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果
唐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社会经济繁荣兴盛,中外贸易发达,各民族文化交流频繁,文化艺术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唐代长沙窑位于湘江之畔,盛于中晚唐,终于五代。其烧制出来的瓷器品种丰富,美观精致,实用性强。它是第一个彩瓷之窑,也是第一个将书画艺术和制瓷工艺完美结合的瓷窑。其釉下多彩和造型别具匠心,特别是绘画艺术独树一帜,尤为引人注目。
长沙窑绘画题材广泛、构图别致、形式多样,行笔落墨挥洒自如。由于唐代距今时代久远,书画原作大都散佚,流传下来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长沙窑的可贵之处在于,它留下了大批原汁原味的绘画精品。通过这些艺术珍品,我们可以有幸一睹唐代绘画艺术的真实面貌。
长沙窑花鸟画作品布局和谐、主体突出、含蓄生动。注重宾主、呼应、开合、虚实、疏密、动静等关系。作品用笔率意,生动活泼,富有生活气息。题材常见有雀鸟、荷鹭、奔鹿、神兽、折枝花卉等,把唐代花鸟画最为完整、最为丰富地保存下来,弥足珍贵。长沙窑山水画画面单纯、简朴。一山一石,一树一叶,寥寥几笔,却是率意挥洒,意境深远,给观者以无限遐想。山水画在魏晋南北朝时尚处于萌芽阶段,虽然已有宗炳、王维等专门的山水画家,但就整体而言,山水仍多作为人物画之配景出现。唐代山水画发展迅速,逐渐形成了独立的画种,长沙窑山水画可见一斑。人物画在长沙窑作品中占的比例较小,但是却极具代表性。其题材、形式、风格技巧方面,出现前所未有的新风貌。作品远离尘俗,清新自然。如“竹林七贤”诗文罐、江上独钓图等,有着情景交融的动人境界,极具艺术感染力。
整体来看, 长沙窑绘画构图讲究和谐、生动;用笔挥洒随意却具有独特的韵味,给人大方、朴实的感觉。它注重象外之趣、画外之意,鲜明地体现了唐代绘画的时代风貌和卓越成就。长沙曾是楚国的重镇,是湘楚文化的荟萃之地,从大量的长沙窑瓷器可以看出,长沙窑绘画继承了湘楚文化的精髓。各式各样的花鸟、山水、人物、动物、诗歌等题材,无一不体现出湘楚文化中“注重写实又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艺术特点。以下从视角、造型、构图和意境四个方面对长沙窑绘画美学特征予以归纳。
● 仰观俯察的广阔视角
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说:“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王羲之在著名的《兰亭集序》中亦写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可见,古人对生活自然现象的观察,并不是一种简单反映,而是一种主动地“取”的过程。正如宗白华所言:“俯仰往还,远近取与,是中国哲人的观照法,也是诗人观照法。”而这种观照法表现在我们的诗画中来,构成了我们诗画中空间意识的特质。长沙窑绘画艺术,正是运用这种“仰观俯察”的广阔视角,“远近取与”。观物取景时,多角度、全方位地主动审视,从而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创作时能够随心所欲、俯仰自得、挥洒自如,增强了绘画的表现力,超越了客观世界的羁绊。
长沙窑绘画既有对自然生活、传统文化的“近取”,又有对外来文化的“远取”,兼收并蓄,融会贯通。唐代长沙窑制瓷作坊位于湘江沿岸,周围多丘陵、盆地、湖泊。该地域植被茂密,飞禽品种繁多。荷花、芦苇、野草之中,白鹭、雀鸟、水鸭等出没其间,与蓝天、白云、绿水组成了一幅优美自然的画卷。这一切,给画师们带来了无限的灵感,成了他们艺术创作源泉。
在绘画题材上,长沙窑画师倾注了表现生活的热情,画面朝气蓬勃。如在对雀鸟描绘时,能够抓住最精彩的动态瞬间和细节,或伫立、或展翅、或觅食,其形态自然而传神。如青釉褐绿彩鸟纹壶(图 1),描绘的是水边觅食的鹭鸶,其后是一株迎风摇曳的芦花。这些都是南方河流、池沼岸边浅水之中常见之景。彩鹭全神贯注悄然前行,仿佛正在觅食。芦花随风摆动,生动自然。作品动态优美,线条流畅,行笔活泼率意,画面空灵。画师抓住了最生动的瞬间,将画面意境描绘得惟妙惟肖,富有生命力。
在绘画材料上,长沙窑多种彩釉的运用,使得其绘画更加丰富多彩。匠师们擅长用简单的几种氧化物着色剂相互叠加或单色使用,彩釉的互相渗透而釉彩在窑炉高温化学反应中形成不同的灰褐色。如黄色釉与蓝色釉叠加而得深色;酱色釉与绿色釉互相渗透而得类似黑色的彩釉,同样还得到了绿中泛青、青中见紫、紫中带红等调和色。特别是铜红釉的推陈出新,实为我国陶瓷科学技术发展史上最早的发现之一。
从视觉角度来看,“仰观俯察”其实是一种自由的、多角度的以心观物。 其俯仰自得的心态,为画家创作提供了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画家以一种开放博大胸怀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以纯净胸襟去体察和感悟自然之美。如图2所描绘的画面,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仰望彩云之上,一只大雁凌空而起,展翅飞翔;俯瞰彩云之下,青山隐约。画面打破了视点的桎梏,以一种自由无羁的精神漫游,来探索和表现生活之美。直上云霄的大雁亦成为生命本体和精神自由的象征。其境正如唐代诗人刘禹锡在《秋词》中所写:“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作品极富艺术张力和雄强豪迈气势,充满了动感,让人振奋。
