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婷
“爸爸,要不你再去找一个吧?只要不是一个狠毒的后妈,我都可以接受的。”儿子伏在案桌上,拿着铅笔在书上漫不经心地画着,勉强地笑着挤出了这句话。
正在忙着修理电灯的父亲低头望了望儿子,微微笑着道:“你这孩子,突然说这个干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这辈子不会再娶别人啦,只喜欢你母亲一个人。行了,灯泡弄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快去睡觉,你明天还要上课呢。”
听到这个回答,儿子安心了,满意地笑了。父亲说,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了。虽然没见过母亲,但是他相信她和其他母亲一样伟大,她一直活在他心里,神圣不可侵犯。记得有一次,三四个男孩子朝他扔小石子,说他是没娘的野孩子,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他气不过,就扑上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他被打得很厉害,至今手臂上还有一条长长的疤。不過他从来不后悔,他一直把那条疤看作他为维护母亲名声留下的痕迹。
他对父亲很愧疚,心里暗暗发誓要好好孝顺父亲。自己打小身体就不好,十三岁了还常常要父亲大半夜地打着手电背他去医院。父亲第二天一大早还得赶到精神病院去伺候爷爷。说到爷爷,爷爷对他确实很好,但他有时候觉得要是爷爷不在人世了该多好。爷爷患了精神病,动不动就对父亲拳打脚踢,还老嚷嚷着“你给我滚,你不是我儿子”之类的话。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爷爷,父亲对他那么好,世界上简直没有比父亲更像样的儿子了,爷爷怎么还不知足呢。比起身体,父亲怕是心里更痛吧!
这些年,父亲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但他从来不喊累。让他一个人承担这么多,儿子心里实在难受。他偶尔想着,要是有个人愿意帮父亲分担一点就好了,可他马上又会打消这个“邪恶”的念头,这样做太对不起母亲了,母亲肯定希望父亲一生一世只对她一个人一心一意啊。
二十三岁那年,儿子结婚了。婚礼上,父亲笑得很开心,可那晚他分明看见父亲坐在书桌前偷偷地抹眼泪,还对着什么自言自语,可能是想母亲了吧。父亲在灯光下那孤独的背影,让儿子突然觉得父亲老了,需要他保护了。不知不觉,他竟然流下了泪。
第二年,爷爷病情加重了。当医生说“对不起”的时候,父亲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儿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颓丧的父亲。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悲痛的父亲,只能缄默不语,默默地站在旁边。老人家临走前紧紧拉着父亲的手,流着泪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随即就撒手人寰。父亲跪在床前,自责地流着泪,儿子也跪在一旁默默抽泣,爷爷的离去和父亲的悲痛都让他觉得胸口好闷,快要喘不过气来的那种。
父亲五十五岁生日那天,领了个女人回家,她对儿子儿媳嘘寒问暖,颇为殷勤,儿子似乎猜到了什么。果然,饭桌上,父亲说觉得自己和一年前刚死了丈夫的刘阿姨很投缘,想要和刘阿姨共度晚年。儿媳虽然有些吃惊,但也觉得公公是应该找个老伴儿一起过晚年生活,至少不再那么孤单了。
可儿子却怒了,他砸下碗筷,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不同意!”他怒吼着,“此生我只有一个母亲,你也说过此生只会爱我妈一个人的!现在算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怎么配做我母亲,继母也不配!”妻子显然被吓到了,丈夫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丈夫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不是一直希望爸爸找个伴儿吗?
一家人都有些慌张无措。儿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火,大概是觉得父亲背叛了母亲,也背叛了给自己的约定,又或许是想继续独占父亲的爱吧。看着地上碎掉的碗和洒了一地的饭菜,妻子悻悻地站起来走到丈夫旁边,试探性地挽住丈夫的手臂,“别生气呀,今天爸过生日呢,我们先吃饭,吃完再慢慢商量……我再去给你拿副碗筷。”说着就往厨房走去。
刘阿姨想要说什么却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眼泪簌簌地涌出来。父亲吼道:“你给我闭嘴!你知不知道,她……她是你……”
“别说了!”刘阿姨赶紧打断,“我知道,我确实不配……从小到大,我都没管过他,都没照顾过他……他生病,他上学,他结婚……我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刘阿姨断断续续地抽噎着。
“儿子,你不是一直都想着你妈吗?现如今,她好生生地就站在这里呢!”父亲停了停,接着说:“其实……你刘阿姨,就是你亲生母亲……”父亲把脸扭到一边,手足无措。妻子拿着碗筷正打算出厨房,听见这话,不知该如何是好,干脆又退回去,在厨房里听着外面发生的事,觉得丈夫肯定也吓到了。
儿子听到这话,着实蒙了,睁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父亲:“你在胡说什么?她怎么可能……爸,你要是真想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也不用编这样的胡话来骗我吧!”
