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许越
年三十的夜晚,龙城大雪纷飞。街上人烟稀少,偶尔有那么一丝动静,也不过是几只三五成群的野猫搅动垃圾桶分享人们的残羹剩饭,随着一辆汽车贴着湿滑的路面缓缓经过,末了,便再也叫不到它们的踪影了。
那栋破败的楼里,当其他人正其乐融融地相聚一方分享着一年来的艰难心酸时,唯有那间公寓冷冷清清得直冒寒气。时不时就跳一下屏的电视正支支吾吾地播放着一年一度的春晚,老张坐在对面那张积满油垢的布凳子上,右手有气无力地撑着脑袋,全身瘫软得好像下一秒就要陷进凳子里。
“老张呐?今天报纸你拿没?”厨房里,陈桃花正刷着几只破碗,头也不回地憋出一句。
老张佝偻着身子缩在那间比他身子大两码的鸭绒衫里,这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高中毕业时打工送他的,尽管现在早已油腻不堪,但她一直舍不得丢。没错,老张和桃花有一个儿子,只不过没出息,动不动就和老张吵嘴,高中毕了业就去外地了,音信全无,直到现在,也从没联系过他们。
他哆嗦着手打开那掉光绿漆的铁皮信箱,取出报纸,刚想关门,就看见那件与众不同的东西静静地躺在底下。
那是一个暗黄色的信封。
老张紧蹙着眉头打开它,一大叠百元大钞红彤彤地像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四八、四九、五十。正正好好五千块钱!”老张两手一拍,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仰,深深地吁了口气。
“老伴儿呐……你说……是谁对咱这么好心呐……”
“啧啧啧,不该管的就别管!我做了一辈子好人,就不该捞点儿馅饼么。”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陈桃花你捞着便宜还卖乖了不是!我跟你说,这绝对就是上苍的恩赐!正好我还在为你那肺痨焦心呢,这下好了,全搞定了!哈哈哈!”
“不是啊老张,你忘了那天报纸上整的那啥事儿了?”
老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其实老张还真想过是不是被那事儿卷进去了,只不过捞着钱的时候被喜悦冲破了脑袋,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来,就那么过去了,现在躺在床上那么一想,还真有些后怕。
“一月二日,一群盗窃团伙劫持了某银行,之后四散而逃,已有部分嫌疑人落網,其余人皆逃散,并将赃款投放至各地,请广大市民谨防上当……”老张念念有词地打着小手电看着当天的报纸,时不时地瞟一眼那叠钱,微微地摇了摇头,马上关灯睡下,辗转反侧,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翌日,老张紧紧地揣着那叠钱,忧心忡忡地去工地上找昔日的同事牛胡。
“哟!这不是老张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来来来快进来坐。”
老张和牛胡原来是一家工厂的技工,厂子倒闭后,瘦弱的老张便成了落魄的失业工人,而牛胡则凭着那与今无异的强健体魄上工地上搬砖,混着混着不料就成了一小工头。
“老张,家里没啥好酒好菜,大过年的要不咱哥俩出去喝几盅?”牛胡胡乱地在茶几下面翻了翻。
“客气客气……你给我来杯水就好。”
牛胡找不着杯子,便随手给老张用大碗盛了碗水,老张只是小抿一口,然后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叠被捂热的钱。
“哟!老张!这么多年你发啦!也不给兄弟通个气儿。”
“诶,发什么发,你哥们我,要进牢子啦!”
“咋地个情况?”牛胡也倒了碗水,大灌一口。
老张就这么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全部告诉了牛胡,牛胡听完便哈哈大笑。
“老张啊老张,你这辈子呐,就是死在老实巴结上了!”牛胡抹了把嘴。
“我跟你说,咱龙城上下几百万口人,就是2012来了也死不着你!哪来那么多巧合!再说了,那帮土匪就是想这个人背黑锅,也不会找到你那平民窟里头去。这钱呐,我看,把不准是那个你帮过的小妹子送你的吧哈哈!”
“咱不开玩笑!那你说,这钱咋整呐?”老张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手心手背都出满了汗。
牛胡突然顿了顿,起了起身子,两只浑圆的眼珠子滋溜溜的一转,便也道貌岸然了起来。
“老张。”
“啥?”老张被吓到了,也开始危言耸听起来。
“这事儿啊,我看悬……咱不开玩笑说啊,你想,你做好事儿留过名儿吗?没有。你帮人救人求回报吗?不求。那凭啥有人给你送钱呐,天下掉馅饼砸不着那么准,你说是吧。”
“这这这……”老张已经坐不住了。
“所以呀,我看,冒不准就是那团伙整的坏!其实他们就是要挑那些没有经济实力的穷沟沟,让你们上套,咬着钱不放,然后贼喊捉贼,说是你们抢的,这可是人赃并获啊!”
“诶!我咋就摊上个这么个事儿!这可咋办呐!”老张两只手紧紧地扣着头皮,胳膊肘撑在那纤弱的大腿上。
“依我看,”牛胡又大灌一口水,起了起身,“你放一部分钱在我这儿,至于剩下的一点你赶紧花喽,咱来个以毒攻毒,到时候就算被逮着了我也好帮你分担呐,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都是兄弟,有难同当嘛!”牛胡一把搂过老张瘦弱的身子,笑嘻嘻地说道。
“这……”
“怎么着?连兄弟都信不过了?”
