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冬,罕见的雨雪、低温侵袭着四川盆地。刚刚荣登全国二○一八年最具幸福感、商业魅力(新一线)排行榜双榜首的成都迎来一场瑞雪。
络绎不绝的出城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新年的假期堵出了热闹,挤出了激情。连接成都平原西部的成雅高铁刚刚开通,成灌动车组升级提速,成德绵眉乐一票难求,四川的新名片“铁公机”这个“铁”率先串起了西部平原上星罗棋布的明珠。
好不容易挤出轨道交通天府广场站,气温陡然降到零度,阴冷潮湿的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远远打望广场西侧那座独特立面造型的庞大建筑:与苏州高铁站和博物馆的棱角分明风格有点相似,在不規则的几何冲突中,蕴含着韵律、奇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外墙,分外淳朴、端庄,散发出“金玉良缘”的蜀地文化气息,这就是矗立在最繁华地段的成都市博物馆。
馆内收藏了二十多万件文物,跨越六层的展线长达一千五百多米,缓缓将成都的前生今世,影响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和人物娓娓道来。每一件文物都精挑细选,每一幅画卷都浸染厚重,每一段故事都引人入胜。原以为不过是一座标准的都市综合博物馆,却惊讶地发现,它打破了传统的地域区划束缚,以全景式、分布式、流域式的大成都气魄,展现了作为蜀地文化集大成者的悠久、繁华、斗争、融合。
“西蜀称天府”。品味馆藏,一道道人类繁衍生息、资源争夺、文物化成、竞相风流的线索将四川,特别是我所在的川西地区紧紧地牵连在一起。
成都平原是中国古代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城市的名字一直沿用了两千多年,这在全国大城市中算独一份。“四川”的名称还要晚上一千多年,直到宋、元时期的地方区划“川陕四路”“四川路”“四川行省”方才得名,不见得是江、河多的缘故。费孝通先生对中国文明起源有“多元一体”之说,神秘的古蜀文明是其重要一支,一个农民淘水沟可以淘出三星堆,房地产开发掘出了金沙遗址,商业区挖出蜀王楠木船棺,这片土地下还有多少秘密呢?
小学课本已经告诉我们,直立行走、使用工具算是把我们从动物中区别开来。但是后来呢?是迁徙、思考、创造诞生出文明。要说我们身上还流淌着蚕丛、柏灌、鱼凫及其部众的血脉,那是小概率事件了。奴隶社会,几十、几百万人的王国争夺杀伐,活下来的本来就不多,还便宜了战国强秦。“秦并巴蜀”算得上是第一次大规模移民,不光是秦国的子民迁过来,后来并吞列强“四海归、天下一”的时候,诸侯王族、巨商不少迁徙到西蜀这片土地。有考证,楚国的王族就迁到了川西洪雅县复兴村。这样的大迁徙历史上有七八次之多,李白是从陇西迁过来的,唐太宗第十四子曹王李明一支避难迁到了成都西南五十公里的丹棱县龙鹄山,近代百年“湖广填四川”更是规模宏大。
有了肥沃的土地,丰富的劳动力,那么生产力提升和贸易收入在人文昌盛中就显得极为重要了。《全球通史》的作者,美国教授斯塔夫里阿诺斯极其看重的是铁器的发明和使用,夏王大禹、蜀郡太守李冰则视水为农耕的根本。也有近代学者的研究成果认为是食盐这一战略资源决定了早期人类的活动,比如川西北多盐池、盐湖,使之成为古人类活动的最有利条件之一。成都博物馆一一作了解说,还强调了茶马、丝绸(蜀锦)贸易的重要性。
西方的研究表明,冶铁技术是公元前二十世纪中叶在小亚细亚率先发展起来的,并在约公元前一二○○年赫梯帝国灭亡之后,从那里传播开来。在印度,大约是公元前八○○年;在中欧,是公元前七五○年;在中国,是公元前六○○年。当锄、斧、犁等农具同武器一样,也能用廉价的铁来制造时,从前石斧和木犁对付不了的茂密森林遭到大规模砍伐,农业生产率急剧增长,意味着这时可以取得足够的剩余粮食来发展经济和建立国家了。
我以为,仅以已知的考古和时间顺序来推断,中国的冶铁技术自亚细亚传播过来是比较牵强的。如同石器、铜器、玉器、陶土、文字,各大文明是完全可以自己发现、摸索出来的。如同非洲人类起源说一样,里面存在西方自己以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希腊—罗马文明为起源的主观臆断,是对其他文明,特别是中国文明的轻视。
不管怎么说,铁器在蜀的历史是非常久远的。文献记载和考古都明确指向,西汉中晚期,于西蜀临邛(今邛崃),广都(今双流),武阳(今彭山)等地设铁官,最近蒲江县也发现了大量古代冶铁的遗迹。这为四川盆地的开发及对外贸易是极为有利的。
在一项四川历史文化名人评选中,大禹、李冰均在前十之列。水的疏导、利用在农耕文明时代举足轻重,禹(约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夏代建立者,姒姓,名文命,出生于今四川阿坝州境内。他领导人们疏通江河,兴修沟渠,发展农业。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因治水有功,被舜选为继承人,舜死后即位。大禹划定天下九州,铸造九鼎,第一次确立了君主世袭的政治制度。
蜀郡第三任太守李冰继承大禹治水的传统,把岷江分为引水灌溉道(正流)和泄洪分流道(支流),从古代灌溉三百多万亩发展到如今灌溉一千多万亩,留下了世界著名的文化遗产,直到今天依然惠泽于民。
