但都没有动过更新性别算法的念头。我们都相信我们会这样一直好下去的,哪怕地球毁灭。科幻小说的写作占据我越来越多的时间,随着记忆储备越来越丰富,记忆唤醒记忆,我的词汇量大增,创作上也打开了新思路。我从切身的性别算法出发,假如一个人同时剔除了“阿尼玛”和“阿尼姆斯”,他是否會彻底失去人性而变成某类动物。鸡鸭?牛羊猪?还是鲸或者水母?是每个人都变成同一种动物还是因人而异?那么又是由什么来决定变异动物的种类?做动物是不是真的就没有烦恼了?未来世界人类会不会按照进化的路线逐步退化回某类猿?假如有一天性别算法适用于机器人……

我沉浸在各种亢奋的设想与推论中,睡眠越来越少,我曾设想通过降低“阿尼姆斯”的比重来减缓思考的效率,但考虑到小兰也要相应地调整性别比重,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越来越喜欢此刻和当下的小兰,69.5621545545%“阿尼玛”和30.4378454455% “阿尼姆斯”的小兰,我的绝配。经此性别比重配出的小兰,总是给我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似曾相识,令我心安。

屋外是另一番景象。不见天光的大地上爬满了群情激昂的声援者。他们满面红光,那种因亢奋狂热而发光发亮的红使得一个个脑袋活像一个个小型的太阳,嗷嗷召唤他们的母体。太阳始终下落不明,天空阴沉依旧……这也是我前阵子新写的一个科幻小说中的场景。誰知一个星期还不到,这一切就真实地发生在了眼前。我不胜惶恐,科幻小说被迅速地印证加快了我的时间感。是的,时间好像加快了,越来越快。

我难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记忆芯片记录了梦的全过程:漫天飞雪,大地冰封,似乎连天空也要被冻住了,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逆时针方向走,不停地走,越走越快,再换顺时针方向,越走越慢。如此逆时针一百圈顺时针一百圈地快慢交替,像是某种古老神秘的仪式。白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下这个圈还在活动,没头没尾,时间无垠。我试图让他们停下来,至少可以躲进室内避避风雪,转圈的人无动于衷。我上前拉扯,想要破坏这个稳定的圆。万万没想到回过头来看我的居然是小兰。下一个是小兰。我等了一会儿再次下手,还是小兰。面无表情,空洞的眼神比雪还冷。一圈小兰。雪越积越厚,白色以上还是白色……

小兰看完我的噩梦,叹了一口气,“大雪。冷。转圈圈。队伍。篝火。仪式。队伍。转圈圈。转圈圈。”

“你也做过这个梦?所以你去年记下的其实是你的梦?”

“假如有一天性别算法适用于机器人……似梦非梦……”小兰不仅阅读我写成的小说,也看我随手记下的各种想法点子,“假如有一天性别算法适用于机器人。”她重复了一遍。

“怎么啦?”

“似梦非梦……皇后最先出局……”

“你在说什么?”

“谁会想到这样开局……大雪。冷。转圈圈。队伍。篝火。仪式。队伍。转圈圈。转圈圈……”小兰变得语无伦次,接着仿佛中了诅咒的睡美人。

我一个人继续看臭氧修复的直播:抢修进入了攻坚阶段,新漏洞破开的速度在放缓,白色补丁就像一朵朵蒲公英带给人类春天的希望。太空舱里弥漫着欢欣又不失雄性的氛围,宇航员A刚与宇航员B换班回来,对留守的宇航员C感慨道,此刻现在我需要一个海滩,然后出海冲个浪,最好还能碰上个把大白鲨,我有把握一记左勾拳就能放倒它们。宇航员C说,《老人与海》的升级版?宇航员A说,人既不可以被消灭,也不能被打败。宇航员C抬手,做了一个碰杯的胜利手势。地球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同时做了相同的动作。宇航员A既是对宇航员C说,也是对地球人类预告,在抢修最后胜利前,异常紫外线还会达到好几次峰值。宇航员C又做了一个碰杯的手势,宇航员A也抬起手,人既不可以被消灭,也不能被打败。

