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季

2019-06-11 11:18张晓风
阅读(高年级) 2019年4期
关键词:凯凯泉水花瓣

张晓风

我沿着坡往山上走,春草已经长得很浓了。唉,春天老是这样的,一开头,总习惯把自己藏在峭寒和细雨的后面。等真正一揭了纱,却又谦逊地为我们迎来了长夏。

山已经不再是秋的清瘦了,那白绒绒的芦花海也都退潮了。相思树是墨绿的,荷叶桐是浅绿的,新生的竹子是翠绿的,刚冒尖儿的小草是黄绿的。还有那些老树的苍绿,以及藤萝植物的嫩绿,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一山。我慢慢走着,绿在我心里,我也在绿里。

那边,清澈的山泉流着,许多浅紫、嫩黄的花瓣上下漂浮,像什么呢?我似乎曾经想画过这样一张画——只是,我为什么如此想画呢?是不是因为我心底也正流着这样一带泉水呢?

我们已把窗外的世界遗忘得太久了,我们已习惯过着四面混凝土的生活。我们久已不能想象那些溪畔草地上执竿的牧羊人,以及他们仅避风雨的帐棚。我们同样也久已不能想象那些在垄亩间荷锄的庄稼人,以及他们只足容膝的茅屋。我们不知道脚心触到青草时的舒适,我们不晓得鼻腔遇到花香时的兴奋。

忽然,走来一个小女孩。如果不是我曾见过她,在这样薄雾未散尽、阳光闪烁的时分,我真要把她当作一个小精灵呢!她慢慢地走着,好一个小山居者,连步履也都出奇地舒缓了。她有一种天生的属于山野的纯朴气质,使我不能自已地想逗她说几句话。

“你怎么不上学呢,凯凯?”

“老师说,今天不上学。”她慢条斯理地说,“老师说,今天是春天,不用上学。”

啊,春天!噢!我想她说的该是春假,但这又是多么美的语误啊!春天,我们该到另一所学校去念书的。去念一册册的山、一行行的水。去速记风的演讲,去数云的变化。春天来的时候我们真该学一学鸟儿,站在最高的树枝上,抖开翅膀来,晒晒我们潮湿已久的羽毛。我想跟她说些话,却又不知道该讲些什么。终于没有说——我想所有我能教她的,大概春天都已经教过她了。

慢慢地,她俯下身去探手入溪,花瓣便从她的指间闲散地流开去。她的颊边忽然漾开一种奇妙的微笑,简单的却又是不可捉摸的笑。我又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我实在仍然怀疑她是古代小说里的青衣小童。我轻轻地摸着她头上的蝴蝶结。

“凯凯。”

“嗯?”

“你在干什么?”

“我?”她踌躇了一下,茫然地说,“我没干什么呀!”

多色的花瓣仍然在泉水中淌过,在她肥肥白白的小手旁边乱旋。忽然,她把手一握,小拳头里握着几片花瓣。她高兴地站起身来,将花瓣往小红裙里一兜,便哼着不成调的歌儿走开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她是谁呢?是小凯凯吗?还是春花的精灵呢?或者是多年前的那个我的重现呢?在江南的那个环山的小城里,不也住过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吗?在春天的时候,她不是也爱坐在矮矮的断墙上,望着远远的蓝天而沉思吗?她不是也爱去采花吗?爬在树上,弄得满头满脸都是乱扑扑的桃花瓣儿。等回到家,又总被母亲从衣领里抖出一大把柔柔嫩嫩的粉红。啊,那個孩子呢?那个躺在小溪边打滚,揉得小裙子上全是草汁的孩子呢?她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啊,春天多叫人迷惘啊!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谁负责管理这最初的一季呢?想来应该是一位神奇的艺术家了,当他的神笔一挥,整个地球便美妙地缩小了,缩成了一束花球,缩成了一方小小的音乐匣子。他把光与色给了世界,把爱与笑给了人类。啊,春天,这样的魔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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