“不是不是……那就听你的吧。”
老张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点了根烟蹲在马路边的石凳子上,看看顶上明黄色的路灯,又瞅了瞅怀里的两千块钱,不知不觉有点想念他的儿子,想要是他能回来,自己也好有个依靠。那夜,老张一夜未归。
老张这一仓促之举可把陈桃花急坏了,又是打又是骂,气得她直咳嗽,都快咳出肺泡了,肺痨又严重不少,而老张只是呆若木鸡地坐着那张大木床上,不还手也不抵抗,两只眼睛时而涣散时而聚焦,嘴里也念念有词,像是中了邪。
“不成不成!我再找找归二去,看看他怎么说……”老张随手抓起一件袄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任凭桃花大喊大叫咳出了血也没听见。
归二家住在市郊,等老张到的时候,又是夕阳西下的光景了。归二家吃饭早,见老张来了,便赶紧添酒回灯招呼他。
“哈哈老张,你还裹着这件破襖子呐!真是一点没变!”
“你还说我,你不也还是那个麻杆儿样嘛!瘦的更个猴子似的也不多吃点。”
两人唠着唠着便进了深夜,半响,见老张一脸愁闷,归二向老婆孩子使了使眼色,便招呼他们睡觉去了。
“诶,归二。我真想念咱俩刚来龙城的时候。”
“呵,瞧你说的,撞上事儿了吧。”
“诶,这么多年就你最懂我,我这次可是惹上大事儿喽!”老张竟有些哽咽,竹筒倒豆子般的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归二听了,也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老张,今儿个你就睡我家,也别回去了,大过年的好好休息休息,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归二说着便开始着手拿被褥。
“不成不成,不搞定这破事儿我也睡不着啊。”老张迷糊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烟灰缸换了一盘又一盘。
“要不这样吧,老张,你明个把桃花接来我家,你俩睡我房,这样也好缓一阵子风头,等这阵过了,一切好说!”
“诶,这可真是麻烦你啦!”
“哪儿的话,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要不你就把那钱暂时给我,我帮你埋喽,到时候他们找不着就拉倒,这万一要是被挖着了,就算我身上!”
老张一开始还昏昏沉沉地点着头,后来越想越不对,或者是酒性使坏,又或者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震得酒瓶子都摔在了地上。
“归二!你明知道我缺钱,要给老婆子看病,又要过日子,还拿我的钱,假惺惺地说什么给埋了给埋了,你安的什么心!”归二愣在原地,手里的被子都掉在了地上,卧室的门开了一角,隐约可以看见孩子躲在他老婆怀里放声大哭,老张知道刚一下子说错话了,慌慌张张地连袄子都没穿就跑了出去。
到家的时候已接近凌晨,桃花这会儿已经睡了,连骂他的力气也没有了,老张突然想到一个法子,于是赶忙摇醒桃花,搬出一只积满了灰的大箱子丢给他整理衣物。
“老张你大晚上的发什么疯!”桃花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眯着眼睛大吼一声。
“什么发疯!避难!快!快些整理完咱就回乡!”老张顾不上桃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也开始翻箱倒柜起来,此时此刻,他只想逃离这金钱涌现的深渊。
而桃花则像被放了气的皮球似的,懒洋洋地收拾着衣服,急得老张在一旁直催她利索点儿。
远处,当火红色的旭日再一次升起,那幢破旧老屋里的一家人也已准备出发,只不过桃花不愿走,硬是被老张拖出了楼道,任凭问什么她也不答。漫天飘雪,老张又望了一眼那只信箱。
“再让我最后开一次吧。”
掉漆的绿皮开了,一枚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
老张愣了,他气愤地一脚踢裂了信箱,绿色油漆大片大片地往下掉。
“他妈的!又是你!害我没过好一个大年,害我现在无家可归,我叫你再来!叫你再来!”信箱伴随着老张的谩骂与践踏,逐渐身首异处。
远处传来了警笛。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是张大实先生吗?”
“是……是我,张……张大实。”老张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连片冻得干裂的嘴唇愈加苍白。
“张先生您好,我们是龙城警局的,”那个年轻的警官说着把他的警察证在老张面前晃了晃,“经调查,我们认定你为一月二日当天一起抢劫案的嫌疑人,请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走……这就走。”老张回头看了眼桃花,桃花避开他的目光,眼前湿润一片,一边的小警司给老张戴上手铐,便将老张压进了警车,年轻警官向他使了个眼色,警车便在大雪中缓缓淡出了视野。
“别哭啦阿姨,假惺惺假惺惺的……”年轻警官揶揄桃花。
“呵呵,东西呢。”桃花的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
“啊,差点忘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拿去,七千块钱一分不少,阿姨您的肺病也有治了!”
“谢谢你啊。”桃花的声音低得像是快要断气。
“千万别客气啊阿姨,您这次的报案可帮了我大忙了!我这一回去呀不是升官就是发给我大钱!呵!再说了,我和张孝孝都那么多年的同学了,以前也已只收您照顾,现在和你分分红也是应该的嘛!”
他又和陈桃花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留下陈桃花一人面对着一片苍白。须臾,她转过身,走近邮箱的残害,疑惑地从那堆碎片中抽出那张皱巴巴的信封拆开,眼泪再一次流下来滴在雪地上,砸出一颗一颗的小坑。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现在在北京,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也算是终于打拼出了一片天,刚买了栋房子,准备下个月就接你们来住。妈妈您的肺好些了吗?我一直记得你老说胸闷。爸爸呢?他身体还好吗?等到下个月我见了他,一定要好好和他来几盅!这么多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对了,我寄来的钱你们收到了吗?里面总共是五千元,那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妈你要多给爸买些补品养养身,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想你们。
我期待着与你们的见面!
你们的儿子
张孝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