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艾蕾尔翻译的《艺术何为》,对于真正认识罗斯科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了解一位艺术家,不仅要看他的作品,要看关于他的艺术评论,艺术家自己说的话也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可能是最为真实的。我认为马克·罗斯科的艺术至少与三个问题相关:
1.马克·罗斯科对抽象艺术表现风格的偏离;2.马克·罗斯科的悲剧精神和宗教情感;3.马克·罗斯科对当代抽象艺术的启迪。
在艺术史中,一般来说,马克·罗斯科被笼统归入抽象表象主义的群体。实际上,这是一种基于风格史的误读。不过也可以理解,因为现代艺术本身强调形式主义,所以一定要从风格的角度来看待艺术史。顾名思義,抽象表现主义就是结合了“抽象主义”和“表现主义”,这两条线共同构成了一种综合风格,而这种综合风格也抵达了现代主义的顶峰,同时也就意味着现代艺术的终结。关于抽象表现主义的发展,批评家格林伯格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非常推重抽象表现主义,他认为这是真正能够代表美国的一种新的风格。格林伯格主张一种形式的理论,他从马奈到纽约画派,追溯了一条持续的剥离主体材料、错觉与空间绘画,而追求平面性的线索。他特别看重平面性,他认为平面性就是现代主义的本质,所以在他看来,现代主义的绘画史就是不断走向平面性的形式。也就是这样一个原因,马克·罗斯科被归入到抽象表现主义的群体中。
如果我们从风格史来看的话,似乎这也是合理的。但是我们要是回到这本书,回到马克·罗斯科自己说的话,就会发现不是这样。我们会发现事实上无论是形式主义的抽象,还是个体情感的表现,都并非马克·罗斯科的意图,他在这本书里有过很多这样的表述。
他在《艺术何为》中的《致普瑞特艺术学院》的文章中谈到:“至今,我也不明白抽象表现主义的意思。……我不知道我的绘画和诸如表现主义、抽象,以及任何莫名其妙的称谓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反表现主义者。”可见,他自己否认他是抽象表现主义的,那他又要表达什么呢?
在另外一篇文章当中,即这本书的196页《一则笔记:摘自塞尔登·罗德曼与罗斯科的对话》,他说:“我想要表达的仅仅是诸如悲剧、狂喜、死亡这类最基本的人类情感。……那些在我作品面前哭泣的人们,体会到一种宗教经验,这和我的创作经验是一样的。假如像您说的那样,只是被绘画的色彩关系感动了,您就错失了最重要的东西!”可见,他看重的是最基本的人类情感,还有宗教经验。也就是说,他看重的是背后的精神,而不是表面的这些形式。
但是从形式上,他确实是可以被归入到抽象表现主义的。我觉得这是两个观者得出的不同结果。一个是现代主义在看马克·罗斯科;一个是马克·罗斯科自己在看自己。特别是来自宗教体验的观看。可是,这里又有一个悖论,就是他又不同于中世纪、文艺复兴以来的那些古典艺术家在宗教主题上的表达。他说自己并非是一个宗教信徒,但另外一方面,他又生于犹太家庭,他小时候上过犹太儿童的宗教学校,后来他又在犹太学院教授儿童美术课程长达23年。然后他诸多的创作主题又与希腊神话、基督教相关。所以,这就涉及了基督教“新教”改革之后的艺术宗教表达问题。“新教”改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它直接和我们今天的现代文明有着很重要的关系。也可以认为,今天的民主、宪政制度,其实是来自基督教的,是经过“新教”改革之后的新的生成。但是“新教”改革和艺术史之间的关系,却往往被我们所忽略,特别是“新教”改革和现代艺术之间的关系。而马克·罗斯科的艺术,在这方面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新教”改革之后,新教教堂内各种被认为是拜偶像的艺术,就都被清除出去了。在“新教”的教堂内,被我们称为基督教的教堂内,只剩下一个十字架,而不再有以往的那么多环绕整个教堂的圣像画、祭坛画,都没有了。所以,这就带来一个单纯理性世界的宗教与宗教艺术的问题。也就是说,宗教是完全从现代艺术中退出了,还是继续存在?如果继续存在的话,它又是如何存在?马克·罗斯科为我们展现了这样一幅图景,宗教显然是继续存在的,只不过和原来不一样了。
