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熊熊
明代中期,瓷器上破天荒出现了一种合体字纹样,开创了瓷器纹样的新领域。所谓“合体字”,是指把两个以上的汉字词语,通过巧妙的构思编排成一个类似汉字的图符。明中期瓷器上出现的合体字纹样,主要由“忍耐”二字组合而成(图1-图5)。此外还有一些变种,如“忍”字中合一位老翁(图6、图7),“忍耐”合体字中再合一位长者(图8)等等。这种纹样的大量出现绝不是偶然的,其背后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
明代社会从早期进入中期,经济逐渐繁荣,原本淳朴的民风开始出现松动。这在家庭观念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引起的忧虑也特别强烈。在中国传统观念里,社会的理想结构是聚族而居,数世同堂,这也成了人伦美德重要的评判标准。但一旦经济条件改善了,贫富差距拉开了,原来抱团取暖的大家庭、大家族便会面临瓦解的趋势。于是儒家的有识之士就开始呼吁:大家要克制自己的个体欲望,维护家族的团结,进而稳固皇权社会。要实现家族的团结,关键的一点是要真正懂得并实践“忍耐”二字。
一个人要怎样认知才算懂得了“忍耐”的真谛?怎么做才是真正地实践了“忍耐”原则?这在中国古代有一个著名的榜样,那就是唐代的张公艺。《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八记载道:“郓州寿张人张公艺,九代同居……麟德中,高宗有事泰山,路过郓州,亲幸其宅,问其义由。其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高宗为之流涕,赐以缣帛。”张公艺书百余“忍”字的背后是什么?是极度的“忍耐”!据说张家九代同居,合家九百余人,每日鸣鼓会食,一人未到决不开饭。家里养的一百条狗也懂家规,缺一不食。生活在这样的家族里,没有超越常人的忍耐精神,是难以想象的。
张公艺的族人后来整理了一本《张公百忍全书》广传于世。书中有一篇“百忍歌”,我们不妨引几句看看:“忍是大人之气量,忍是君子之根本。能忍夏不热,能忍冬不冷。能忍贫亦乐,能忍寿亦永。贵不忍则倾,富不忍则损。不忍小事变大事,不忍善事终成恨。父子不忍失慈孝,兄弟不忍失爱敬。朋友不忍失义气,夫妇不忍多争竞……”可见,“忍”字在这里已经上升到了人生哲学的层面,成了包治人际关系百病的一帖良药。
元代时,有人编了两本小册子,一本叫《忍经》,一本叫《劝忍百箴》,将历史上关于“忍”的名言名句和名人事迹收集起来,作为人们学习忍耐精神的教材,元明清时期几乎家喻户晓。
明代中期,著名的理学家陈献章(1428-1500)看到社会上人际关系在逐渐疏离,以及人们对“忍”的日益淡漠,于是专门发表了一篇《忍字赞》。其文曰:“七情之发,惟怒为遽。众逆之加,惟忍为是。绝情实难,处逆非易。当怒火炎,以忍水制。忍之又忍,愈忍愈励。过一百忍,为张公艺。不乱大谋,其乃有济。如其不忍,倾败立至。”这种针对性很强的劝世箴言,在社会上不能说没有影响,但影响有限,很难力挽狂澜。
陈献章还写过一首《示儿》诗,用来教育自己的儿子:“张公九世尚同居,忍字专书一百余;受唾由来称长者,而今市辈却嗤余。”这首诗里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张公艺的“九世同居”,另一个则是“唾面自干”。“唾面自干”是唐代人娄师德与其弟的故事。娄师德受武则天赏识,任职宰相。他弟弟出任外官时,娄师德劝告他要懂得忍让。其弟说:“知道了,今后如有人往我脸上吐口水,我只自己用手擦了便是。”娄师德说:“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人家向你吐口水,是对你有怒气,你自己擦了,不就违逆他意,让人更加恨你了?你啊,应该唾面自干‘!”“九世同居”和“唾面自干”是两个能“忍”的典型例子,陈献章以此劝谕当时人,其结果又如何呢?陈献章《示儿》诗的最后一句“而今市辈却嗤余”表明,他反而成了“市辈”嗤笑的对象。可见世风变坏,理学家其实也无可奈何。
正是在明代中期大家族面临土崩瓦解,理学家士大夫忧心忡忡之际,瓷器纹样中开始出现大量的合体字“忍耐”,其用意显然也是要教育百姓懂得“忍耐”二字的重要。
從纹样本身看,合体字“忍耐”的创作蕴含着深刻的寓意。图1至图5是合体字“忍耐”主要的表示方式,特点是将“忍”字的上半部分“刃”放到“耐”字的中间,将“忍”字的下半部分“心”放在合体字的下面,有强调“忍耐”要从内“心”升起之意。
将“忍耐”二字合体,团形的图案形状本身又具有家庭、家族团结凝聚在一起的象征意义。暗示只有“忍耐”,才能大“家”同居,和谐相处。
明中期强调“忍耐”,主要想解决的就是“家”的问题,这一点在图6至图8中可以得到印证。这三图在“忍”“忍耐”等文字中间,又合上一位老人,是要强调家族中长辈的重要。老人位居合体字纹样的中央,表示他是“家”的核心。也可以将这位老人理解为张公艺,有他的“忍耐”精神在,“九世同居”就有可能实现。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知,明代中期瓷器上合体字纹样“忍耐”的出现,折射出来的是当时社会上对“忍耐”的人生态度有一种强烈的呼唤!这本质上是儒家传统思想的反映。
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有趣现象,是合体字“忍耐”纹样只存在于明中期。那么,明后期就不需要宣扬“忍耐”精神了吗?不是的。明后期的社会人际关系更加复杂多变,其实更需要“忍耐”思想的教育。只不过此时光强调“家”里的“忍耐”已经远远不够了,社会需要提倡更加广普的“忍耐”精神。经研究,我以为明后期瓷画上“忍耐”精神的宣扬,已经被转移到传说中的散仙“拾得”的身上。这个变化,我在《“拾得”的风光岁月》一文中有专题探讨。此文刊登于2019年1月30日的《收藏快报》上,有兴趣的朋友可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