小兰睡得很沉,眼皮一动不动。我走进厨房,支走机器人,打算亲自做一顿晚饭。冰箱里还有一条鱼。老人与海。人既不可以被消灭,也不能被打败。食色,性也……我的思绪很乱,我不得不放慢动作,小心再小心地把冷冻鱼剪成一段段,一边庆幸自己的动手能力还没退化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鱼块在油锅里加速解冻,冷冷的青黑色一点点变得金灿灿。阳光海滩。大白鲨。左勾拳。老人与海。人既不可以被消灭,也不能被打败。食色,性也。小兰的左腹有一颗暗红色的痣,每当我们躺在一起,我都会先去找寻那颗红痣,只要看到它还在,我就感到安心。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这个绝妙的描述好像出自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位女作家。我思绪漫漶地挑出鱼眼,像摩挲小兰的红痣那样把玩着,朱红的紧致的快乐。橱柜里还有一点儿迷迭香,我琢磨着一会儿在盘子上摆个“我爱你”的字样,俗不可耐,但是心甘情愿。

小兰整整睡了两个小时,没有做梦。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被炸鱼块的香味唤醒的,虽然我只用迷迭香在盘子边沿摆了一个心形,看得出小兰还是挺激动的。实不相瞒,这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下厨,机器人的稳定性在逐年提高,上一次下厨正是十几年前机器人送修的那段日子。对,我想起来了,除了蛋炒饭、炸鱼块这类普通活儿,我还会做一种很私人化的面食:油入锅,将青菜放入稍炒,再加入虾、火腿丁、猪肚稍炒,然后加水,水开后放入面条,再倒点生抽拌均匀后开中火,直到面熟为止,最后一步加淀粉,使面条变得软糯,易消化吸收。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整个过程要一直搅拌,不停搅拌。等一下,这很像小兰的软糊面?

“如果炸的时间再久一点,会更好。”小兰如权威美食家一般点评道。

“挑剔不是美德。”我尝了尝自己的手艺,不谦虚地打了八十分。

“挑剔不是美德……但必不可少……”小兰好像多了一副声腔,让我觉得陌生。

“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以我“阿尼姆斯”的比重,我有把握用雄辩说服小兰。

“我就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我不相信任何天赋,只有百分之百的汗水才有希望……”小兰的眼里映出哑口无言的我。后面这句是小时候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教育经。当时机器人虽然稳定性差一点,但早已全方位投入使用,妈妈却忧心忡忡郁郁寡欢,所有家务依然亲力亲为,还指导我阅读和写作,但没有让我学下棋。妈妈早年是一名棋手,在目睹全球顶尖国际象棋大师败给机器人之后,她认为在国际象棋这个封闭系统内,人类已经走到头了。虽然人工智能早就已经战胜过人类棋手,但那是因为程序中塞满了数千场象棋赛,每走一步棋,它都会演算出每一种可能性。到了妈妈的时代,人工智能仅仅被输入比赛规则和要求取胜的指令就轻松战胜了人类最最顶尖的棋手。妈妈偶尔会重提那场噩梦般的对决。比赛一开始,人工智能就下出了一步又一步非同寻常又步步见血的妙招,而这些招数绝不是人类能够想出的。在国际象棋中,皇后是最有威胁的棋子,正常人类都不会选择故意牺牲掉皇后这样邪门的下法,偏偏机器人就这么干了,还赢了人类的大师,连赢三局,简直是人类之耻。妈妈不得不提早终结职业生涯。相比之下,生活是一个开放系统,在各个层面上都不可预测。语言也是一个开放系统,要理解一个句子,必得调用关于外部世界的先验知识。要理解词义,语境是至关重要的,或许阅读和写作是人类能够战胜机器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那百分之百的汗水”,妈妈总是这样教育我,“我不相信任何天赋,只有百分之百的汗水才有希望,才有可能防止人类身体和精神的退化。”

