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徐冰是中国当代艺术“海外军团”的代表性人物,其作品中存在多种涉及翻译的视觉表述。本文借鉴“翻译转向”的研究视角,把“翻译”作为一种分析类属,结合徐冰创作于不同时期的三部作品《Wu街》《英文方块字书法》《地书》来探讨他的跨文化艺术实践下的“翻译式”视觉表述。同时,引鉴斯图亚特·霍尔的文化认同理论来审视此中的文化认同的建构与形成。
关键词:翻译; 中国当代艺术; 徐冰; 文化认同; 跨文化实践
作者简介:张瑞,香港大学翻译研究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跨文化翻译、视觉文化、中国当代文化研究。
Title: Visualizing Transl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 A Case Study of Xu Bings Transcultural Practices
Abstract: Xu Bing is a leading figure among overseas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ists. His artistic expressions feature different types of translation. Using translation as an analytical category from the methodological perspective of “Translational Turn”, this study examines the translational artistic expressions in three artworks created by Xu Bing in different periods, namely Wu Street, Square Word Calligraphy and Book from the Ground, and discusses the construction and becoming of his cultural identity through practices as such from the standpoint of Stuart Halls theory of cultural identity.
Key words: translation;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 Xu Bing; cultural identity; transcultural practices
Author: Zhang Rui is Ph.D. candidate in Translation Studies at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ong Kong 999077, China). She has been interested in interculturality and ideology in translation and visual culture. With a concentration on Translation Studies, her studies also attend to contemporary Chinese culture. E-mail: cheungsheui@gmail.com
引言
在如今的“后翻译研究”时代,翻译具有跨学科、灵活、开放的本质属性,学者可以从艺术、建筑、经济学、记忆研究、心理学、性别研究等众多学科出发,开辟探究翻译的新领域(Arduini & Nergaard 8)。据此,笔者尝试把翻译现象的讨论延伸至视觉文化的话语环境,探究中国当代艺术领域涉及翻译的视觉表述以及相关艺术家的跨文化实践。
本研究以当代艺术家徐冰(1955-)的“翻译式”视觉表述及其跨文化实践为例展开具体论述。徐冰是中国当代艺术“海外军团”的代表艺术家,名列中国当代艺术“海外四大金刚”。1990年秋,徐冰受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麦迪森分校的邀请,以荣誉艺术家的身份赴美。1992年10月,徐冰在美国开始了独立艺术家的生活,长期活跃于欧美,成为国际艺术界最为知名的当代华人艺术家。
