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丁立
自国家产生以来,人类在以生存和安全为导向的发展进程中,形成了传统安全观,即以国家为单元,大抵进行国家间零和消极竞争的思维。在这种价值观下,一方的安全增加,必然伴随着另一方的安全减损。要实现竞争国家之间在安全利益方面的同时提升,似乎不仅有违理论可能,而且看上去客观现实也不会容许。
旧安全观陷入无解困境
冷战期间两大军事集团的竞争和对峙,很直观地诠释了这种旧式价值观。一方面,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基督教新教团队集结在华盛顿的麾下。另一方面,以苏联为首的东方集团则以“改天换地的新风貌”听从莫斯科的号令。如果说,这两个阵营只是以各自的集体安全来分别形成联防,倒也不失为通过联盟来增强团队成员安全的一种方式。但是,这两大军事集团在旧安全观指导下犯下了两大致命错误。
其一,北约和华约皆自命不凡,都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发展道路,那就是自己践行的模式。在其各自的理念中,它们分别怀有拯救世界的责任,都视对方的存在为自己面临的威胁。它们不仅容不得同盟外的国家有权不与自己同路,而且对体系内所谓“背经离道”的小伙伴实行弹压。其二,正因为它们都视对方的发展为威胁,因此竭力竞争。从发展核武器到洲际导弹,从发射人造卫星到登月,努力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正宗的世界领袖。
这种安全观,视对方的存在与成就为威胁,因而竭力予以超越,绝非健康心态。按理说,苏联人加加林成为人类第一个进入太空的宇航员,是包括美国在内的全世界的光彩;美国人阿姆斯特朗成为人类第一个登月的宇航员,也是包括苏联在内的全人类的荣耀。可是,这两个国家基本都不能对此正确对待。在它们当时的冷战思维中,对方的成就恰恰证明了己方制度不够优越。因此,本方唯一正确的对策,就是投放更大资源,制造更多核武,发展更有威慑力的运载工具,要拥有摧毁对方十数次到数十次的能力,以获得更多安全感。那么,对于拥有同样旧式安全观的竞争对手而言,必然如法炮制。双方因此便陷入无法解脱的“安全困境”。
中美一度摒弃旧安全观
旧式安全观,拖垮了一个超级大国,也拖累了另一个超级大国,人类由此跨入了后冷战时代,这也给国际社会调整安全观带来了机会。世界进入新世纪之初,恐怖袭击、气候变化、金融危机、传染病肆虐都成为现实的威胁。凡此种种,各国必须转换观念,从传统的以国家为本体的零和安全观,转换到以对付跨国威胁为导向的共同安全观。在这一新旧安全观的转型期间,中美两国一度摒弃旧安全观,为携手推动新安全观做出了积极努力。
譬如,就国际跨境反恐,中美两国达成共识,即中国在边界防卫、金融反恐等多方面给予助力,美国则列名“东突”为国际恐怖组织。中美两国安全部门就跨国犯罪等问题的政治合作实现了突破,取得了良好成效。在气候变化领域,中美竞合渐趋良性,终于成为最先在《巴黎协定》上签署的两个国家。在核安全方面,中美不仅取得共同反对国际核恐怖主义的共识,而且合作建设中国的国家核安全示范中心,用先进理念与技术为中国和世界培训专业人才。此外,面对埃博拉疫情传播,中美都第一时间派出卫生医疗人员,在非洲并肩奋斗。
中美双方还在过去十多年中,在包括伊核、叙利亚化武、亚丁湾反海盗等方面,在种种非传统安全甚至传统安全领域开展了卓有成效的合作。
新安全观是革命性变化
习近平主席在2014年于上海举行的亚信峰会上,提出了中国的“亚洲新安全观”,其核心是“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所谓“共同”,就是摆脱以单一国家为基础的安全导向,而走向国际社会的共同安全;所谓“综合”,就是扩大安全内涵,从国防安全和军事安全走向国土安全和地区安全;所谓“合作”,就要摒弃零和游戏,拥抱“正和”安全;所谓“可持续”,就要以人类为本,谋求持久安全而非过河拆桥,例如在反恐合作取得阶段性成果后,再把合作伙伴视作对手,重回传统的旧安全观。
中国提出的新安全观,总结了自己与各国安全观念与实践的经验教训,其实是国际社会的共同智慧。新安全观源于旧安全观,它没有也不可能与旧安全观彻底切割。无论旧的还是新的,它们追求的都还是安全。但是,新安全观追求国家安全的方式有了革命性的变化。旧式安全观崇尚硬实力,信奉的是对抗,讲究的是我赢你输。这种安全观迫使各国无休止地进行硬实力竞争,势必造成源于“安全两难”的“囚徒困境”。这种格局,即使在某一阶段可能形成某一大国的相对优势,但以武力威慑为基础的国家安全,终究会引发他国以另一种武力威慑予以逆转。人类历史已经无数次验证了传统安全观导致的国际安全秩序的颠覆与重建,而每一次都伴随着巨大的人力与财力资源的错误配置。
近年来美国对自身国家安全和国际安全观念的重置,不幸为中国“新安全观”所发出的警示言中。美国在拥有了一段重视合作安全的长远眼光后,如今又回到了以邻为壑、与世界为敌的旧式安全观的格局。眼下的美国当局,不仅不在乎气候变化,也不在乎伊核协定,更不在乎合作反恐。特朗普政府彻底回到了旧安全观的老路,只要“美国第一”,而排斥“人类共同第一”。它封闭自身、打压列国的保守主义思维,必将葬送那个曾经以相互合作带来更大范围安全稳定的时代,最终也难以独善其身。▲
(作者是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