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萍
门
从我记事起,老家祖辈留下的老屋早已无人居住了。在闽南红砖瓦房的土墙之内,中间一口接收光线的天井,四周排列着一间间东西朝向的厢房,传统的杉木架构的门窗联排竖立,稍微用力推拉几下,就马上要松散开去的样子,让人看了担心,轻易不去启动。大门上,一把管状的铁锁长年累月地挂在门扣上,马蹄形的锁芯巧妙地嵌入其间。乌黑的锁头在一个多世纪的漫长光阴里,日复一日地接受着几代人的重复摩挲,竟泛出一层奇异的光亮来。这把锁的钥匙其实极为简易,一根细长的铁条呈工字形弯曲,把它往锁孔轻轻一顶,就打开了。几乎废弃的老屋正对着我家的后门,一年年里,我看到除了年节的时点开启供家族里各户进入厅堂祭拜,其他的日子里都是紧闭的状态,锁也就一直这样,年复一年不动声色地安挂在那里。
忽然有一天,老屋敞开了尘封多年的大大小小的门,香烟袅袅燃起,那天,离乡六十载的二伯公从台湾归来。十六岁南下求学,继而只身漂洋过海的二伯公,此时已是耄耋老矣,霜花满头。一连几天,他在高高低低的门槛之间来回穿行,点点滴滴的记忆细密而又真实:当年的曾祖父辛勤地穿行劳作着——后院一角,总是高高地垒起一袋袋洁白的面粉;东边厢房的作坊里,木制的机器成天咿咿呀呀地转动着,一条条细长的线面轻盈地滑落而出,转眼间被送至天井中央的木架上,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垂挂着,洁白如丝,晶莹似雪。几日后,二伯公回了台湾。老屋的大门也关闭了。再后来,那把锁在岁月的更替中不知去向了。
我时常忆起老屋从前的那把锁。木心的《从前慢》里有这么一句话:“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一座在时光里渐渐剥蚀老去的屋子,除了飞檐斗拱和厅堂里摆放的老式家具,似乎毫无价值可取,那把简易轻便的锁和门扣更是形同虚设,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失窃的事件。其实那时的锁,不过是主人在家与否的一种提示,如此一说,防盗与失窃不在锁,在人心罢了。
后来的情况则渐渐不同了。锁的品类丰富了起来,家家户户开始用上了弹簧构造的牛头铁锁,乌黑的色泽显得气派多了,内部的构造也更精妙,锁头的用料自然也更结实了。七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我从幼儿园归家,只见屋外乱成一团,家里母亲的缝纫机、我们每日收听广播的收音机等家当都被移出家门,凌乱无序地堆放在院子正中。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说的什么内容,我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黄昏乱吹一地的风里,他们颐指气使地要求祖母说出违反计生政策的母亲藏于何处。平日宁静的小院,在这一天突如其来地填满了嚣张的气息。待到人群散去,我注意到家里大门上那把坚固的铁锁,已经与随重力敲击而散落的门扣一起,掉落在大门后的地面上,支离成了几个部分。我记得祖父捡起它们时,叹了口气。
第二天,又一把全新的黑色的锁威武地悬挂上岗。这终究还是成为心头的一块暗影。你锁了,别人真的懂了吗?在蛮悍的外力面前,一把坚固的锁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未来的生命里是否也会突如其来地布满肃穆与紧张?我第一次感受到门的脆弱。接连好长一段时间,每当夜晚到来,我都紧紧偎依在祖母身边,多年后回想起仍划过一阵战栗的眩晕。
对我而言,每日反复出入最多的莫过于学校的大门了。20世纪80年代我就读小学时,敞开的校门一派安宁气象,出入自由之间,人心也畅适起来。校门口见不到家长张望的身影,父母不必接送,孩子结伴出行。有些顽皮的同学在路上遇到老师,也会停下来毕恭毕敬地行礼。偶尔有老师一时盛怒,气急之下动手责罚,家长也是责备自家的孩子,见到老师从来一脸谦卑,更不会追到学校问责。时风抟转,校门悄然发生了改变。如今的校门,除去上学、放学期间的有限通行,其余的时间里门禁森严,监控探头在每个角落二十四小时闪动,安全第一——的确,大家的生命意识越来越强烈了。与一墙之外熙攘的车流、人流相比,墙内的安宁确实让人放心。
和紧闭状态的校门相反的是,教室的门始终是敞开着的,灯光明亮,空气鲜洁。门内四时的风光是我所喜爱的,它不因时序更替而转移原本的温度。我对于这个职业的认同和好感,很大程度上源于祖母对教书先生的祖父的敬重。