由于切身的跨文化经历,“海外军团”的艺术家普遍较为关注不同文化间的差异、冲突、对话、沟通等跨文化议题,并于自己的艺术作品中表达对此的相关思考。鉴于翻译具有丰富的跨文化内涵和跨际活动的象征意义,他们中的一些艺术家以不同方式把翻译带入自己的创作。翻译构成这些艺术家手下作品中视觉表述的一部分,或是成为其中的一种呈现方式。本文聚焦的艺术家徐冰,即是很好的例证。
对于以徐冰为代表的这些艺术家而言,在具体作品的视觉表述这一维度之外,他们各自的跨文化经历于另一维度与翻译密切关联。苏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曾言,現今人口在全球范围内的跨区域迁徙成为翻译活动的一个镜像,翻译不仅是不同语言文本间的转换,确切来说,翻译被视为不同文本和文化之间的对谈(negotiation)(Bassnett 6)。霍米·巴巴(Homi Bhabha)所言的“翻译”亦非语言、文本间的转换,而是指向其词源意义角度上的地理位移。翻译被其用来隐喻当代世界人口大规模迁徙下的文化现状 (Bhabba 303-337)。可以说,不同地域和文化语境之间的跨际活动反射出翻译中常见的异文化间相异、冲突、协商、对接等因素。倘若聚焦分析“海外军团”艺术家在跨文化艺术实践中形成的介入有翻译的视觉表述,则意味着打开不同维度交织而成的翻译空间。这正是本文着重探究的一个方面。
对于有着移居经验的个人或群体而言,文化认同的议题与他们更为密切。在笔者看来,跨文化经历下的文化认同会于不同维度的翻译空间有所投射。有鉴于此,本文在探讨徐冰艺术创作中的“翻译式”视觉表述之外,以此为基础,透过这些视觉表述进一步来反观徐冰的跨文化艺术实践与其个人文化认同之间的内在关联与互动。
本研究尝试通过“翻译”这一“镜头”来观照和审视中国当代艺术领域的跨文化实践,对其进行文化分析。下文即以艺术家徐冰的跨文化艺术实践为例,聚焦两个问题展开探讨:一、“翻译”以何种形式介入和呈现于徐冰跨文化实践下的艺术创作? 或者说,徐冰的跨文化艺术创作中呈现出何种“翻译式”视觉表述? 二、徐冰的“翻译式”视觉表述投射出他在跨文化语境下的何种文化认同? 针对这两个问题,后文将结合徐冰创作于不同时期的三部作品来展开具体论述。
一、研究方法
本文主要借鉴“翻译转向”的研究视角来探讨徐冰跨文化艺术实践下的“翻译式”视觉表述,同时,结合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的文化认同理论来审视此中的文化认同议题。“翻译转向”这一理论导向和霍尔的文化认同理论均具有很大的开放性与跨领域性,这恰是本文力求呈现的一大研究取向。霍尔的理论脉络中纳入了视觉实践和呈现下文化认同的建构,因此,可为本研究提供一个较为契合的参照。
1.1 “翻译转向”的研究视角
学者多丽丝·巴切曼尼·麦迪克(Doris Bachmann-Medick)指出,“翻译转向”强调“翻译”作为一种新的知识形式,即一种“旅行概念”(travelling concept)和方法论意义上的分析类属(analytical category)进入其他学科的研究。在“翻译转向”的理论框架中,“翻译”成为一个分析式概念(analytical concept), 用于文化研究、社会研究、迁徙研究、跨文化理论、历史等多种视域下的分析,其不再停留于隐喻层面的运用,而是以经验性社会活动为基础发挥功用(Medick 26)。本文对于徐冰创作中“翻译式”视觉表述的讨论,即是以“翻译”作为一个分析类属来切入作品的具体视觉呈现,在此基础上进行相关的文化分析。
麦迪克把“翻译转向”在研究方法层面的落实,归为三个具体层面(Medick 27)。每个层面内部各自延伸出具体不同的视角来探讨相应的文化、社会现象。本研究主要参鉴其中两个层面的视角来探析徐冰的“翻译式”视觉表述。具体而言,从扩展“翻译”范畴的层面来看,本研究透过“翻译即脉络化”(Translation as Contextualization)和“文化即翻译”(Culture as Translation)的视角,把徐冰作品中的“翻译式”视觉表述由传统的语言文本翻译拓展至其他“翻译”维向来加以文化分析,并将其文化脉络化,把视觉文本层面的细致元素联系至宏观的特定社会文化语境和历史层面进行思考。同时,借鉴“翻译转向”于认识论层面所延伸出的以翻译型视角来分析移居(displacement)的方法,将徐冰跨文化实践中形成的“跨界空间”(interstitial spaces)视为“翻译空间”来予以审视。在此空间之中,各种关联、情形、身份认同和互动,均通过具体的文化翻译得以成形。(Medick 32-33)
