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读过《金瓶梅》的,我主要说两个方面,一个是邱华栋老师的《金瓶梅版本图鉴》这本书,我很同意宁肯老师的说法,华栋老师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人,他总是有让人惊奇的地方。我们对华栋老师的认识每加深一层,对他的惊奇感就多了一层。比如最开始只知道华栋老师是优秀的小说家,他的写作和上一代作家是不一样的。他写的小说充满城市质感,充满人的现代质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藏書家,而且是博闻强识的阅读者,我真的觉得很惊奇。一般来说,我们在一块儿讨论、聊天的话,提起什么书基本上没有华栋老师不知道的。比如我们经常一块儿出门,包括在台北、在国外我们也一起逛过书店,他会指着某本书说,这个版本我有,这个版本有若干,这个版本我全有。当时我就很庸俗地想,这个人这么爱藏书,得有多大的房子啊。这一点我觉得在作家里面是非常少见的,也是非常让人惊奇的。我觉得作家看书是很马虎的,基本上不是专家式的阅读,哪怕是看与本职工作相关的小说,也就看个内容。比如我们看莫言的《生死疲劳》《蛙》,只看内容就是了,管它是《收获》杂志还是《十月》杂志首发,是作家出版社还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们不会计较这些问题。有些作品甚至连翻译问题都不计较。对于一部书的版本研究到这么深刻的地步,这样的作家活着的我只见过邱华栋一个人。过去应该是有过,过去的作家有这样的文人传统,但今天的作家中有这样的兴趣和能力的人,我只见过华栋老师一个。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搞的是当代文学,我自己写作,我家人在国家图书馆搞古籍保护。她搞版本,懂版本,所以我在我们家的地位非常低。因为在研究旧书的人的眼里,写新书的人就没有学问。中国文学有这样一个鄙视链,就是古典的鄙视现代的,现代的鄙视当代的,当代的谁也不敢鄙视。而搞文献的就敢鄙视一切,所以我家人处在鄙视链的顶端,而我处在鄙视链的底端,我每天就在家里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可我一想起邱华栋老师,就觉得我的革命还有希望——我们作家里不完全都是废物,我们作家里也有懂学问的人。每次对邱华栋老师的认识增添一点,我们就会多一点惊奇的感觉。我们先认识了一个小说家,后来发现他是一个诗人,然后又发现他是武术家,再后来发现他是藏书家,他身兼多职,在每个方面都做得非常投入,这是非常让人惊奇的。
其次说这本《金瓶梅版本图鉴》。翻开这本书我又感到很惊奇,心想这个人得看过多少遍《金瓶梅》啊?
对于《金瓶梅》我当然是很感兴趣的,健康的、不健康的兴趣都有,也看过一些相关研究的论文和专著,包括田晓菲也是专门研究《金瓶梅》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过以版本流变的角度、以版本之间的区别和变化的角度来研究这部奇书的,这是非常有难度的工作,所以也是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我们都知道,西方小说是伴随着现代大工业生产和现代出版制度的一个产物,尤其是长篇小说,必须得有了现代的造纸技术、印刷技术、出版技术以及运输的方便,才会出现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我们研究西方小说的版本往往是非常清晰的,狄更斯有几个版本,它是非常清晰的,巴尔扎克也是这样,托尔斯泰更清晰了,因为后来苏联的出版社就那么几个,非常清晰了。
但是我们中国古代的著作非常不清晰。最不清晰的可能就是《金瓶梅》和《红楼梦》这两本书,因为中国古代小说大量是从历史、话本里脱胎而来的,完全的文人创作,由文人写作的小说是从《金瓶梅》开始的。像这样一本书,首先它是原创,然后又有无数改写者,无数译者,而且每次在书商那里还要做加工,再加上盗版,哪怕盗版都会做艺术加工。要厘清这些版本是非常困难的,而且我们看《金瓶梅》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好奇,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金瓶梅》,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这是读《金瓶梅》时非常独特的感受。如果看我们当代小说,看我们作家写的东西,不会有这样的好奇。我们的小说是怎样成为这个样子的,很简单,就是在家写呗。我们可以号称自己几易其稿,但实际上也是很清楚的,就是你写的,顶多拿到编辑部删删改改就出来了。但《金瓶梅》不一样,它的版本流变本身就是一门巨大的学问。如果要把这个问题厘清,其实就是做学问的过程。所以我再一次对华栋老师表示惊奇和神奇,我从来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耐心,充满巨大的兴趣,而且体现出严谨治学的一面。他真的是多面的邱华栋,我要说邱华栋是我们中国文学界的百变天王。各种身份非常有意思,非常令人惊奇,令人敬佩。
