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晓军 叶曙明 季宇
科举路上的奋进者
1856年夏,一名青年在安徽明光镇的一个小店投宿时,在墙上题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这样写道:
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栖乌。
此时抑郁不得志的他肯定料想不到,自己后来会成为“中国19世纪最大的政治家(历史学家蒋廷黻语)”,成为晚清最有名也最具争议的大臣。这名青年就是李鸿章。若把时间再往前推几年,他的人生,本该在一条中国封建社会普通士子的正统之路上奋进。
1823年,李鸿章出生于安徽合肥东乡大兴集一户耕读之家。父亲李文安在乡间开设家塾,母亲李氏,是一位典型封建式的贤妻良母。她生有六男二女,家庭经济负担沉重,但她克勤克俭,“尺布寸缕,拮据经营”,想方设法供几个儿子读书。
6岁时,李鸿章入馆接受启蒙。此时外面的世界,已呈密云待雨之势:南方的鸦片走私贸易愈演愈烈,近乎失控,朝廷的禁令形同虚设;在更远的世界,欧洲的工业革命如火如荼。不过李鸿章的小小书屋依然环境清幽,在父亲的指导下,他开始学《童蒙习句》《六书指南》《三字经》和《百家姓》。年岁稍长,又拜了几位老师,习经史词章,专攻宋学。
这种特定的家庭环境和条件,推动着少年李鸿章走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传统士大夫的人生模式上。
李鸿章11岁那年,李文安乡试中举,4年后(1838年)再中进士三甲55名,授刑部郎中,记名御史。李家由此成为当地望族。李文安宦绩乏善可陈,但他却把两个人拉到了一起,一个是儿子李鸿章,另一个是与他同年考中进士的曾国藩。
李文安高中进士这年,中国近代史的大幕正徐徐拉开,此时的主角是奔赴广东,准备雷厉风行查禁鸦片的钦差大臣林则徐。与此同时,英国战舰已逼近中国沿海,双方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
危机虽已迫在眉睫,但在消息闭塞的安徽乡下,还没有激起什么涟漪。春弦夏诵、讲道论德间,李鸿章进步很快。第二年,李鸿章入了县学,岁试时得了第一名。
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从珠江口到长江口的炮声,震碎了大清帝国的天朝梦。这一年,李鸿章参加院试,中秀才。按当地风俗,子弟弱冠,即由父兄延亲友为之命字。李鸿章命字渐甫,号少荃。
1841年,英国人从广东沿海东进,攻陷厦门、定海、镇海、宁波。第二年,英国军舰犯江宁(今南京)、上海,进入长江口,离合肥不过两百余里。不久,清政府先后与英、美、法签订《五口通商章程》,国门被西方世界的坚船利炮轰开。李鸿章的家乡终于嗅到硝烟味了。
干戈劫外,世事沧桑,令读书人拍遍栏杆,李鸿章也百感交集。不过,此时的李鸿章正值青年,才华初露,信心满怀。1844年,朝廷举行恩科乡试,李鸿章中第84名举人。翌年,他怀着“策远志、出风尘”的理想,几卷诗书,一肩行李,望京北行,准备参加会试。途中他写下十首《入都》诗,一抒匡济时艰、澄清天下的万丈豪情,其中一首写道: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定须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野鸥。
笑指芦沟桥畔路,有人从此到瀛洲。
正當李鸿章动身北上时,在广东花县(今广州市花都区),有一个“长须蜂目,面阔身肥”的汉子,芒鞋竹笠,杖策西行,行囊中揣着几卷自撰的《原道醒世训》。他的名字叫洪秀全。大清王朝已进入多事之秋,帝国的上空,风起云涌,充满了混乱与不安。“只手把吴钩”的李鸿章的一生功业,和“手持三尺”的洪秀全有着密切关系,但此时此刻,两人的生命轨迹一南一北,还没有交集。李鸿章正一步步走近他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人物——曾国藩。
李鸿章抵达京城后,潜心学业,然而在1845年的会试中名落孙山。李文安让他留在京中,再接再厉,并利用这段时间,结识京中名流,为将来铺路。在李文安的介绍下,李鸿章以年家子身份,拜见曾国藩。这一次拜会,改变了李鸿章一生的命运。
初见曾国藩,李鸿章即被他的风度和学识深深吸引,随即拜在曾国藩门下,执弟子礼。当时,曾国藩已是内阁学士、礼部侍郎,以治学严谨名噪一时,门下的弟子更是人才济济。但曾国藩对李鸿章的才华、志向至为激赏,称他“才可大用”。
在这几年时间里,李鸿章既与各地士子交游问学,又常得到曾国藩的精心指教。他发奋攻读经史,以“求义理经世致用之学”,又着意“习制科举之文”。1847年,李鸿章终于考中二甲第13名进士,之后又被点了翰林,选为庶吉士。
庶吉士比一般进士又要高出一等,意味着仕途更为宽广。1850年,因成绩优异,他被改授翰林院编修。年轻的李鸿章可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所有令人梦寐以求的升官条件他都有了,只需等待机遇,按照预定模式,便可大显身手。然而,李鸿章的机遇一开始似乎并不好。历史行至19世纪50年代,情形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疾风骤雨,把他推上了另一条人生轨迹。
一封代笔奏疏把李鸿章卷入洪流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封建统治者和人民群众的阶级矛盾,在西方列强政治、经济等势力入侵的刺激下,显得异常尖锐。