2.2 霍尔的文化认同理论
文化研究学者霍尔对于认同与文化认同提出了较为系统性的理论阐述。他主要关注后现代的身份认同。后现代认同的一个特征在于其存在于话语(discourse)中,存在于呈现/再现(representation)中。认同是一种自我的叙述,它部分籍由呈现来构成。正如徐冰所言,“活了大半辈子,一直都在做创作。回头看这些作品,它们像镜子,照见自己”(徐冰,那时想什么,怎么想11)。可以说,徐冰作品中的视觉表述为我们提供了追踪和探寻其文化认同的一个镜头。
在霍尔看来,“所有的认同都是通过差异(difference)得以建构,并且始于差异政治”(Hall, “Minimal Selves” 45)。而且,主体在不同时期会呈现出不同的认同,它们并非一统于一个前后一贯的“自我”之中, 认同的过程充满了变动不居 (Hall,“The Question of ” 277)。文化认同呈现出差异性、断裂与非稳定性。从这一逻辑来看,文化认同既是存在(being)的,亦是形成(becoming)的(Hall, “Cultural Identity” 70)。霍尔指出,“它(文化认同)并非某种业已存在的东西,可以超越空间、时间、历史和文化。文化认同来自某处,且自有历史。然而,正如每一种与历史相关的事物,文化认同会不断变形”(72)。可以说,任何文化认同的建立都受制于具体的时空脉络和语境,其过程中充满了流变性、暂时性和建构性。据此,针对徐冰跨文化实践下的文化认同,后文将在把其视为一个过程和一种形成的前提下,从徐冰相关作品的具体视觉表述和其创作的特定时空脉络及文化语境入手,结合他个人的艺术实践脉络来展开探讨。
二、徐冰跨文化实践下的“翻译式”视觉表述与文化认同
2.1《Wu街》
《Wu街》(1993)是徐冰赴美后刚搬到纽约时,与另一位华人艺术家合作完成的一部作品。一日,二人于街上行走。途中,徐冰看到一只垃圾桶周圍有一些抽象画作,随即产生了用这些抽象画作来创作一部作品的想法,即《Wu街》。他们首先找到一篇谈论美国当代抽象艺术家乔纳森·拉斯克(Jonathan Lasker,1948- )作品的英文文章,该文章为一位名为梅丽莎·费尔德曼(Melissa Feldman)的策展人所作。然后,他们用街上看到的抽象画作的照片替换了该文中拉斯克作品的图片。接着,他们又请一名专业翻译把这篇英文文章译为中文,并以编造的人名哈罗德·菲利普斯来署名这篇名为《贾森·琼斯:策划中的绘画》的译文。最后,二人把这篇中文译文公开发表在中国著名美术刊物《世界美术》1994年第2期①。
作品《Wu街》涉及两个层面的翻译。其一,一篇英文文章经由专业译者翻译后,生成一篇用汉字来表达的中文文章。此乃语言文字层面的翻译。其二,中文译文被刊于介绍西方现当代艺术的权威刊物《世界美术》② 这一事实,在其读者和对目标受众“有所期待”的徐冰看来,实质上“定性”了该译文在中国文化语境下的核心价值和本质“效用”——了解异域文化和实现跨文化交流。此为文化层面的翻译。对于《Wu街》这部作品而言,文化层面的翻译乃其核心观念所在。
虽然《Wu街》中的“翻译式”视觉表述在徐冰的主导下看起来充满“捣乱”的意味,然而,实则涉及和讨论了一个较为严肃的现实话题。《Wu街》以一篇冠有“伪名”、“图文不符”的译文刊入《世界美术》作为“剧尾”。这样戏剧性的“现实”恰是由于不同文化语境的错位和断裂所致。换句话来说,可以想象的是,在当时的中国大陆语境中,借助权威媒介把一位“真正”的美国抽象艺术家的作品介绍到中国,与把一位“制造”出来的美国抽象艺术家的作品以同等媒介介绍给中国,二者在某种意义上并无大的本质性区别。
在笔者看来,徐冰对于这种错位的敏感和由此构思的《Wu街》中的“翻译式”视觉表述,一方面,延续了他出国前对80年代“文化热”背景下跨文化交流中东西方语境错位的反思;另一方面,直接与当时他对在纽约的中国艺术家现实处境的思考相关,并影射出他于赴美初期所经历的文化认同的困顿。
徐冰刚到美国时并不想驻留纽约,后来徐冰对此坦言,“主要原因是我能感觉到纽约中国艺术家的困境”(徐冰, 我的真文字 46)。那时旅美的中国艺术家,一方面,如同很多来自其他边缘文化背景的艺术家,无法参与和融入美国主流文化环境和艺术系统;另一方面,他们的艺术实践与同时期中国大陆的文化语境和当代艺术创作潮流存在一定程度的断裂。因此,这些艺术家可谓同时与中、美两个文化语境存在着错位,即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双向错位”。这种“双向错位”其实亦是徐冰当时对自身在美现实处境的体悟,在很大程度上投射出他赴美初期所经历的文化认同的困顿。