我还特别敬佩的一点是,他各方面的身份差别特别大,而且互相不打架,这个很难。一般做这种学问的人都是老先生,这种人在生活里也是老先生的样子,写东西也是老先生的派头。但华栋老师在写小说的时候完全不是这个路子。比如他在90年代写了一大批关于北京城市生活的小说,在中国最开始写城市中产阶级这一人群的作家,可能就数华栋老师。前一阵他写了一系列短篇小说,在《当代》发了《云贵》,获得了“郁达夫文学奖”。《云贵》这篇小说写的是通过人工受孕生孩子,其实就是冻卵这种当代社会科技最前沿,前沿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在写作的时候永远走在我们时代的最前面,总是对我们时代最新鲜的东西极度敏感,他在写作中总有这一面。然而他在日常里面的研究,比如藏书、研究书的版本,又是故纸堆里的爱好。一个人有这两方面完全不同的特质和爱好,真的是令人惊奇的。一个惊奇的人做着令人惊奇的事,做着令人惊奇的学问和写着令人惊奇的书。我比较早就拿到了这本《金瓶梅版本图鉴》,可能比大家读的要早一些,我看完的感觉是,这就是一本奇书,研究这本书、写这种奇书的人恐怕也可以叫奇人。
另外,我想谈谈我对《金瓶梅》的一点认识,毕竟邱老师的这本书和《金瓶梅》有着紧密的关系。
我觉得每一个中国人,可能现在比较年轻的读者读《金瓶梅》不是故事了,其实比我岁数更长一些的中国人,读《金瓶梅》其实都是一个故事。因为这本书在很长的时间里面就代表着禁忌,代表着神奇,代表着我们在日常生活里面不能看、不敢看的东西,但是我们仍然可以道貌岸然地看,读《金瓶梅》总是在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下读的。
我小时候家里有《金瓶梅》,最早读的就是节本。我记得有人做过统计,《红楼梦》里贾宝玉说过最多的话,是一个成语,叫“不在话下”。而在我看的节本《金瓶梅》里,最多的四个字是“遂成好事”。我当时很小,后来才知道这四个字的背后是有无数个字的,其实就是把每一段关键描写都删掉,变成了“遂成好事”,每一个“遂成好事”都是有原文的。老实说刚开始看也看不懂,看完以后很遗憾,听说很黄,其实也不黄,都是“遂成好事”,对青春期少年来说是很失望的。
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我专门去找过,但也都是节本。也是工作之后,我才知道人民文学出版社有足本,当时那套书很贵,都是拿出来送礼的。我刚工作的时候这套书卖2000元,用榮宝斋手工装订的,现在涨到4000多元,我一个小编辑根本买不起。有老师辈的朋友托我买一套两套的,也不敢打开偷看,都是封好的。后来我看的真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我看的是香港的影印本。那个影印本里面的字体变来变去,因为中间抄写的人换了,字体也都跟着变了。我第一次看足本《金瓶梅》,看的就是这个版本,后来才看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
很遗憾,我看《金瓶梅》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到了电脑上可以随便下载黄色录像的时期了,所以我看也不觉得有多么新鲜了,我最需要看它的时候没有看到,感觉就像终于有花生仁了,但是我已经没有牙了。
最早看《金瓶梅》的普通中国人,我们必须得承认,看的都是禁忌。当你年纪再大一点,或者看得稍微专业一点,再看《金瓶梅》,我觉得看的是文学性。也就是说,它是我们中国文人主体创作、主题自发自觉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们看《金瓶梅》这部小说,可以看到一个古代的中国作家是如何进行百分之百的原创写作的,这一点对于写作的人,对于作家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事。
我们看《三国演义》,看的不是一个作家在进行百分之百的原创写作,刘关张都是定下来的东西。我们看《水浒传》,施耐庵是很伟大的,但施耐庵的东西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原创。中国的作家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百分之百的原创小说呢?就是从《金瓶梅》开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看《金瓶梅》的文学性,看《金瓶梅》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的价值,这是第二遍看《金瓶梅》的感觉。
第三遍可能是看中国人的气质。这本书能看出我们中国人的气质,既有对中国人在古代日常生活中的详细描述,又有对中国人待人接物方式的传神描写。同时,《金瓶梅》里面自带着中国人的人生观、价值观。那种日常生活中的悲凉气质,如果拿《金瓶梅》和《红楼梦》比较的话,《金瓶梅》恐怕更接近于真实的中国人的世界。《红楼梦》是把世界抽象出来,创造出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绚烂的、美好的、神奇的,是通过另一个世界来看我们这个世界。其实《红楼梦》不太像典型的中国人的看世界的方式,而《金瓶梅》是日常生活里的饮食男女,过着蝇营狗苟的日子,它一点一点地透出一种悲凉,这种悲凉的感觉就是我们中国人内心的底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更接近中国人内心世界的、更现实一点的是《金瓶梅》。所以我建议大家,不管年纪大的朋友还是年纪小的朋友,都看看《金瓶梅》。我觉得我们要逐渐地看出这本书的真正价值,每一遍都有新的价值,这是这本书了不起、伟大的地方。
同时,我们又拥有《金瓶梅版本图鉴》这样一个索引,这样一个读《金瓶梅》的这么好的索引,可以带着你去翻山越岭了解一本书。如果说《金瓶梅》是一座大山一样的书,是一部像《富春山居图》那样浩渺、漫长的画卷,那么《金瓶梅版本图鉴》就像展开这幅画卷里的一条小径,你沿着这条小径去懂得这座大山,了解这座大山,这是这本书非常大的意义。
石一枫:作家,《当代》杂志社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