正如马克思指出:“中国在1840年战争失败后被迫付给英国的赔款,大量的非生产性的鸦片消费,鸦片贸易所引起的金银外流,外国竞争对本国生产的破坏,国家行政机关的腐化,这一切造成了两个后果:旧税捐更重更难负担,此外又加上了新税捐。”加之,封建官僚地主趁火打劫,兼并土地,致使人民负担越来越重;连年的水旱灾害,把劳苦大众逼到无以为生的境地。
朝廷已腐朽不堪,疲态毕现,而民心更加动荡,社会已呈山雨欲来之势,正如梁启超所描述:
翻观国内之情实,则自乾隆以后,盛极而衰,民力凋敝,官吏骄横,海内日以多事。乾隆六十年,遂有湖南贵州红苗之变,嘉庆元年,白莲教起,蔓延及于五省,前后九年,嘉庆九年耗军费二万万两,乃仅平之。同时海寇蔡牵等窟穴安南,侵扰两广闽浙诸地,大肆蹂躏,至嘉庆十五年,仅获戡定。而天理教李文成、林清等旋起,震扰山东直隶,陕西亦有箱贼之警。道光间又有回部张格尔之乱,边境骚动,官军大举征伐,亘七年仅乃底定。盖当嘉道之间,国力之疲弊,民心之蠢动已甚,而举朝醉生梦死之徒,犹复文恬武熙,太平歌舞,水深火热,无所告诉,有识者固稍忧之矣。
自鸦片战争后十多年间,全国各地相继发生规模不一的起义和暴动,终于汇聚成为农民起义的高潮。
1851年正月,李鸿章进入28岁之际,朝廷接到广西邮驿六百里驰奏,洪杨数万太平军东出大湟江口,广西提督向荣领兵攻剿。两军几番交战,向荣的官军抵敌不住,大败而走。这是李鸿章第一次听说洪秀全、杨秀清的名字。
仅仅两年多时间,以洪秀全为首领的太平军势力如滚滚江流一泻千里,影响遍及大半个中国。被外患搅得心神不定的清政府,调兵遣将,终究无济于事。在这种情形下,朝廷不得不动员各地汉族地主豪绅,利用本地势力,“结寨团练”,并任命了一大批在籍官吏为督办团练大臣。
1853年1月,太平军沿江而下,在攻克九江之后,占领安庆。安庆是当时安徽省会所在地。消息传来,京中皖人忧心如焚。
李鸿章马上拜见吕贤基,请他上表防剿之策。吕贤基是安徽旌德人,时任工部左侍郎兼刑部右侍郎。李鸿章当编修时,与吕贤基过从甚密,经常代他草疏言事。吕贤基也深怀乡梓之痛,便请李鸿章代为起草,由他具名上奏。李鸿章立即应允。当晚,李鸿章秉烛命笔,写下一篇洋洋洒洒的奏疏。为了不误早朝,又连夜派人送往吕府。李鸿章一夜未眠,和衣倦卧,根本没想到这份奏疏将自己卷了进去。
《剿平粤匪方略》一书中,记载了正月二十日吕贤基的一份奏章,应该就是李鸿章代拟的那份了。奏章写道:
昨阅邸钞,知陆建瀛因镇将失事,退守江宁,毫无布置。查江防须扼重上游,小孤山为江皖第一门户,至皖省以下如贵必先制胜于此,至总督兼辖水师,固应多调战舰以备防剿,傥一时未能调集,惟木筏最为适用。查南京城外龙江关上河下河等处木筏,云集其上,可以筑墙安炮,拦截江心,不为风浪所撼,尤足以抵御贼船,而沿江柴船颇多,亦足备火攻之用。
此时的李鸿章不过是一个30岁的七品翰林官,身处离前线千里之遥的京城,从未放过外任,从未带过兵,甚至从未负过任何实际事责,但他的第一次献言,就论及很多具体的作战问题,尽显实干家的本色。这份奏章还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建议:组建强大的水师。后来的历史证明,水师是清政府最终平定太平天国的关键之一,而李鸿章的后半生,也与海军结下了不解之缘。
次日李鸿章醒后,下朝的时辰早已过了,他惦记着奏疏的结果,急忙驱车赶往吕府。还未进吕府大门,就听见府中乱作一团。进府后,吕贤基对他说:“君祸我,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奏调偕行。”
原来当天早朝,吕贤基递了奏疏,痛陈安徽惨状,请求立即派兵弹压贼寇。奏疏写得很感人,皇上览奏,当场泪下,“上大哭,文节(吕贤基字)亦伏地哭”。皇上当廷下旨,令吕贤基从速前往安徽办理防剿事宜。吕贤基本想敦促朝廷派兵进剿,没想到把自己搭了进去,他一介书生,连纸上谈兵都不懂。于是吕贤基以李鸿章熟悉地方情形,奏请随营帮办一切。
回到家中,吕贤基向老母辞行,自知此去,性命堪忧,不禁泣不成声。吕贤基对李鸿章说:“我已奏明朝廷,令你随同帮办营务。”李鸿章毫无迟疑,慨然应允,辞别翰林院的平静生活,开始了5年的军幕生涯。然而,回到家鄉后,李鸿章才知道现实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翰林变作绿林”
1853年2月,李鸿章跟随吕贤基前往安徽,在安徽办团练一办就是5年。他先是进入署理安徽巡抚周天爵的幕府,1853年5月初,李鸿章从周天爵处调到新任巡抚李嘉端幕府协办团练。后来清政府改派福济继任安徽巡抚,谕令另一满族将领和春密切合作,力挽皖北危局。李鸿章又被召入福济幕府,所部团勇亦归其辖制。
当时的安徽,阶级搏斗十分激烈:外有建都南京的太平天国势力的威胁,内有此伏彼起、连绵不断的以捻党为主体的群众反抗斗争。尽管在各地均出现了团练,但各派势力互不统属,内部矛盾十分突出。手中无权无势、无兵无饷的李鸿章,对局势一筹莫展,心中顿有“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感觉。
这5年里,李鸿章自诩投笔从戎,别人却挖苦他是“翰林变作绿林”。绿林是土匪的代名词,李鸿章在安徽期间,混迹于地方团练之间,的确几与土匪无异。除了专事“浪战”,其表现也着实让人难以恭维。在这5年里,他也打过胜仗,却少得可怜,而战败的记录倒很可观,还经常被太平军撵着四处跑。其狼狈之态,实难言状。
