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树
2015年1月21日,是我在医院工作的第六年。急诊送上来一个产妇,宫口已经全开,但是孩子的头卡在盆骨那里出不来,加上孩子有5公斤重,属于超大儿,很危险。
医生跟家属商量,顺产存在风险并建议手术,但是产妇的老公和婆婆都不同意,坚持要顺产。
产妇痛到不行,一直在哭,要求手术。医生拿着手术同意书去找家属,告知产妇的情况,但家属不愿意签字。产妇的老公全程不说话,一直是婆婆在和医生商量。
婆婆说:“你告诉我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是男孩就剖腹产,是女孩就顺产。”
医生说:“孩子得先生出来,才能知道男女啊。”
“那不行,万一是个女孩,赔钱货,我还得花那么多钱。”
由于产妇宫口全开的时间过长,孩子再不出来就会有危险。医生不得已把孩子双腿弯曲再拉出,在操作过程中,孩子左上臂肱骨和锁骨骨折。并且由于生产时间过长,孩子出现重度窒息和其它呼吸衰竭症状,经过五分钟抢救才恢复呼吸,随后送入了ICU病房。
孩子生出来,是个女孩。医生多次和孩子父母沟通,当时那种情况属于迫不得已,要不然孩子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孩子的父母仍坚持,这是一起医疗事故,不仅拒绝支付医疗费用,而且还把孩子放到医院不管,要求医院对孩子进行彻底治疗。
孩子从ICU出来后,一直住在儿科病房。科里组织捐款,大家给孩子买了奶粉、奶瓶、尿不湿。科里人手不够,大家都忙着工作,有几次过了给孩子喂奶的时间,同事去看,发现小家伙睁着眼睛,不哭也不闹。
医院多次派人和孩子的父母沟通,希望他们能接孩子回家。医生说:“虽然孩子在出生的时候有过短暂的缺氧,但是后期治疗及时,基本没什么影响。”
孩子的母亲此刻全然忘记了老公和婆婆在产房外面要求她忍着疼痛顺产的事情,自觉与他们站在同一战线,一边拿着手机百度一边说:“我念书少,你不要骗我,我会用手机查,网上说,孩子有可能脑瘫和智力下降。”
“我们一直在给孩子做相应的治疗。”
“那接着治啊,直到我们确认孩子完全正常才可以。”
孩子的父母始终坚持,这是个有缺陷的孩子,他们家的条件不好,没办法接受一个有缺陷的孩子,他们宁愿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就这样,孩子在儿科病房住了下来。
同事们集思广益给孩子取名乐乐,希望她健康、快乐地长大。或许知道自己情况特殊,乐乐从小就很乖,很少哭闹,只要给她吃饱换好尿不湿,哪怕是醒了,她也不哭着要求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小床里玩玩具。
科里的人都觉得这孩子可怜,一有空就过去逗她玩。
乐乐一岁多的时候,有次半夜发高烧,她哭着喊妈妈,值班的护士都凑过去,围着乐乐,说:妈妈在这。
乐乐迷糊着睁开眼睛,小眼睛四处打量——从小,乐乐喊科里的男医生叫爸爸,喊女医生和护士叫妈妈,不过前面都带着姓氏。她看了半天,眼睛始终没办法落在任何人一个身上,因为这些人都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乐乐轻轻闭上眼睛,眼泪流了出来。
乐乐的身体发育比同龄孩子慢一些,一岁半才可以走稳。自从开始学会走路,她不再安于待在同事们为她搭建的围栏里。有几次,她趁着大家不注意,翻过围栏,从床上掉下来,头上磕出很大一个包。同事们心疼又无奈,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要做,科里没办法单独安排一个人照顾乐乐。
没办法,护士长只能找人加高了乐乐床上的护栏,乐乐扒着护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拼命伸出胳膊想让我们放她出去。面对这座围栏,我们心疼又无可奈何,只能趁着吃饭或休息的功夫,轮流带乐乐出去玩会。
乐乐两岁的时候,医院联系了乐乐的家属。乐乐的奶奶说,乐乐的父母去广州打工了,她自己身体不好,没办法照顾乐乐。医院报过警,但是乐乐的父母坚称是医疗事故,警察说别人没打没闹,他们也管不了。
同事好不容易要到乐乐妈妈的微信,隔三岔五就把乐乐的照片发给她,但是她从来没有回复过。一个月后,科里收到一个从广州寄过来的包裹,里面放了一个小猪佩奇的玩偶,乐乐爱不释手。
暑假,我休年假,打算带着五岁的儿子去旅游,走之前我去看乐乐。我說:“刘妈妈要休假,有好几天不能看乐乐,乐乐乖乖听其他妈妈的话。”
乐乐闷闷不乐地看着我说:“刘妈妈也不要乐乐了?”
“不是,刘妈妈只是休息几天,很快就回来。”
我拍了拍她的手,刚想离开,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刘妈妈不要走,刘妈妈带着乐乐一起走,好不好?”