2.2 《英文方块字书法》
1994年,身在纽约的徐冰开始着手“英文方块字”的设计。自此,开启了《英文方块字书法》系列(1994- )的创作。“英文方块字”的书写要旨在于,把用拼音字母线型书写而成的英文单词“变身”为方块形式的汉字结构。“变身”后的方块字看上去与中国传统毛笔书法写成的汉字极为相似,实际上,却是由拼音字母组合而成的英文单词。如图2中,字体偏大、靠上位置的方块字以从左及右、从上及下、从外及内的顺序,可依次识读出字母S、Q、A、U、R、E,即英文单词“square”。
“英文方块字”的基本构成原则出自汉字中合体字的多部件组合方式。徐冰为每一个英文字母对应创作了一个酷似汉字偏旁、部首的文字组件③,有的字母则直接对应现用汉字的偏旁、部首。在个体“英文方块字”的具体间架结构方面,徐冰把英文单词中每个字母相对应的组件大致按照汉字的三大书写顺序予以组合,即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从外到内。
笔者认为,《英文方块字书法》实为汉、英两个书写系统之间的“转译”。这种转译虽以具体的语言符号为载体,却超越了文本含义对等层面的翻译,直接指向以文字为根本的文化系统的互动。“英文方块字”在二十六個英文字母被转译为汉字常见构字部件的基础上,完成了英文单词向“伪汉字”符号的转化。徐冰特意为《英文方块字书法》设计的《英文方块字目录》即为例证。
从《英文方块字目录》来看,除了字母A、D④、G、M、Q以外,徐冰为其他字母所对应的方块字组件与《现代常用字部件及部件名称规范》⑤中的一些常用字部件极为形似,有的甚至一模一样。汉字与英文这两种差异较大的文字书写系统之所以可以如此圆融地在“英文方块字”中实现转译和“嫁接”,其背后的关键性支点即在于英文字母与汉字部件之间的“摹形”关联。在这座转译天平上,汉字部件有效地摹仿和传递出英文字母的形态,就如同翻译关系中,所有译作都涉及对原作的模仿和传达。可以说,这种“摹形”巧妙地激活了汉字本原的“象形”因子。“英文方块字”的书写形式以形为据,妙用汉字部件的形态以贴合英文字母的外在形态,由此,打通了英文单词与汉字交汇的“穴脉”。
《英文方块字书法》是徐冰在经历赴美初期一段个人探索后的结晶之作。其涉及的两个书写系统之间的转译,投射出徐冰赴美后个人文化认同的重要转折。在《英文方块字书法》之前,赴美初期的徐冰曾深感到自己出身的文化系统和艺术环境与眼前美国的文化、艺术现实之间存在着错位。由此,徐冰产生了艺术创作和文化认同方面的困顿。一开始,徐冰如同很多异国的艺术家一样,“希望自己能够进入主流的文化系统中”(同上), 积极追随和向西方当代艺术看齐,以此与周围的环境相接轨。在此期间,他创作的一系列作品都具有“试验”性质,如《ABC》(1991)、《我的书》(1992)、《一个转换案例的研究》(1993)等。其中,《一个转换案例的研究》是徐冰当时完全以“西方”为“方法”创作之下的产物,它促使徐冰深刻反思到这一作品对观众产生深刻印象及快速传播的个中原因实为强烈刺激的艺术语言,而非作品的内涵。这令他意识到西方当代艺术在创作方法、生效方式等方面存在的一些问题,随后日渐发现西方当代艺术系统发展至今其本身滋生出的种种弊病和困境。有此意识之后,徐冰开始疏离这一系统,转而思考如何通过作品的创造性来对人类的思维和社会有所启发和益处。“英文方块字”的书写创意即萌生于这一阶段。
《英文方块字书法》里,英文字母向汉字部件的转译是徐冰以汉字的字形结构作为“镜头”来“透视”英文字母形态的结果。这体现出徐冰从自身文化背景的视角出发来探索不同语言文字系统的特性并对其进行嫁接。由此,折射出徐冰当时对于自己与西方主流文化和艺术系统间的位置和关系的重新思考和定位,并依此来重构自我文化认同。此时的徐冰不再像之前那样热衷寻求进入西方主流文化和当代艺术系统,而是开始以自己出身的文化背景为支点,在跨文化语境下结合在地情境进行艺术实践。这意味着徐冰不再受困于先前在美几年里的文化身份的焦虑和困顿,转而以自己的文化基因与西方当代艺术系统和文化语境展开对话。
2.3《地书》