1853年12月,太平军打到舒城,吕贤基急召李鸿章前往商讨守城事宜。当时舒城守军兵力极为单薄,只有数十名兵勇,面对强大的太平军,兵将们知道守不住,纷纷脱逃。李鸿章只得率所部团勇退守合肥冈子集。不久,舒城被攻破,吕贤基跳水自杀。消息传来,李鸿章极为内疚。这件事成了他在安徽最不光彩的一页。
1855年,李文安去世,李鸿章丁忧回籍为父守制。6月12日,太平军突然出动万余人,向巢县的官军营盘发起进攻。清军前后受敌,全线溃散,营盘焚毁殆尽,全军覆没。
李鸿章在家中闻警之后,连夜赶回军中,脱了孝服,换上战袍。和春拨给他一支援军,让他开往下皋营救被围困的官军。李鸿章马不停蹄,率队驰赴前线,与太平军酣战数日,瓦解了敌人的包围。然而,事后人们对他不仅没有半句赞誉之词,反而极尽冷嘲热讽,大泼污水。李鸿章第一次感受到官场倾轧的可怕。
1855年9月,太平军增援庐州,清军调兵遣将,在巢湖边的柘皋连营数十座,准备阻截,李鸿章率领的团练部队也奉命参加了这次行动。不久,太平军大队开到,远远望去,军容甚壮。李鸿章的团练本是乌合之众,战斗尚未打响,兵丁们便已闻风先溃。李鸿章试图阻止溃逃,可根本无济于事。太平军乘机掩杀,大败清军。后来多亏和春闻报,急派主力增援,这才算稳住了防线。
事后,李鸿章来到钦差大营参见和春,称赞:“声威大震,以军门为最。”和春却反唇相讥:“畏葸溃逃,当以阁下为先。”李鸿章听了这话,羞愧难当。在安徽5年里,这类不光彩的事,不胜枚举。
这一时期,李鸿章的诗作也充满了失落、灰暗的情绪。早年那种“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的豪气已不见踪影,代之而来的多是“宛转随人盖九年”,“昨梦封侯今已非”之类,几乎看不到一点光明。
更为沉重的打击等待着李鸿章。1857年2月,太平军陈玉成、李秀成部协同作战,在安徽北部发动攻势,连克桐城、舒城等地。李鸿章部团勇被击溃,在极度仓皇之中他带着家眷逃亡。次年,太平军再克庐州,将李鸿章的祖宅“焚毁一空”。这次,李鸿章完全失去信心,只得带着母亲和几个弟弟逃往江苏镇江。
综观李鸿章这5年多的军幕生涯,或办团练,或做幕僚,或亲临战场,总是败多胜少。李鸿章手中无兵无权,加之缺乏实战经验,“好猛战、浪战”,只能充当“号召练勇、劝借军饷”的角色。加之各任安徽巡抚和将帅懦弱无能,李鸿章不仅得不到正常的扶持和提携,相反官场中互相倾轧、彼此拆台的风气浓厚,也让他处处受制。
就在他这只“失群雁”彷徨无计,渴望“有屋稳栖”之时,他的恩师曾国藩拉了他一把。
“少荃天资聪明,文才出众,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1858年,李鸿章从安徽逃亡后,穷途落魄。8月23日,他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沉痛检讨了这些年在安徽的失败教训,对自己辜负了恩师的栽培感到无地自容,并表示“拏轻舟谒吾师于江上,一敂提训”——其意便是要跟随老师,接受指教。从这封信中可略见李鸿章入曾幕的前后渊源。
据梁启超的《李鸿章传》记载,当时曾国藩正率部转战江西,驻扎于建昌,李鸿章前往拜见,意欲门下效力,但迟迟未见答复,后托人说项,曾国藩才答应收留他。对于自己的得意门生,曾国藩为什么开始不接收呢?梁启超解释说:“盖文正以公少年科甲,志高必胜,难于驾驭,故必有以折之,使之就范。”
这种说法或许只是一段轶闻。实际上,当时曾国藩的处境,不见得比李鸿章好多少。安徽战事对湘军极为不利,曾国藩手下几位得力干将相继被太平军击毙,军情异常紧迫,“群疑众侮,积泪涨江”,急需“才志之士”辅佐。
尽管李鸿章在安徽的表现不尽人意,但曾国藩没有丝毫轻视。
9月29日,曾国藩收到李鸿章的来信后,立即回信表示欢迎,还说要“奉上菲资三百金”,给李氏兄弟作为安家之用。此后,他又在日记中写道:“闻少荃已过广信,即日将来营会晤,为之欣喜。”
1859年1月,李鸿章赶到建昌,正式进入曾国藩幕府,这一年他37岁。一连几天,曾国藩、李鸿章两人开怀畅谈军务、时事。
初入曾幕,李鸿章先掌管文书,继则负责向朝廷拟订奏稿。李鸿章对这些工作得心应手。曾国藩常常夸奖他说:少荃天资聪明,文才出众,办理公牍事务最适合,所拟文稿都远远超过了别人,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曾国藩对他精心栽培,充分信任,文牍奏章,军事调度,核心机要,无不参与,这使李鸿章的决策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在安徽时,李鸿章的失败很大程度是没人给他提供合适的环境和平台,现在到了湘军,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湘军人才济济,多年征战中已炼成一支劲旅。李鸿章到来后,马上就有了全新的感受,与过去在安徽办团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曾国藩对李鸿章的教诲和影响是多方面的。他常常与李鸿章彻夜长谈,讲述修身处世、居官治平的心得体会。
李鸿章心高气傲,常常自以为是,虚夸大言。曾国藩看在眼里,便时常敲打。有时开会,他会故意让左宗棠、胡林翼等人当场驳诘李鸿章,纠其误谬,杀其傲气。左宗棠一向自视甚高,天底下几乎没人能入他法眼,就连对曾国藩也不大买账,况乎李鸿章一个小小的幕僚?他常常故意找茬生事,让李鸿章难堪。
除此之外,曾国藩还时时对李鸿章严格训导,并以身作则来对他施加影响。
曾国藩作风严谨,生活起居颇有规律。每日早起查营,黎明时分与幕僚共进早餐,若无意外雷打不动。李鸿章则是文人做派,一向懒散惯了,对于这样严格的作息制度叫苦不迭。一天早上,他想睡个懒觉,便谎称头疼,向老师请假。曾国藩知他耍滑,便不准假,并连连派人催促,声称人不到齐绝不开饭。李鸿章只好赶紧穿戴整齐,急忙赶去。