“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她真的是你妈妈……”
父亲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但儿子听不见,过了半晌,儿子才回过神:“你胡说!”儿子的双腿撑不起这沉重的信息,向后退了几步,“这不可能……你不是说她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吗?现在你告诉我……她没死,她抛弃了我们两个,还嫁给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死了,所以就想起我们来了?不……不!我没有这样的母亲!她不是!她不是!你一定是在骗我!”说完就奔出了门,儿子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从小到大一直心心念念的母亲还活着,应该高兴才对,可她却是个抛夫弃子的坏女人,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父亲和刘阿姨心急如焚地追上去,却在过马路时被驶来的大卡车撞倒在血泊里。父亲抢救无效死亡,刘阿姨也因脑部受撞击而陷入昏迷。
面对父亲的离世,儿子撕心裂肺地哭到嗓子都哑了,眼睛红肿,一边哭一边抽自己的耳光,嘴里念叨:“爸!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他似乎明白了当初爷爷去世时,父亲为什么会那么地悲痛欲绝。儿子痛苦万分,妻子和亲朋好友只能在旁边看着,拉着,劝着。
儿子在父亲的遗物里发现一个陈旧的上了锁的木盒。他隐约想起来结婚那天,父亲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可能就是在对着这个小木盒子说话。儿子撬开盒子,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两个男的,其中一个是父亲,那另一个是谁?看着这个陌生又面善的男人,儿子竟然觉得自己和他有点像,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然而照片背面的一行字让他慌了神:我会照顾好咱爸妈和我嫂子的——成义。
成义不是户口簿上父亲的曾用名吗?那……他慌乱地打开盒子里的一个笔记本,胡乱地翻开了一页,上面写着:
1988年8月8日 晴
咱爸的精神越发不好了,这一切都怪我……嫂子生了,是个男孩儿,长得和你一样帅气,按照你以前说的,取名志刚。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们母子,我会把志刚当作自己的亲儿子,明天我就带他去给你磕头……
磕头……父亲每年都会带自己去墓园磕头。儿子仿佛遭到了晴天霹雳一般,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难道……不,不会的,这里面的志刚不是自己!他颤抖的手翻着本子,一目十行地浏览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怎么会?他像是要甩开魔鬼的纠缠一般,用力抛开了手里的笔记本。他瘫在地上,哆嗦着蜷成一团。
这一定是在做梦!对了,张伯伯!他和父亲是多年的好朋友,一定知道所有的事情。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捡起那个可怕的盒子和笔记本,他抱着盒子飞奔,想要立刻见到张伯伯,他必须弄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大概也都知道了,阿成确实不是你亲生父亲。你亲生父亲叫李建国,是我们的班长。我们在边境扫雷,扫雷是个特别危险的活儿。有一天阿成不小心踩到了雷,不敢動弹,班长就用自己去换他,替阿成踩着雷,救援人员还没赶到,班长他就……几十年了,就像在昨天一样。”张伯伯回忆着,“唉,班长那年才二十三呐,风华正茂,就这么牺牲了,留下你爷爷、奶奶和怀了孕的妻子。”张伯伯哽咽着,“阿成呢,心里愧疚,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班长,想要赎罪,就主动承担起了照顾李叔、李婶和嫂子的责任。你奶奶就班长这么一个孩子,因为班长的死悲伤过度,还没等你出生就走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你爷爷对阿成产生了恨意,精神也不好了。没过多久你就出生了……阿成怕娶的女人对你不好,又担心自己有了家庭就不能一心一意照顾你们了,所以就一直没有娶妻。一晃,你都这么大了。你也别怪阿成,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不怪他,我没有怪他。都是我不好,怪我,是我对不起爸爸!”儿子低头抽泣着。
张伯伯拍了拍他的肩膀,泪眼模糊地说:“这也不能怪你,我们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谁都不想看到这样。阿成对你、对李叔有多好,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简直比亲生父亲和亲生儿子还要称职……”
“我知道,我都明白,是我没有好好孝敬他。”儿子哭得越发伤心,“那刘阿姨又是怎么回事……”
张伯伯抹了抹泪,叹了口气道:“你现在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刘阿姨,就是你母亲。你六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高烧不退,刚开始大家伙儿都以为只是感冒,没想到医生说是先天性白血病,还有并发症,我们凑的钱和所剩无几的抚恤金远不够手术费,后来有人捐了一大笔钱,你才渡过危险。当初吧,以为你父亲去世,你爷爷疯了,你也得了重病,你妈她才不辞而别。我们也理解,毕竟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确实不该承受这么多,离开了也是情有可原。大家伙儿不敢告诉你真相,就说她难产死了。前些天我们才知道当年那笔钱是她寄的,为了救你,她改嫁给了一个有点家底的瘸子。这些年,她生活得也不容易,结婚多年了,心里一直念着你,一直不肯再要孩子。去年她丈夫死了,她想回来认你,又怕你接受不了,于是我们就商量着让她和阿成在一块儿,这样既名正言顺地成了你母亲照顾你,你也可以尽尽孝心,互相有个照应……”
儿子早已泣不成声。此时手机响了,是妻子,“志刚,快来医院!刘阿姨醒了,醒了!”儿子立刻从椅子上蹿起来,流着泪蹦出一个字:“妈!”
(作者系湖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