《地书》(2003-)是一个持续、开放式的艺术项目。它不仅是陈设于美术馆供展览的当代艺术作品,其实质为一套标识符号系统。徐冰持续多年来收集、整理大量来自世界各地不同场合的标识,以及数学、化学、音乐、互联网等专业领域的不同符号。《地书》系列作品即以这些标识和符号为基础创作而成。出现于《地书》系列作品中的标识、符号,并非出自徐冰的主观发明或编造,而是对收集而来的大量标识和符号进行整理和格式化工作后的成果。
《地书》启动自2003年,首次于2006年以作品《地书:徐冰工作室》的形态公开展览。随后,《地书》“生产”和延展出一系列作品。这些作品主要以“地书聊天软件”、“地书编辑软件”、“故事书”等形式面向公众,以《地书:从点到点》(2014)一书的出版达至顶峰。徐冰透过这些具体形式,在《地书》中形成了独具视角的“翻译式”视觉表述。《地书》以“符际翻译”(intersemiotic translation)为一大轴心,展开了对图像语言的可译性的探索。
《地书》的一大本质属性在于“符际翻译”。罗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曾提出翻译的三种形式,即语内翻译(intralingual translation)、语际翻译(interlingual translation)、符际翻译(intersemiotic translation)(Jakobson 233)。其中,符际翻译主要意指“使用非语言符号系统来解释语言符号”(Jakobson 233)。徐冰最初以“地书编辑软件”的形式在展览馆呈现《地书》,其核心属性即在于符际翻译。该软件实质上是一个容纳了众多标识符号的“数据库”。当观众使用展览现场的电脑键盘在软件交互界面输入英文字符时,这一软件从“数据库”中搜索后,会在交互界面上呈现出多个与输入英文所对应的标识符号供观众选择,从而使得观众输入的英文内容最终转化为标识符号。后来,“地书编辑软件”拓展出中文版本。如图4所示,在交互界面的下方区域输入“电影”二字后,该软件相应提示出两个符号以备录入界面上方的编辑区域。
其后,徐冰在这套“地书编辑软件”的基础上升级拓展出“地书聊天软件”。这套“聊天软件”借助中、英文输入与“数据库”中标识符号之间的符际翻译,达成了语际翻译的效果。一名仅懂得中文的观众与一名仅懂得英文的观众各自在软件聊天视窗内输入中文字符和英文字符后,“聊天软件”会把他们输入的内容翻译为“数据库”中已有的相应的标识符号,并显示于视窗上。由此,双方通过这些标识、符号来理解对方说了什么,并做出相应的回应,以此实现不同语言之间的跨际沟通。
由此可见,《地书》系列软件以符际翻译为核心,实现了跨语际沟通。这关键得益于经由软件翻译所呈现的标识符号对不同语言和文化背景的沟通双方而言,可以在语义层面达成共识。《地书》可谓描绘出一幅跨文化翻译的乐观图景。徐冰把“地书符号”视为一套“文字”系统,力图打破不同地域、语言和文化之间的界限,以视觉图像的识别为基点来实现跨文化翻译和沟通。对于语言互不相通的人们来说,“地书符号”成为帮助他们沟通的“中间语”和“译者”。
在笔者看来,《地书》中这般“翻译式”视觉表述背后贯穿和潜隐着徐冰对自身文化背景的认同。徐冰对于“地书符号”的开发,源自他对于图像符号的敏感和对其表意能力的自信。这恰与他出身的文化背景和传统密切相关,确切来说,象形文字的传统和“读图”的文化经历直接触发了他的这般构想。徐冰说道,《地書》创作灵感的核心“源自于我们古老的文化传统,远古先人的智慧”(徐冰, 我的真文字240), 并把“地书符号”称为“新的象形文字”(同上)。徐冰透过《地书》中的符际翻译在当代语境中“重返”汉字文化的特性,把汉字的图像逻辑延伸至当代社会的跨语言、跨文化语境,由此为《地书》披上了颇为现代的外衣。然而,在此外衣之下,却包含着他对汉字象形传统的敬意,以及潜隐了对于“书写”的本质究为何物的思考。
三、从《英文方块字书法》到《地书》:徐冰的文化认同脉络
认同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空条件的变迁和情境的不同而变化。徐冰在跨文化艺术实践中建立的文化认同即呈现出一定的动态。徐冰赴美以后,其文化认同的建构在相当大程度上,基于他对自己与美国主流当代艺术系统和文化语境间关系的定位。他在经历赴美初期对西方主流艺术文化系统的追随和由此产生的文化认同的困顿后,重新思考和定位了自己与西方当代艺术系统和文化语境之间的位置与关系。《英文方块字书法》反射和标志了他在摆脱当时文化认同的困顿后,真正开始以自己的文化背景与西方当代艺术系统和文化环境展开对话与互动。在笔者看来,此后的徐冰在跨文化艺术实践中不断地“回归”中国文化传统来从中获取灵感和养料,并以此为轴心建立自己的文化认同。同时,他借由创作来持续思考和探触中国文化系统的本源特征与核心,且由此形成一条重要的跨文化实践脉络。在此脉络中,徐冰以汉字书写作为思维支点,反复“激活”和挖掘传统,作品《地书》即为该脉络上的“一点”。