整个早餐,曾国藩一言不发,气氛沉闷。幕僚们也忐忑不安。直到早餐结束后,曾国藩才慢慢开口说话。他用严肃的目光看着李鸿章说:“既入我幕,有句话我要告诫你,我这里讲究一个‘诚字,你要记住。”说完,起身而去。
这一批评相当严厉,从此,李鸿章再也不敢迟到和撒谎。据吴永所著《庚子西狩丛谈》一书记载李鸿章的一段话说:“我老师实在厉害。从前我在他大营中从他办事,他每天一早起来,六点钟就吃早饭,我贪睡总赶不上,他偏要等我一同上桌。我没法,只得勉强赶起,胡乱盥洗,朣朦前去过卯,真受不了。迨日久勉强惯了,习以为常,也渐觉不甚吃苦。所以我后来自己办事,亦能起早,才知道受益不尽,这都是我老师造就出来的。”几年后,李鸿章自领一军,并以良好的作息习惯而著称,应该说,这一切都始于曾幕。
未来两淮“一二名将”的种子,已经呼之欲出
在湘军期间,李鸿章提高最快的还要数军事方面。
李鸿章刚到曾幕时,曾国藩为了提高他的军事水平,曾安排他到基层锻炼。锻炼的部队为曾国荃(曾国藩的九弟)所统领。但李鸿章不愿寄人篱下,曾国藩写信劝他,说让他下部队,主要是考察学习,了解湘军的组织结构、作战和训练方式,以便今后更好地开展工作,“阁下闳才远志,自是匡济令器,然大易之道,重时与位,皆有大力者冥冥主持,毫不得以人力于其间”。
李鴻章本一介书生,对军事知之甚少,虽在安徽“浪战”几年,但多为瞎打瞎闹。到了湘军,曾国藩让他下基层,近距离地了解湘军的营制、军规和训练;让他参加各种军事会议,熟悉如何排兵布阵,指挥作战;还让他参与马队和水师的筹建,更多地接触和掌握各兵种的攻防技能和战术。这些在李鸿章后来组建淮军时全都用上了。
应该说,湘军是所大学校,而曾国藩是最好的老师。如果没有这些,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李鸿章和淮军了。
很快,曾国藩便见识到了李鸿章的军事才能。1860年5月间,清军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相继覆灭后,湘军成为与太平军相对抗的主力部队。6月初,清政府授予曾国藩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的职务。为了尽速稳定皖境局势,曾国藩将大营移驻安徽祁门,又调诸军配合进兵。
祁门地处长江之南,位于黄山之西,四周山岳环抱,如果久守待援,是用兵之大忌。曾国藩以为只要占领了四周制高点,分兵扼守要路,就可以高枕无忧。
李鸿章的看法却不一样。他觉得坐守祁门,是坐在火药桶上,危阽之域,主帅不宜久留,在这种地方驻兵有可能陷入绝境,应当趁早转移他处,选择有利地形,得以进退自如。曾国藩固执己见,任凭李鸿章如何苦谏也不改变主意。
于是李鸿章又建议曾国藩亲赴淮扬,督练水师。控制长江流域,即可控制全局。曾国藩还是不听。果不其然,是年10月,南路西征太平军各部合力攻占宁国、徽州等地,并“环绕祁门作大围包抄之法”,曾国藩的大本营陷入险境,一连三个月粮草通道被阻,形势万分紧急。曾国藩只得移军休宁,试图突围至徽州,以便浙江方面的军需能够顺利到达。可是太平军攻势强大,湘军军心涣散,八营兵勇四散奔溃,幸亏曾国荃在安庆方面对太平军发起强大攻势,胡林翼在太湖方面加以策应,加之鲍超等部拼命抵抗,才使得曾国藩最终脱离险境。
通过这次用兵,曾国藩更加感到李鸿章是个人才。而且,李鸿章办淮扬水师的建议,说中了曾国藩的心事。
建立淮扬水师极具战略意义:“凡用兵以水道为提纲,得江淮河汉之要,则脉络通而气势乃振。预谋淮河,非徒为富国,亦为强兵计也。”而且淮扬是湘军最重要的饷源。两淮有全国最大的盐场,盐课收入占全国盐课总收入的一半。保护淮河,就是保护淮盐;有了淮盐,就有军饷;有了军饷,军队就能发展下去。
此事筹划已久,但一直未能落实,主要原因是曾国藩分身乏术,又找不到合适的人代他去办。随着局势迅速变化,组建水师已变得愈发急迫了。统领水师之人,最好也是主持盐务之人,这样才能如臂使指,运作自如。在胡林翼的反复劝说下,曾国藩几经犹豫,最终决定大规模招募新兵,并把扬州一路,交由李鸿章处理。
曾国藩向朝廷保举李鸿章为两淮盐运使,奏折的末段,大力称赞李鸿章的为人与才干:“凡兴举大事,必才与事相副,人与地相宜,李鸿章籍隶庐州,洞悉皖北及两淮艰苦,于袁甲三(时任漕运总督)、王梦麟(驻皖绿营副将)等亦相投洽,如奉旨允准,当饬该员束装由临淮绕道前进,臣俟皖南各军到齐,立脚渐稳,规模渐定,明年再亲赴淮扬,监造水军,并督同该员等办理盐漕等各事宜。”
此时,李鸿章作为未来两淮“一二名将”的种子,已经呼之欲出,就看曾国藩敢不敢放胆放手了。李鸿章计划于8月离开大营,他在曾国藩身边举足轻重,还未走,曾国藩就有点顿失股肱之感了。
然而,李鸿章没有想到,已经束装待发的淮扬之行,竟然在最后一刻又出现了变数。
李鸿章愤而出走,曾国藩几次写信请他回大营相助
1860年8月,从北京传来一个令人震骇的消息:英法联军从天津向北京进犯。朝廷与洋人谈判决裂,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大肆焚掠。咸丰仓皇辞庙,逃往热河。圆明园在这场浩劫中,化为废墟。
咸丰在出逃前夕,寄谕曾国藩,令他调绥靖镇总兵鲍超北上勤王。曾国藩接到上谕后,左右为难。当时在长江流域,太平军的攻势凶猛,不容曾国藩有片刻分神,稍有不慎,即可能全盘瓦解。
曾国藩立即召集文武僚属商议对策,让所有幕僚一人出一个方案,供他考虑。几乎所有人的方案,都是主张立即北上勤王,只有李鸿章一人反对出兵。