另外,他在《艺术何为》中的《一封信的手稿:罗斯科与阿道夫·戈特利布致编辑》中认为,“现代艺术和远古艺术之间的亲缘关系需要证明。如今艺术创作应当召唤一种精神形式:源于黑人雕刻和爱琴海远古艺术的精神形式。越是持久永恒的东西,反而越能凸显瞬间偶然;越是浑然天成之物,反而越发独具匠心。……倘若我们的绘画所表达的精神与远古艺术的精神之间不存在一种不可言喻的亲缘关系,我们就不应该被其形式质感深深撼动。……现代艺术的面貌趋近于一种远古原型。”也就是说,马克·罗斯科在现代艺术和远古艺术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他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座桥梁。我们知道,在现代艺术中有原始艺术这样一个类型。但是,我们看现代艺术中的原始艺术的时候,难道只是一种人类学考察的样本的视角吗?显然不是。因为在古今这两个关系之中,不可以偏执,不能认为现代就要一直往前,而不管过去是怎样的。在17世纪的时候,西方有过一场古今之争,结果是大家公认:在科学领域是今胜于古,但是艺术却不一定是今胜于古。但是在现代艺术这样一股热潮中,是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能意识到这一点呢?恐怕未必。
现代艺术原本就是反思现代性的一种方式。也就是说,用审美现代性来反思工具理性,工具理性是现代性初始的启蒙现代性的异化。审美现代性就起到一个反思、反抗的作用。现代艺术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但是它同时有一个社会使命,它绝对不是完全自我封闭在艺术内部的,它是一种内部的反抗。但是很多现代艺术家在形式主义的自我称义中忘记了自己的现实使命。因此工具理性的现代性需要非理性的艺术反思维度。
《艺术何为》中,提到了马克·罗斯科深受尼采和克尔凯郭尔的影响,而这两个人分别代表了非理性的两个方面。尼采可以和酒神精神、感性相联系在一起,而克尔凯郭尔可以和宗教精神、灵性联系在一起。这两个类型也分别指向了人类永恒的悲剧困境和宗教救赎,这是对马克·罗斯科非常重要的影响。但是马克·罗斯科最后还是自杀了。如果一个艺术家能在宗教救赎中表达自己的艺术观,首先应该能够自我救赎。可是,他为什么成功自我拯救呢?可见20世纪是一个多么令人失望的、黑暗的世纪。所以,本质上罗斯科的艺术是存在主义的。他最后没有走出黑暗,还是在存在和虚无之中走向了自杀的生命终点。
马克·罗斯科把现代艺术和远古艺术联系起来,这一点又让我想起波德莱尔曾经说过的一句经典:“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他在现代艺术刚刚开始的时候,就有了这样一个先知的洞见。可是,后来的艺术家似乎大都忘记了。而马克·罗斯科的艺术正是对这种永恒和不变的强调。
罗斯科特别看重这本书中谈到的戏剧性和交流性。这都是对现代艺术本体主义的突破和超越。他作品中的戏剧性和超验性是共生的,这一点抵达了精神永恒之地。而交流性则开启了观念和观看的公共性通道,他会考虑公众的“观看”问题,从而指向现代主义之后。虽然他很反感波普艺术,也抵制波普艺术的展览,但他的作品其实是通向了现代主义之后的,通向了观众的“观看”,以及丹托“艺术终结之后”的哲学对艺术的阐释。
当然从艺术风格史来阐释,马克·罗斯科依然是抽象表现主义的一位代表性艺术家。他被认为是这个时代的,但事实上他又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对抽象艺术的偏离使得他为当代艺术语境中的抽象艺术创作带来很多启迪。也就是说,在当代艺术语境下抽象艺术还有存在的可能吗?有没有必要性?有没有新趋向?
现代艺术本身是对现代性问题的反思,当代艺术也依然是对现代性问题的反思,而这个现代性问题在今天变得更为严峻。只不过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反思方式,马克·罗斯科的艺术意义,因此也可以延伸到今天,只不过需要我们去得出一个更为真实的和当代意义有关的抽象艺术的看法。
马克·罗斯科《艺术何为》这本书也谈到了他的很多教育的观念。他一直在思考儿童的绘画、艺术家的绘画,甚至有一些精神病人的绘画。那么中国的教育界对于以后的艺术家的发展,包括尤其现在探讨抽象艺术今后的新倾向和新道路,有一些什么样的引导的想法,或者是希望怎样去进行自我探索和发展?
谈到我们今天的抽象艺术教育,基本上也都是在美院之中的。美院之中的抽象艺术教育,其实是与美院对抽象艺术的认识高度相关的。
我们今天的美院之中的抽象艺术家,他们的艺术高度,他们对于抽象艺术的认识,决定了他们怎么去教学生。而像马克·罗斯科抽象艺术中的如此根源性的、精神性的因素,是不是被中国的美院中的这些抽象艺术家认识到了,这可能还是一个问题。我们美院中的抽象艺术教育,可能更多的还是在形式主义中。美院的抽象艺术教育应该追问,抽象艺术是不是能够纳入到当代艺术系统中?是不是能够在当代艺术的观念阐释中来看?
其实还是信息化机器的加入,信息化程序的加入。他把我们这个加速度的时代处境彰显出来了,而在这样一个加速度的时代,艺术的形式是怎样的?这种艺术形式和我们这个世界的本源有没有关系呢?所以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形式主义,也可以看到這个时代最明显的加速度的时间特征,还有信息化的参与和控制,还有对于世界本源的追问。
郝青松,艺术批评家、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