● 丰腴矫健的艺术造型
唐朝国力强盛,文明发达,高度开放。不同文化的影响、交融,使唐人不拘于传统,眼界开阔。其绘画艺术亦洋溢着蓬勃朝气和高度自信。长沙窑绘画艺术形象往往以“丰腴矫健”为美,形象生动夸张,充满力度和自信。 所绘女子,造型丰腴,肌肤丰满润泽,富有弹性,呈现出年轻女性婀娜多姿的风采。用线圆润秀劲,行笔中透着几分妩媚。其所绘西域女子,金发上卷,头缀宝珠,脸蛋圆润,樱桃小嘴,特征显著,十分传神。着墨不多,却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与唐代仕女画的审美情趣相吻合。
长沙窑绘画形象具有独特的时代气息,一花一叶饱满大气;动物形象雄强健壮,线条富有力度。以形写神,造型准确生动,有精确的艺术表现力。如图3所绘奔鹿,躯干健壮,四肢矫健,精神焕发,充满向上的力量,亦是大唐文化自信的一种象征。
在绘画技法上,作者不是简单地对物象进行具体细致的描绘,而是通过对物象的描绘来表达画家内心丰富的精神世界。通过此图可以看出,其创作十分讲究对意境的追求,笔下物象既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从笔墨来看,奔鹿浓淡干湿的运用非常精湛和巧妙:在头、尾等关键和转折部位,以浓墨反复加以强调;而腹、背、颈等柔软的部位,则以空灵轻淡的线条一气呵成。在对象的提炼取舍上也颇具匠心,如作者对头部耳朵、鹿角、嘴巴、眼睛等进行了深入的刻画,而鹿的四足则是高度概括,一笔而过,达到了笔不到意到的效果。在意境上,奔鹿更加具神韵,更加具有速度感,堪称绝妙。
● 以“空”为尚的构图布局
南齐美术理论家谢赫在著名的“六法”说中就有“经营,位置也”,强调的就是布局问题。长沙窑绘画构图多以“空”为尚,推崇以少胜多和“笔不到意到”,许多布局堪称经典。如图4“独钓图”,此图以轻快活泼的线条勾出一叶扁舟,上有一渔翁者垂钓,四周寥寥数笔水纹。画家画得很少,但画面并不空,反而令人觉得波浪滔天,寒气逼人。空白之处有一种语言难以表述的意趣,是空疏寂静,还是萧条淡泊,真令人思之不尽。这种诗一般耐人寻味的境界,是画家的心灵与自然结合的产物。这种高超的手法,是对“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的最佳阐释!
与长沙窑处于同一时期的唐代诗人柳宗元有一首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欣赏这一诗一画,可以领略到“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的艺术趣味。
在花鸟画中,画家对“空”的经营亦十分讲究。如图5构图,堪称经典。作者对雀鸟、水草作重点描绘,画面强调线条疏密、虚实对比。画家以行云流水的线条将雀鸟头、尾、翅膀作了准确的刻画,水草迎风起舞,与雀鸟相互呼应。画面正中最重要的地方卻不着一笔,留为空白,使人感觉密处更密,空处更空。这与太极图中“阴”“阳”的对立统一规律有异曲同工之妙,达到了古人常说的“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的效果,给观者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 以形写神,追求画外之境
东晋顾恺之提出了“以形写神”的著名论点,指明画家在反映客观现实时,不仅应追求外在形象的逼真,还应追求内在精神本质的酷似。在绘画技法上,长沙窑人物画继承和发展了南朝张僧繇简括的笔墨技巧,“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在行笔时,往往以中锋为主,不偏不倚,笔势圆转,线条流畅优雅。衣服飘带处理则与吴道子线描绝技一脉相承,如迎风飘扬,深得“吴带当风”精髓,“形”和“神”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竹林七贤”诗文瓷罐,是为数不多的长沙窑人物题材器物之一(图6)。画家采用褐色线条白描的手法,描绘一老一少两位贤士,头戴纱冠,身着长服,相对而坐。老者低头不语,似在沉思,少者手指上翘,似在吟诗。线条简练流畅,笔势圆转,运笔灵动,所画人物飘带有迎风起舞的动势。作者以寥寥数笔,以写实的手法而不求形似,即把人物的神态特征刻画得栩栩如生。
在把握对象的形与神韵气质基础上,画家巧妙地利用画面构成,留出了足够的想象余地,更多地追求一种言外之意、画外之境。又如“芦苇小鸟图”(图7),以简练的线条勾勒出一幅优美的画面:芦苇三丛高低错落,迎风而立,一只小鸟栖息于芦苇之上,仿佛在倾听风雨,自在而悠闲。小鸟前方留为空白,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作者巧妙地利用呼应关系,把观者的视线和思路引向画外,从而实现自己预期的审美意图,达到了极佳的审美效果。
总之,唐代长沙窑绘画艺术兼收并蓄,既有浓厚的本土文化气息,又主动积极地汲取外来文化,形式多种多样,具有生机勃勃的时代气息。其仰观俯察的广阔视角,丰腴矫健的艺术造型,以“空”为尚的构图布局,以形写神,追求画外之境等,无一不折射出大唐艺术文化的包容博大和自信。长沙窑绘画是唐代中后期商品经济迅速发展的典型范例,显示出一个盛世王朝独特的艺术魅力,在艺术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