李鸿章的理由是,英法联军已兵临城下,城破只是朝夕之事,调兵北上拱卫京城,已失去意义;他预料朝廷的最终解决方法,无非是“金帛议和,断无他变”,而真正关乎天下安危者,还是太平军,不妨“按兵请旨,且无稍动”。而且对湘军士兵不要显露出半点北援的意向,这样才能稳住军心,等待时机变化再作决定。
这一次,曾国藩毫不犹豫地听从了李鸿章的意见,他给朝廷复奏,表示鲍超因人地生疏,不便北援,可以由他和胡林翼两人中酌准一人进京勤王,但要等到谕旨定夺后才能付诸行动。实际上这是采取拖延敷衍的态度。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奏折一来一往,至少需要一个月,等上谕回来时,京城大局已尘埃落定。果然,当复奏送达热河时,北京和议已成,无须派兵了。曾国藩可以心无旁骛地对付太平军了。
这件事后,曾国藩更加器重李鸿章了。然而,李鸿章与曾国藩之间的师生情谊虽愈益亲密,却在一件事情上发生了分歧。
早在曾国藩移大营于安徽祁门时,便将徽州方面的防务全权委托于李元度,并反复叮嘱他要坚守,不得轻易出战。可是1860年9月,李元度擅自出城迎战,结果一触即溃,徽州被太平军轻易夺占。由于形势遽变,祁门危殆,李鸿章暂时不能动身。曾国藩干脆奏请李鸿章继续留营办事,朝廷也未准李鸿章出任两淮盐运使。
对李元度不听号令,丢掉徽州,曾国藩怒不可遏,立即具奏参劾。李鸿章则持不同意见,认为李元度是湘军元老,久共患难,不应以一时胜负向朝廷参劾。于是拉上幕友陈鼐去当面劝说曾国藩,声称“老师如果一定要劾奏李次青(李元度字),门生实在不能拟稿”。曾国藩生气地回答说:“我自己拟稿。”李鸿章态度也很坚决:“这样的话,门生只得告辞回家,不能侍奉老师了。”曾国藩更加生气地说:“听你自便!”李鸿章遂于10月愤而辞出湘军大营,投奔江西的兄长李瀚章去了。
对于李鸿章的离去,曾国藩虽然感到气愤,但他冷静下来后,觉得李鸿章確实“才干出众”,又于1861年初主动与李鸿章取得联系,希望他协助其兄担当南昌城守重任,以抗抵西征太平军势力之发展。
李鸿章却无意迅速回到曾国藩的身边,而是想自立门户领兵与太平军作战。曾国藩又去信劝阻,希望他还是立足湘军门下多加磨炼。
6月25日,曾国藩又写信给李鸿章,情词恳切地请他回大营相助:“阁下久不来营,颇不可解。以公事论,业与淮扬水师各营官有堂属之名,岂能无故弃去,起灭不测?以私情论,去年出幕时,并无不来之约。今春祁门危险,疑君有曾子避越之情;夏间东流稍安,又疑有穆生去楚之意。鄙人遍身热毒,内外交病,诸事废阁,不奏事者五十日矣。如无穆生醴酒之嫌,则请台旆速来相助为理。”又加上众人的劝说,李鸿章不好再推辞,重新回到曾国藩幕府。
曾国藩举棋不定之时,李鸿章成为促使他最后下定决心的关键人物
1861年11月11日,清皇太子载淳即位,宣布次年为同治元年。新皇即位后仅一个多月,南方重镇杭州便被李秀成攻陷。接着太平军立即进军上海,其战略意图旨在拿下上海,使苏浙沪地区连成一片,成为太平天国的重要基地。
一时间,上海陷入危殆之中,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岛。对于江南局势的迅速恶化,朝廷极为不满,刚刚掌权的慈禧太后把保卫上海看作头等军国大事,明诏密谕,函电交驰,要求曾国藩必须力保上海。
上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里地处东南沿海,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商业城市和财赋重地。1843年以前,上海还相当闭塞,但五口通商之后,由于华洋互市,上海发展神速,很快繁荣起来。不久其商业地位已超越广州,“独为巨擘”。
面对太平军重兵压境,各方都在高度关注,作为统辖四省军务的曾国藩更是深感责任重大。然而,要想解救上海却困难重重。
11月18日,从上海出发的乞援人员到达安庆,领头的是户部主事钱鼎铭。他们向曾国藩等递呈沪绅公启私函,请求拨兵沪上。但曾国藩顾虑重重,一连几天亦无明确态度。他认为上海同安徽相距甚远,一旦发生紧急之事,声援不相闻,因此湘军的主要任务是防剿皖境太平军;况且,湘军兵力有限,无法抽调多余兵勇赴沪。即便有兵东援,江苏大部地区已为“长毛”所占,要想通过层层封锁也并非易事。
钱鼎铭等人于是转而拜晤李鸿章,希望由他出面做曾国藩的工作。这次拜访极为重要,钱鼎铭后来对人说,正是这次拜访改变了局面。他不仅说服了李鸿章,而且使陷入僵局的死棋变得活了起来。
根据记载,钱鼎铭拜访李鸿章的谈话,大致涉及了以下几个方面:
一、上海税厘充足,饷源丰富,如果落入太平军之手,殊为可惜。
二、上海有钱,可以养得起兵。湘军如果去,兵饷可以保证,每年60万不成问题。这对湘军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
三、从战略上讲,上海地位重要,退可牵制江浙,进可规复苏南,最终实现对天京的南北夹击。
在拜访中,两人有一段对话。钱鼎铭说:“上海有的是钱,现在缺的是能带兵的将领。”李鸿章说:“将的标准是什么?”钱鼎铭答:“像阁下这样就行。”
有史家分析认为,或许正是这句话打动了李鸿章。1861年,李鸿章已经39岁了,却一直潜龙在渊,大志难伸。虽然李鸿章投奔湘军后,受到曾国藩的器重,总理文案,参与核心决策,其地位之高,几乎相当于二把手,许多大事,甚至听凭处置,往往由他“数言而决”。可尽管如此,他仍有寄人篱下之感。湘军门户之见甚深,李鸿章以皖人而居高位,自然引起湘人的不满,特别是那些统兵大员内心对他更是抵触。
后来被李鸿章从湘军中挖走的皖籍统领程学启,便对李鸿章推心置腹:“吾辈皖人入湘军,终难自立。丈夫当别成一队,岂可俯仰因人。”这一番话简直说到了李鸿章的心坎上。