小家伙眼里有泪,满含期待地看着我。“嗯。”我鼻子一酸,忍不住哭了。
从我这开了个头,后面大家出去玩都会带着乐乐。有一段时间,大家说起乐乐,一脸的羡慕嫉妒,因为乐乐不是出去玩,就是在出去玩的路上。
乐乐三岁了,她已经习惯了病房的生活,不会到处乱跑。
儿科病房住的都是些生病的孩子,这些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一个孩子身边最多时候围了六个大人。给孩子打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一针没扎进去是常有的事,可孩子父母不理解,经常把护士们骂得狗血淋头,有几个护士还被打过。
有时候,看见护士给小朋友打针,乐乐会主动拿自己的佩奇过去跟小朋友玩,小朋友顾着跟她玩,忘记了打针这回事,手不乱动,针也打得顺利。后来,每次有护士打针,总是喊上乐乐,“小助手,上岗了。”乐乐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这天,乐乐在病房跟一个小朋友玩,小朋友问她:“你为什么不上幼儿园?幼儿园可好玩了,有同学一起玩,还有老师。”
乐乐低着头不吭声。
小朋友继续说:“你怎么那么多爸爸妈妈啊?每个小朋友都只有一个爸爸妈妈。”
乐乐抿着嘴,默默收起自己的佩奇,问我:“佩奇一家有四口,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弟弟,为什么我只有一个佩奇?”
从那以后,乐乐很少再笑了,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
乐乐的不高兴,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我买了佩奇一家送给乐乐,我说:“你看,现在佩奇一家都在这里了。”乐乐把玩偶整整齐齐摆在自己的小床上,小声说:“佩奇有家人了,可是乐乐没有。”
科里开会,大家决定这次无论如何要帮助乐乐回家,让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医院替乐乐做了智商测试,她的身体发育和智商测试和正常孩子一样。有了底气,医院再次联系了乐乐的父母,并且告诉他们,如果再不回来接乐乐,医院就会去法院起诉他们。
或许是听说要告他们,或许是听说乐乐身体健康,这次,乐乐的父母终于答应回来看乐乐。
听说爸爸妈妈要来,乐乐小心翼翼地问:“是小朋友们都有的那种爸爸妈妈吗?”“嗯。”我点点头。
爸爸妈妈来那天,乐乐明显有些不安,期待又害怕,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手里不停摆弄着玩具,眼睛却不时望向门口。
妈妈第一个冲进来,她抱着乐乐哭得撕心裂肺,嘴里一直说:“宝贝,对不起。”乐乐没有哭,她表现得异常镇定,只是不停伸出小手去擦妈妈脸上的眼泪。爸爸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不是我们家孩子还不一定呢?你们不要想着随便找个孩子糊弄我们,刚生下来的孩子长得都差不多,现在你让我们怎么确认这就是我们的孩子。”
爸爸提出要先验DNA,确认和孩子的血缘关系。
听说妈妈今天不能带她走,乐乐嘴上不说什么,脸上满是失望。爸爸妈妈要走的时候,同事让乐乐说再见,她趴在窗台,怀里抱着猪爸爸和猪妈妈的玩偶,很小声地说,再见。
一个星期后,乐乐父母拿着DNA检测报告后不再吭声。只是乐乐一直不肯开口说话,乐乐爸爸就再度提出质疑,怀疑乐乐的智商有问题。一直哭的乐乐妈妈再也忍不住了:“你还是人吗?孩子生下来丢在这里就走了,她是垃圾吗?是你可以随意丢掉的东西吗?她是个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你知道她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吗?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我每天看着那些照片,担心她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有没有生病?而你只知道钱,只想着用孩子讹钱,孩子长这么大没有花过你一分钱,没有受过你一分钟的照顾,你凭什么用她来威胁别人?”
乐乐爸爸被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一巴掌打在妈妈脸上:“你给我闭嘴,真是个傻子,你养她啊?”妈妈捂着脸,斩钉截铁地说:“我养,哪怕跟你离婚,这孩子我今天也要带走。”
看见妈妈被打,乐乐突然跑过去,推着自己的爸爸说:“你走,我不要你,你是坏人,欺负我妈妈。”说完,她伸出胳膊挡在妈妈前面。看见孩子能走能跑,会说出完整的话,乐乐爸爸这才不闹了。
办理完相关的手续,他们就要带着乐乐离开了。同事们给乐乐买了很多新衣服和新玩具,有人甚至特地買大了几个码,说乐乐穿着这些衣服就会想起我们。
出门的时候,乐乐一直牵着我的手,我把她的手交给妈妈,她拽着我不肯松手,哭着说:“刘妈妈,我不要走,我要跟你们在一起。”
乐乐妈妈抱起孩子就走,乐乐拼命往外挣扎,伸出小手想去拉我们。大家手拉手,生怕自己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她。乐乐一家走进电梯,看见电梯门关上,几个人围在一起抱头痛哭。
乐乐走了,病房里依旧忙碌着,只是偶尔有人忍不住喊,“小助手,上岗。”却再也没有人回答。
乐乐被父母带去了广州,我们不敢和乐乐视频,只是每隔一段时间要求乐乐妈妈给我们拍一张照片,大家看着乐乐的照片评头论足,她长高了,她长大了,她穿着我给买的衣服……
一年后,乐乐妈妈发了一张照片给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爸爸手里拿猪爸爸、妈妈手里是猪妈妈、乐乐抱着佩奇,还有一个弟弟乔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