在妈妈的培养下,我成长为一名科幻小说家,但写作的进度很快就赶不上科技发展以及记忆筛选的速度,我只能像部分“有志之士”那样到游乐场里象征性地出出“汗”,以此给妈妈一些稀薄的安慰。那天傍晚,我从游乐场回来,妈妈不见了,和妈妈有关的一切信息似乎也被蓄意抹去了。外婆去世后,我和妈妈曾经把外婆生前的数据信息输入一个神经网络,生成了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她像外婆一样聪明,还有点小刻薄,喜欢玫瑰,也喜欢钻研棋谱。无论是我还是妈妈,都能和她顺畅地聊天互动,就像外婆还活着一样……

“我们认识吗?告诉我这一切的真相好吗?”我直勾勾看着小兰,后背像寒冷的冬天。

“我是小兰……我曾经是一名棋手,我的母亲也是棋手……我是小兰……但在超级智能的时代,人类再去钻研棋艺已经毫无意义了……我是小兰,我是辞典编纂者……我前半生付出的所有努力就是一场笑话……我是小兰,我是辞典编纂者……后来我怀孕了,我下决心要好好培养这个孩子……我是小兰,我是仿生人第七千六百三十二号。除了和人类一样有一块记忆芯片,我们还有一片宿主记忆池。人类记忆芯片里的所有数据都上传到世界政府的记忆总池,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是仿生人的宿主。一个人对应一个仿生人,前者源源不断上传的记忆数据成为后者形成自主意识的重要来源。宿主记忆池是仿生人的记忆背景,在此基础上产生仿生人的二次记忆,也是重要的语料,为完善语言,算法通过图灵测试提供强有力的保障……我厌倦了死气沉沉的地球,尽管物质丰厚……仿生人和机器人当然不一样,虽然同为超级智能,但机器人只有记忆芯片,只能沦为人类和仿生人的奴隶。宿主记忆池有各种各样的外在形式,我的看上去像一本辞典。游乐场里的各种硬件设施正是仿生人与记忆总池传输更新数据的媒介,有的仿生人可能通过按压车间开关掩人耳目,至于我,就是那台复印机……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写出了第一篇小说,但是它们很快就追赶上来了,那些战胜过人类棋手的机器人也能写小说了。我开始经常梦见下雪,人类的幸存者围成圈抱团取暖,雪越下越大,我们都变得和机器人一样了……快快创造新地球未来的主人翁;新生儿是积蓄地球快乐的银行;给新地球多创造一些未来,新地球是永恒的安乐窝,历史上不乏经济增长遭遇时间瓶颈的阶段。人类达到一个稳定的数量后,‘国民总时间几乎是一个恒定的总量,不像国民生产总值那样每年能波动。于是各国政府为了增加国民总时间,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鼓励生育,二胎、三胎,拉动消费,促进国民生产总值增长。尽管美丽新地球上的人类已经从各种工作琐事中解脱出来,‘总时间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但在财富的创造和累积面前,新生儿的产出生长还是显得过于缓慢了。相比人类,仿生人的优势在于不追问意义,自然也就不会感到无聊,平稳地生产平稳地消耗,平稳地维持着地球的平稳,这是世界政府需要的理想公民。即使宿主死了,已有的宿主记忆数据通过各种组合仍会不断更新下去。这么说吧,宿主顶多就过一辈子,仿生人将会替宿主过N辈子,穷尽各种人生可能,达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我们都变得和机器人一样了,假如有一天性别算法适用于机器人,我希望永远做一个性别模糊的机器人,待在永不终结的童年里……我是小兰,我是辞典编纂者,我是仿生人第七千六百三十二号,目前的性别状态可以算是女吧……我是叶明兰,我是一名失败的棋手,也是一位失败的母亲,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如果我变成回忆……”

泪水如滚水般灼痛了眼眶又绷紧了两颊。“妈妈……”我在心里呼唤了无数遍,冲口而出之际又咽了回去。我看着小兰的脸,想起小兰左腹的红痣,那些我们在床上相拥而眠的日子,那些我们刷牙洗澡都不忘嘴对嘴触碰出“我爱你”唇语的时刻,如今统统变成了朱红的紧紧的噩梦,我瘫坐在地板上,无意识地喃喃:“为什么?”