李鸿章在湘军营中可没少受气。曾幕的彭玉麟是个大刺头,外号彭打铁。有一次彭玉麟拿李鸿章的作息习惯进行地域攻击:“少荃每日晚睡懒起,想必皖地民风若此,无怪合省以负贩为业,少有正途。”李鸿章抓住彭玉麟父亲曾在安徽当官反唇相讥:“雪琴(彭玉麟字)有所不知,安徽民风勤勉,然自令尊执掌数载,竟令做慵懒之态尔。”接着,彭玉麟对李鸿章“遂用老拳”,李鸿章对彭玉麟“亦施毒手”,两人揪在一起,滚作一团。
在三湘子弟面前,李鸿章总感到自己是个外人,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能够自立门户。如今,钱鼎铭这句话正中其下怀。这次谈话后,李鸿章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他积极劝说曾国藩,力主出兵上海。据《淮军志》推论,曾国藩决定大概在11月24日出兵,而这一天正是他与“少荃商救援江苏之法”的第二天。由此可见,李鸿章的态度起了重要作用。
三国中有一个故事,曹操抓了吕布,想杀又舍不得,这时刘备说:“明公难道忘了丁原和董卓吗?”曹操一听,不再犹豫,马上杀了吕布。这样的事,历史上有很多。1861年的情况似乎就是如此,当曾国藩举棋不定之时,李鸿章成为促使他最后下定决心的关键人物。
李鸿章不仅能招人,其真正的能耐是能用人
曾国藩终于痛下决心拨兵援沪。作为饷源重地,上海这块大肥肉,自然要交给信得过的人。不久,曾国藩制定了一套援沪方案,由其弟曾国荃为东援主帅,以李鸿章、黄翼升为辅助。曾国藩接连写了几封信敦促曾国荃迅速带队赴沪,信的最后还特别强调,“吾家一门,受国厚恩,不能不力保上海重地”。
然而,曾国荃却不愿援救上海,在回信中表示:“恐归他人调遣,不能尽合机宜,从违两难。”实际上曾国荃有自己的算盘,他不想去上海是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主攻天京,夺取首功。
曾国藩的几次计划落空后,形势紧迫,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让他从容考虑。于是,李鸿章的机遇终于降临了!曾国藩只能选他作为援助上海的人选。
《清代名人轶事》一书中记载,李鸿章在受命之后,没有半点难色,“欣然以肃清自任”。曾国藩看到李鸿章有这种担当重任的心志后,笑着对他说:“少荃去,我高枕无忧矣。唯此间少一臂助。奈何!”
李鸿章说:“老师不必担忧,学生走后自有替手”。接着,便推荐了几个人选,并说他们都可以接替自己,胜任工作。曾国藩知他去意已决,便不再說什么了。
不过,李鸿章手中没有可以直接控制和指挥的一兵一卒,于是曾国藩让李鸿章先行回安徽招募淮勇,用以组建援沪之师。另外还有“苏省官绅屡来乞师,许以明春筹拨万人,赴镇江、上海一带相机防剿”,已与“少荃商定于二月间督带东下”。
淮勇,顾名思义,便是来自安徽的兵勇。当时谁也没想到,李鸿章受命募集淮勇,成了淮军创建的一个发端,成为让李鸿章独掌兵权和政治生涯上升到一个新台阶的起点。
李鸿章回到安徽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感到“立即募练”新勇收效不速,决定罗致并改编庐州一带旧有团练。是年12月,他给自己的学生、庐州团练首领潘鼎新去信,详尽告知此番回皖是奉曾国藩之令而来,希望潘鼎新率领团勇应约从军,并请其联络当地团练首领采取一致行动。
经过两个来月的努力,李鸿章正式组建了一支5000多人的军事力量。1862年2月下旬,李鸿章率淮勇陆续开抵安庆北门城外驻扎。曾国藩亲临各营视察,感到人数虽众,但缺乏训练,有待磨炼。李鸿章对此也心中有数,觉得这样临阵出战对胜利毫无把握。为了让淮军具备一定的战斗力,两人商议后,曾国藩决定从湘军中陆续调拨8个营,作为“奉嫁之资”补充淮军。
这样一来,李鸿章所能统辖的军队达到13个营。至此,淮军的组建工作正式完成。可以看出来,李鸿章最初所统辖的这支军事力量,名义上称为淮军,实则湘军占了很大部分,所以时人称“湘淮一家”或“淮系湘出”。
淮军建立后,需要合理的制度以便指挥。李鸿章根本不愁,曾国藩带领湘军的这些年早已摸索出一套成法,淮军照猫画虎套用即可。无论营制、管理,还有作战和训练,淮军完全照搬湘军。
淮军以营为单位,每营前后左右4哨,每哨2个抬枪队、2个鸟枪队、4个刀矛队,此外还有个亲兵哨,由3个刀矛队、2个劈山炮队、1个鸟枪队组成,一营大概505人。淮军还吸取了湘军的长夫制度,每营配长夫180人。长夫有点类似于现代战争中的工程兵,负责各种工事的修建。曾国藩创立长夫制度,算是中国工兵的先声。而湘军作战之“硬寨”之所以能扎得住,也和这么一支专门的建筑大军有关。
李鸿章亲自对淮军进行了训练,也是按照曾国藩的成法:要能上得一丈高之屋,跳过一丈宽之沟,以便能踹破敌营;要能手抛火球到二十丈外;要能腿绑沙袋日行百里。
部队开赴上海后,李鸿章俨然一个“知兵”的行家里手,不仅在军事指挥和调度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而且对各种战术,以及陆、骑、水三大兵种,均了如指掌,娴熟于心。这些无一不是得益于在湘军的历练。
李鸿章最初在安徽统兵时,“专以浪战为能”,尤其是不知防守为何物。在湘军,他学会的最为宝贵的战术,是扎营绝技。即“站墙子”之法。
所谓站墙子,就是无论攻城还是野战,凡到一处,首先修筑营垒。营垒的修筑有严格的规定,而且不完成就不准休息也不准作战,这就有效地保护了自己。这套方法看似简单、笨拙,却非常灵验。淮军成立后也恪守此法,在上海多次击退了太平军的进攻。有一次,李鸿章得意地说:“我以为湘军有何异术,原来不过是长毛来了站墙子罢了。”