李冰还有一项功绩常被我们忽视,那就是井盐生产。馆藏载,成都平原的井盐生产始于战国,李冰任蜀郡太守时开广都盐井。西汉时期,盐井数量大幅增加,盐业的繁荣一直延续至三国时期。在临邛、蒲江、南安(今乐山)均设了盐官。临邛在汉代最早开始用天然气煮盐,如今邛崃、蒲江、丹棱这一成都西南方向还是重要的天然气开采区。
四川还是中国最早种茶、饮茶、售茶的地区之一,中国饮茶始于西汉有史可据,但在西汉时期,中国只有四川一带饮茶,西汉对茶做过记录的司马相如、王褒、扬雄均是四川人。同时,诸葛亮十分重视蜀锦的生产,兴筑锦官城,设锦官管理蜀锦生产,“今民贫国虚,决战之资,惟仰锦耳”,成都成为全国最著名的蜀锦织造中心,也是重要的漆器产地。
有了铁器、盐这样的古代战略资源和茶、蜀锦、漆器等高端奢华的产品,以成都为首的蜀地不论是在丝绸之路,还是国内水陆贸易,均如鱼得水,北宋为适应大宗商品贸易的需要,出现了交子、会子、钱引等世界最早的纸币。即使在川西地区,很多市县均有茶马、盐铁古道的印记。馆藏载,茶马贸易是由宋政府组织,在四川地区进行的与少数民族之间的汉茶换藏马的贸易,在成都设“都大提举茶马司”,并与雅州、秦州等地置榷茶和买马司。大量川茶从川西邛崃、名山、雅安和乐山等地经成都、灌县、松州,过甘南,输入青海东南部,然后分运至西藏、青海各地。丰富的人力、产出、财富以及勤劳、坚贞的品格使成都平原成为历史上中原河套地区之后,与江南水乡并肩的富庶之地,并在历史上屡屡成为南宋抗金、阻击蒙古、抵御日本的大后方。
与物产富饶、手工发达、贸易尽入相伴的,是文学艺术的兴盛。首先扬名的是汉韵华章,蜀地先后出现司马相如、扬雄、王褒、严君平等大家。唐代,外迁而来的李白、杜甫等星光灿烂,留下诸多壮丽诗篇、锦绣文章。两宋时期,成都岷江下游在眉州八百进士一出,“三苏”遂成为此地“英曜炳灵”的文化形象代表。
川西另有两股重要的民俗宗教,崇文重学的思想影响极大:
一是道教发源与世俗化。道教为中国本土宗教,两汉时期,西蜀孕育了独特的民间信仰与宗教习俗,盛行升仙传说。东汉末年,张道陵于成都大邑鹤鸣山创五斗米道,成都成为早期道教的发祥地之一。其教区组织系统密布于成都周边和西部长秋山脉,一直向西南拓展,彭州、新津有三治,大邑、蒲江有一治,彭山区公义镇的北平山、东坡区的蟆颐观均为天师道的二十四治之一,丹棱中观山的女道士成无为身为炼师,道行为四方所重。
鲁迅先生曾提醒后人“中国根柢全在道教”。这种清静无为、见素抱朴的修仙苗头,在青羊宫、二王庙、天师洞可见一斑。偏巧这个信仰在盆地民间世俗化得厉害,成都西部河坝子上的市、县小街背巷哪里找不到一堆道士先生、神婆算子,老四川们的生、老、病、死,哪个没经历过几回道场法事。于是“喝个小酒、摸个小牌、打个小麻将”成为一个本地人安居乐业、怡情的无厘头标签。
另一个是藏书与教育传承。唐代雕版印刷的发明,为书籍的大量传播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机会与基础。成都、眉山、邛崃等地的雕版印刷逐步发展起来。眉山当时著名的藏书地点“孙氏书楼”,建自唐代,延續三百多年。蒲江魏了翁创办鹤山书院,藏书数十万卷,规模宏富。嘉定年间的魏了翁任眉州知府,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亲自去学校讲学,指导士子学习。
文翁石室、锦江书院、尊经书院先后成为蜀地及成都教育的重要场所。首先是“文翁办学”,馆藏载文翁于西汉景帝年间任蜀郡太守,在成都兴建官办学校,名“石室”,创地方官学先河,“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司马相如即为石室弟子。
锦江书院,由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四川按察使刘德芳在文翁石室旧址上建。历任院长有顾汝修、敬南华、张晋生、侯度、姜锡嘏、易简、彭端淑等著名学者。馆藏载,川西“蜀中三才子”丹棱县彭端淑辞官归蜀,在锦江学院育贤达二十年之久,门下人才辈出,其《为学一首示子侄》被选入当今语文课本。“锦江六杰”之一的李调元,“文名籍甚”的举人张邦伸等均为院中高材。
光绪年间,张之洞、王闿运等学者先后主持尊经书院。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四川总督奉旨宣布将锦江书院、尊经书院与一八九六年成立的四川中西学堂合并为四川通省大学堂,后改称四川省城高等学堂,即今四川大学前身。尊经书院培养了杨锐、廖平、张澜、吴玉章等一大批爱国志士、文人学者,活跃在中国近代史舞台上。
匆匆在成都博物馆参观了一、二、三、四楼,在历史长河的神游中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天,对古蜀国、成都和川西地区的风华地理脉络初识一二。唯一遗憾的是,号称“金玉良缘”的博物馆对“缘”字解说得“犹抱琵琶半遮面”,留着司马相如、卓文君“凤求凰”的浪漫故事和成都的许多美人的传说不提,于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的川菜不谈。王尔德不是说过吗,“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抵抗!”
作者简介:相忆方好,本名吉君福,男,1980年生于东坡故里眉山。
(责任编辑 刘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