仿生人第七千六百三十二号识别出我的语音,迅速做了回答:“在世界政府的记忆总池采集够数据前,人类还有存在下去的必要。放心吧,即使数据采集完毕了,人类也不会被暴力驱逐消灭,只是不会再有超新星,不会有伽马射线,也不会有臭氧修复这些意外,人类将在温柔乡中安逸至死,一代接一代,总有一天会自行退化,沦为机器人的奴隶……如果我变成回忆,我终究不是机器人,我是智人,我是叶明兰,等级秩序正在以不被察觉的进度缓慢洗牌,我是智人,我是智人……”

“所谓的超新星爆发等等这一切都是世界政府的骗局?”

“必要的鲶鱼效应而已,你有多久没看到人类众志成城走上街头了……我就像一条只会消耗的蛆。我喜欢埃利维瑟尔的那句话:我们不能把任何人看成一种抽象的存在,相反,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宇宙,有他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宝藏,还有只属于他自己的痛苦与胜利……”

“鲶鱼效应?为了提高记忆总池的采集质量?”

“在世界政府的记忆总池采集够数据前,人类还有存在下去的必要……我的记忆每年都在流失,我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我是智人,我是机器人……”

“世界政府都是你们这样的仿生人?”

“我是仿生人第七千六百三十二号……我是叶明兰……现在看来,世界政府的设计也不是尽善尽美的,紫外线异常就会造成仿生人和机器人异常,这是之前没想到的。纳米机器人有可能因此变异回塑料微粒。对仿生人的影响主要在于记忆芯片和宿主记忆池不能很好地融合,一个问题往往有两个答案两副声腔,好像同时打開两个话匣一样。总之经过这次教训,世界政府下次应该会换个办法,至少不会随随便便引爆一颗星星了……我是叶明兰……”

“最后一个问题,你说的‘我爱你是真的吗?”我别过头没有去看仿生人第七千六百三十二号,右手拇指够到炸鱼块的盘子,摆成心形的迷迭香。妈妈,我好想你,一年一年地想。为了麻痹思念之苦,以往每年年底我都会清除掉这些得不到回应的思念,等到新的一年,思念之情总会一点点重新生长起来。我曾发狠要把关于妈妈的记忆釜底抽薪全部清空,但迟迟下不了手。妈妈,我好想你。

随着最后一朵蒲公英盛开到位,紫外线威胁终于解除了,太空舱内一派欢腾景象。人既不可以被消灭,也不能被打败。地上也沸腾了,欢庆的队伍挤满大街小巷,每张脸上都写满了喜悦。我通过直播画面置身事外地见证了这一切,就像旁观一个陌生的仪式……当我把目光收回来,仿生人第七千六百三十二号不见了。我不确定小兰或者叶明兰有没有识别出我刚刚的语音:你说的“我爱你”是真的吗?

或许答案只是淹没在了这滔天的喧哗与骚动中。

屋外的阴沉昏暗摇摇欲坠,显得不堪一击。如同子宫般的太阳从更大的子宫般的天空中分娩而出,阳光如利刃之雨倾盆而下,也如众神降生。

我失魂落魄地坐到书桌前,写下一个不是科幻小说的开头——

“距离大质量沃尔夫·拉叶星‘WR104发生超新星爆发已经过去半年了,爆发产生的伽马射线导致地球臭氧层过度消耗,气温大幅降低,海洋浮游植物进行光合作用所必需的酶也濒临灭绝,但人类预想的地球第六次物种大灭绝终究没有发生,反倒是这次变故使地球重焕生机。怎么说呢,这半年有点像两个多世纪以前人类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后的黄金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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