所有这些,李鸿章都要感谢曾国藩。他曾满怀感情说,他跟过许多老师,也跟过许多领导,从没有像曾国藩这样善教的,只有到了曾国藩这里,才“如识南针”,获益匪浅。李鸿章自诩为曾国藩“门生长”,以曾氏嫡传自居,的确不算自吹自擂,淮军也深得湘军真髓。
尽管“淮系湘出”,但李鸿章领导的淮军和曾国藩的湘军也有一点很大不同。
湘军创建时,曾国藩立过一条规矩:“选士人,领山农。”就是湘军的干部必须有文化,有功名,要从知识分子中选拔;湘军的士兵要从本分的农夫山民中招募,那些无业游民、团勇、降众,以及兵痞等都要拒之门外,不用或慎用。
但李鸿章组建淮军时却不讲这一规矩了,因而淮军的成分十分复杂,有团练旧部,有借来的湘军,有招募的新勇,有改编的当地防军,还有收编的降众等等。因此有人总结说,淮军是“兵将杂冗”,良莠不齐,就整体素质而言,远不如湘军。
不过如此一来,投奔淮军者蜂拥而至,络绎不绝。那些在湘军不得志,或者犯了错误的,也纷纷改换门庭。只要愿意来的,李鸿章统统欢迎。
李鸿章不仅能招人,其真正的能耐是能用人。凡是投奔他的,不论是招来的、借来的,还是跑来的、挖来的,他都能拢得住,用得好。尽管“淮军初起半楚勇”,但这些湘勇到了淮军很快便被李鸿章消化了,许多人甚至成了他的死党、嫡系。
李鸿章用人手段,用他的话说是“志在利禄”,给钱,给权,给官,同时给予充分施展才华的平台。黄翼升是曾国藩最初创办湘军时的部下,曾国藩对他极为信任,把水师交给他统带。李鸿章到上海后,以助战为名,把黄翼升的水师借去。可等到战事结束,曾国藩再想把黄翼升的水师要回来,已经做不到了。
曾国藩再三催返,“前后函商,凡十三次”,均无结果,于是便上奏弹劾黄翼升。李鸿章却上奏予以袒护。不仅如此,他还和曾国藩打起“痞子腔”,说与黄翼升“四载以来,欢洽无间”,实在不忍分离,弄得曾国藩毫无办法。
翻开淮军的档案,除了皖籍之外,还有湘籍、川籍、黔籍、闽籍、苏籍等等,真是来自五湖四海。正因为如此,李鸿章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拉起了一支队伍,东援上海,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个属于李鸿章和淮军的时代来临了
1862年3月10日,李鸿章随首批淮军抵沪。半个月后,他被任命署理江苏巡抚,10月12日实授,次年2月又兼署通商大臣。李鸿章“从此隆隆直上”,开始了他在晚清政治舞台上纵横捭阖的40年。
据统计,在初到上海的7个月时间里,李鸿章与曾国藩函牍往还非常密切,他发出的重要信件达101封,其中写给曾国藩的就有44封。“李由此而获得的指导、教诲也极其可贵……更重要的是曾的大力支持和合作,使李鸿章能够应付自如。李的成功若缺少这一点,是不可想象的。有曾做后盾,不仅上可顶清廷,下还可压群僚。”这段时期,李鸿章将曾国藩的教导,体会颇深并且盡力落实到行动上;同时,他本人由此逐渐成熟起来,为他日后位居首辅打下了基础。
李鸿章受任之初,形势极为严峻。当时上海是全国最大的通商口岸,华洋杂处,是江南财富集中之地;淮军抵达时,正值太平军第二次大举进攻,能否守住上海并徐图发展,是摆在李鸿章面前的最大考验。而由上海官绅组建的“中外会防局”,一心指望外国雇佣军抵御太平军,对洋人百般献媚,他们和外国军队对淮军不以为然,“皆笑指为丐”。
面对这种情况,李鸿章牢记恩师的教诲,“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吏治洋务皆置后图”。李鸿章激励将士说:“军贵能战,待吾破敌慑之。”不久,淮军于当年下半年独立进行了虹桥、北新泾和四江口三次恶战,李鸿章亲临前线指挥,成功守住了上海,令中外人士对淮军刮目相看。
初步站稳脚跟后,李鸿章开始从“察吏、整军、筹饷、辑夷各事”入手,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在人事上,他罢免了一批媚外过甚的买办官吏,改为起用郭嵩焘、丁日昌等一批务实肯干的洋务派官员,同时建立了不同于湘军幕府、以务实干练、通晓洋务为基准的淮军幕府。
在军制上,他从实战中领略到西洋军械的威力,从而产生“虚心忍辱,学得洋人一二秘法”的想法。淮军到沪未及一年,“尽改(湘军)旧制,更仿夷军”,转变成了装备洋枪洋炮,并雇请外国教练训练的新式军队,大大提高了战斗力。同时,李鸿章还采用一系列招降纳叛、兼收并蓄的措施,扩充实力,不到半年,淮军就迅速扩军至50个营头,约2万人,此后更进一步急剧膨胀,至攻打南京前夕,淮军总兵力已达7万余人。
在军费上,李鸿章采用“关厘分途,以厘济饷”的政策,以关税支付常胜军、中外会防局及镇江防军的军需,而以厘金(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30年代中国国内贸易征税制度之一)协济淮军,随着军事进展和湘淮军力的壮大,厘卡也层层添设,从而确保了饷源。
作为中国当时最先进的军队,一个属于李鸿章和淮军的时代就此来临。
踏着太平军将士的鲜血,挤进封建统治集团的核心
上海秩序初定之后,李鸿章按照曾国藩的部署,为肃清江浙、底定南京、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这个最终目的而继续努力。
1862年10月,正当曾国藩兵围南京,李秀成奉命由苏州回援的关键时刻,李鸿章与英法侵略军和白齐文的常胜军攻占了浙江嘉定。不久,他又率军激战四江口,迫使太平军谭绍光等部再次退回到苏州。自当年底至次年5月,李鸿章先是派人打入太平军制造内乱,继则分兵齐进攻占重镇太仓,迫使李秀成部不得不放弃原定“进北攻南”计划,赶紧回援苏州。