“英文方块字”的书写方式借助汉字部件对英文字母的“摹形”,实现了英文字母与汉字部件之间的完美转译,而这恰从侧面影射出汉字的象形属性。倘若把视点置于更广范围内徐冰的前后创作脉络,就会看到在《英文方块字书法》之后,他接连创作的几部作品皆与象形文字相关。象形因素与这些作品的“搭界”和渗透并非像《英文方块字书法》那样“含蓄”,而是直接外化于作品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并串连成一条思维链“牵引”徐冰思考中国文化的本源和特性。
1999年,徐冰开始使用文字组合成山水画,由此开启了《文字写生》系列(1999- )。笔下汉字的字形与眼前真山实水的联系直接触发和活跃起徐冰有关象形文字的思维。与此同时,亦引发他以此为切入口进一步思考中国文化传统,尤其是探索汉字的象形源头与中国人文化方式的内在联系(徐冰,我的真文字176-180)。在徐冰看来,以图像逻辑为核心的汉字所带来的独特的书写和阅读体验,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中国人不同于其他民族的审美习惯、思维方式和认知角度(邱志杰 B1)。因此,象形文字于徐冰的创作而言,并非仅是可供取用的一种文字资源,而是渗透着他对中国文化深入肌理的思考和触碰,以及中国文化背景于他的深刻影响。随后,徐冰基于汉字的象形特征,又创作出《鸟飞了》(2001)、《读风景-文字的花园》(2001)等几部装置作品。在这些作品中,象形文字的出现和表现方式直接把观众的思维引向文字符号与自然物质世界之间关系的原点,而在这一原点上,象形文字符号可以超越语种的界限。作品《地书》恰是顺此脉络创作而成,以“新象形文字”作为各种人类语言藉由符际翻译共同指向的“目标语”(target language)。可以说,从《文字写生》起,作为汉字书写源头的象形文字成为了爬伏于徐冰创作中的一条重要线索。徐冰由若干作品中对汉字象形源头的探触,一路进而思考到中国文化传统的特性等问题,并借由自己的创作“激活”中国文化传统,使其与当代社会生活发生联系,由此产生出《地书》这样的作品。这体现出徐冰对于中国文化内核的“亲近”,同时,渗透着徐冰自《英文方块字书法》以来逐渐增强的对自身文化背景的认同。
四、结语
徐冰的跨文化实践形成了形态各异的“翻译式”视觉表述。这些不同时期作品中的“翻译式”视觉表述,投射出他于特定时空脉络下的文化认同。徐冰在跨际空间中不断反思和审视自我与西方主流文化语境、当代艺术系统,以及与自己出身的文化传统之间的关系。同时,于此基础上藉由视觉表述折射出一条从赴美初期的“去中国化”逐渐走向“再中国化”的文化认同脉络。本文以徐冰个人的跨文化实践为例,尝试把对翻译的探讨延伸至中国当代艺术的话语环境。笔者认为,从“翻译转向”的方法论视角出发,中国当代艺术的全球化与本土化、海外华人艺术家的跨文化实践等现象均可纳入麦迪克的理论架构加以探讨。翻译与视觉艺术的对接不仅益于拓展现有的翻译研究领域,亦可为视觉文化领域的研究开辟新的视角和思路。
注释【Notes】
①此文章的详细信息为:(美)哈罗德·菲利普斯(Jason Jones)著,王蕙云译,《贾森·琼斯:策划中的绘画》,《世界美术》2(1994):29-30。
②《世界美术》创刊于1979年,由中央美术学院主办。从20世纪80年代起,成为中国大陆最为权威的介绍西方现当代艺术的专业刊物。
③英文字母A、I、T为例外,它们各对应两个组件。
④徐冰在《英文方块字目录》中为字母D所设计的对应的“英文方块字”组件,在《现代常用字部件及部件名称规范》中无匹配部件。
⑤此处参照的《现代常用字部件及部件名称规范》由中国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于2009年三月联合发布。该版《现代常用字部件及部件名称规范》为迄今为止的最新版本。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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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