1863年6月,李鸿章与曾国藩筹商全局,决定采取兵分南北中三路,“以剿为堵”,“规取远势”,“以剪苏州枝叶,而后图根本”的方略,展开了全面合围苏州的庞大攻势。自7月和9月分别切断苏杭陆路通道、攻占江阴之后,于11月间向苏州太平军守军发起进攻,经月余激战,终于摧毁南京外围这一最后军事据点。
此时,曾国荃等湘军主力正与太平军在南京近郊展开生死争夺战。曾国藩为了成全曾国荃欲占头功的心愿,接连去信给李鸿章,希望他从人力、物力和财力方面予以全力支助。李鸿章不负曾国藩所望,除在饷糈方面对曾国荃部予以及时接济之外,在军事上采取主动的战略部署,攻占无锡重镇之后,又于1864年5月攻占常州。
当时,湘军久攻南京不下,清廷屡次诏催李鸿章率淮军前往会攻。李鸿章考虑到染指南京必会被认为抢功,于是一面在苏州、常州按兵不动,一面掉头南下攻入浙江,结果惹恼了闽浙总督左宗棠。左宗棠上奏朝廷,告李鸿章“越境掠功”,由此开始,二人做了一辈子对头冤家。
7月,坚持14年之久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因南京陷落而最终失败。曾国藩执手向李鸿章表示感激:“愚兄弟薄面,赖子保全。”
事后,清廷“论功行赏”,晋封李鸿章为一等毅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至此,李鸿章从一个手中无兵无权的幕僚,踏着太平军将士的鲜血挤进了封建统治集团的核心,成为朝野刮目相看的重要人物之一。这其中的原因,除了他个人的奋争和曾国藩的栽培、提携之外,更重要的是由于他领兵上海的特定环境为他在政治上的发迹提供了有利条件。
这些条件,又为他后来成为主持清政府内政、外交数十年的显赫人物积累了资本。同时,又由于李鸿章在这时期与洋人打交道较多,对西方文化接触较早,从而为他开展以“求强”“求富”为最终目的的洋务运动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
“读中国近世史者,势不得不曰李鸿章”
在攻下南京、朝廷内外同庆胜利之际,曾国藩越来越觉察到,清政府对他并不放心。经过反复掂量,曾国藩决定急流勇退,大刀阔斧地裁撤湘军。
而在淮军的去留问题上,李鸿章采取了不同的做法。他认为:“吾师暨鸿章当与兵事相始终,留湘淮勇以防剿江南北,俟大局布稳,仍可远征他处。”他并进一步看到“目前之患在内寇,长远之患在西人”,因此他主张保留湘淮军。其用意不止于“靖内寇”,更在于“御外侮”,显然比曾国藩高出一筹。
不过李鸿章在切实整顿加强淮军的同时,仍尽力从经费上支持曾国藩裁撤湘军的工作,使曾国藩平安避开一次常人难以招架的政治风波。而李鸿章的远见,又让他向前大迈了一步。
1865年4月24日,剿捻统帅僧格林沁全军覆没于山东菏泽。清廷即任命曾国藩为钦差大臣,北上督师剿捻,以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负责调兵、筹饷等后勤事宜。
然而由于湘军大部已裁撤,因此曾国藩北上率领的多为淮军。其中湘军只有2万人,而淮军则有6万人,且装备有先进的洋枪洋炮,还有独立的炮兵部队。淮军虽系湘军而出,但只服从李鸿章的指挥,曾国藩实际上无法随意加以调度。因此,历时一年半,曾国藩督师无功。
1866年底,曾国藩在朝廷的屡屡指责和言官弹劾面前,再无信心支撑剿捻局面,于是向朝廷称病请求开缺“钦差大臣”职务,改由李鸿章担当剿捻主帅。李鴻章早已看到了这一点,于是上奏朝廷要求曾国藩务必回任两江总督。清政府只得谕令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本任,授李鸿章为钦差大臣,专办剿捻事宜。
不久,李鸿章赴徐州坐镇全权指挥剿捻军务。1867年至1868年,在曾国藩的鼓励和指导之下,李鸿章先后击败了东西捻军。清政府论功行赏,于1868年8月加恩授予李鸿章协办大学士之职,赏太子太保衔。9月,李鸿章奉命入京朝觐,慈禧又赐他在紫禁城骑马的殊荣。1869年2月下旬,李鸿章自安庆抵达武昌,正式就任湖广总督。
自太平天国农民运动失败后的短短4年多时间,李鸿章已经一跃至与曾国藩同等显赫的地位。主要原因便在于他手中握有一支比湘军更强的淮军,在剿捻过程中最终显示出其他军事力量无法替代的重要性,为清政府所谓“同治中兴”局面的到来立下了汗马功劳。
1870年,李鸿章因成功调解天津教案,调任直隶总督,后又兼任北洋通商大臣。出任直隶总督后,责任愈巨,视野愈阔。就在李鸿章仰赖曾国藩做后盾,欲大展宏图之际,1872年3月12日,曾国藩溘然长逝。
李鸿章悲恸地写道:“老成凋谢,中外震惊。弟于患难相依最久,艰难时局,赖其支持,噩耗传来,忧悸欲绝……大乱时人才辈出,今四方渐平,日益枯落,夜阑观斗,辄用愀然。鸿章从游几三十年,尝谓在诸门人中,受知最早最深,亦最亲切……”并暗下决心,继承曾国藩遗志,完成其未竟之业。
自此至1901年11月李鸿章去世,前后30年间,尽管近代中国社会风云多变,内外矛盾重重,形势异常险恶,但这个曾经小小的幕僚始终位极人臣,成为封建统治核心集团举足轻重的人物;尽管人们无时不在咒骂他、贬低他,但当时中外诸多重大事务的交涉处置,哪一件也离不开他。“读中国近世史者,势不得不曰李鸿章;而读李鸿章传者,亦势不得不手中国近世史!”
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当年曾目睹李鸿章的成就,也由衷赞叹:“到天津,见机厂、轮船、船坞、铁路、火车、铁桥、电线、炮台等。他如唐山之煤矿,漠河之金矿,无一不规模宏远,至精至当。此在他人,能举其一,功即不细,合肥兼综其长,夫亦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