祖父在那个年代的人中,无疑是幸运的。我的曾祖父本是小手工业者出身,凭着勤劳诚信赚得瓢满钵满,又乐善好施,享誉乡邻。祖父与兄弟几人自幼便进入乡村私塾,跟随先生读文习字。在当时,先生的家就是学堂,有幸被收徒授业的常常称为“关门弟子”。先生一心一意地教授,学生饱读诗书,虽不求甚解,锦绣文章妙手而得。后来也成为教书先生的祖父暮年时与我们谈起他的先生时,依然能清晰地诵读出儿时学过的篇章,令我们惊讶不已。祖父把这归功于先生当年手持的戒尺。这于我是陌生之物的戒尺从未见识过。祖父说,先生上课时,那把戒尺置于讲桌,检查功课或巡视时,那把戒尺则紧握掌中,背手踱步之间不动声色,却令孩童心生敬畏。戒尺虽时时持于手中,其实并不常用,那把高高举起却常常轻轻落下的戒尺,在懵懂的孩童心中有如圣物般威严庄重。先生偶尔举起的一刻里,目光里的不忍、爱怜和叹息,令祖父每每回想起仍心存温暖。为了免受手心的责罚,祖父常常在晨起或散学后,独自捧着书,或坐于溪畔,或倚于树下诵读。在闽南方言里,能受用起“先生”称谓的只有医生与教师,一个救治肉体,一个塑造灵魂,二者都与人类的生命个体紧要地关联着。祖父兄弟几人均陆续在同一先生门下受业,之后也陆续成为受人敬重的先生。一根粉笔、两袖清风的祖父,让富家出身却向往清静的祖母在第一次和祖父會面的时候就在心里认同了。
当我听祖父回望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也成为人们口中的“先生”。私塾早已被公办学校替代,戒尺之类的事物也已淡出讲台。一茬茬学生毕业了,他们归来见我时,映现在我脑海中的还是他们当年坐在教室里听讲时洁净的目光,专注的眼神。我以为师生关系是这个社会万千关系中最单纯不过的一种,那些刀光往来剑影横行的江湖,理应与此绝缘。教者尽心,学生会心,时间自然也会一直这样流淌向前,余下可以延续的师生情谊,只能用缘分来言说了。
清静,这是如今我对门内最在意的。一位喜好古风的朋友每每作文,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引用宋人罗大经《山静日长》的文字,里面最打动我的词便是“门无剥啄”,意思是无人来敲门。幽闭于深山之中,自然人迹罕至,不与人交,让历经大半年的劳作心力交瘁的我心向往之。对于有三个月假期的老师而言,最欣喜的莫过于此时可以合情合理地闭门于家中,全然不必理会外面的风晴雨露。尤其是一个人在家,我喜欢把地板、门窗擦个透亮,打开窗户,此刻清风徐徐吹入,精神自在而恬淡。比古人略为幸运的是,大门的开合可以全凭自己的掌控。大多数人都会在大门里面齐人高的上方安装一个名曰“猫眼”的小孔,如此一来,在敲门声响起之后,首先透过门孔便可清晰地窥见门外来人的样貌、着装、举止,判断出其身份和来头。女儿尚小的时候囿守于家中,有限的活动空间里最百玩不厌的一个游戏便是看门孔。每每听到敲门的声响,她便飞快地搬来一把小椅子,踮起脚尖,趴在门孔里,眯着眼细细观望,偶尔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乐不可支的模样里透着人性里与生俱来的偷窥的快感。
对我而言,开门迎进家的必定是至交的朋友、同窗,抑或毕业多年的学生。三人成影,五人一行,彼时微风花上过,月下清茗香,所谓雅集也。
墙
在我无数次想象这个画面的时候,背景是空旷的原野之上,一排竹篱笆立了起来,矮矮地直立着,或者斜斜地交织着,有着无法言传的精巧美感。一位身着及地长裙的少妇,身材略略丰腴,挂着围兜,包着方巾。男人一早外出放牧或狩猎去了,留下这方窄窄的篱笆,围筑起来,成为她的领地。她勤快地晾晒衣物,不时地抬眼瞭望远方,欢喜地等待着丈夫和鸟儿一般的儿女散学归来。假如忙完了活儿,天色尚早,她会跨过竹篱笆,轻轻推开邻家的院门,倚着篱笆闲聊几句家常。那么贴近的距离,不必担心对方的耳力不济,也不必担心话儿会被狂野的风儿吹走,这样的邻里寒暄无疑轻松而随意。
后来,一面面土墙立起来了。有了墙,屋子就成了坚固的堡垒。对于一面墙而言,春夏秋冬都是无关紧要的,它不会因为春分雨水的来临开始焕发生机,开出一片锦绣灿然,也不会因为白露霜降的到来而收成累累。它只是任风晴雨雪演绎,静默着,任凭外界的剥蚀。墙的到来,阻挠了轻易可以接收的视听。竖立的墙建立起属于个人的空间,隐私得到保护,与人耳语时不必再担心常言的“隔墙有耳”了,这真是件好事。我相信大多数人更愿意停留在自己的屋舍之内,它的自在舒适也让人留恋。“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在老子如是构筑理想世界的时期,一定不是这样的市井生态。那时茅舍单薄,那时的门虽设而常开,那时的锁也好看,你锁了,大家都懂了。如今,一堵堵墙让人不肯再轻易地抬脚走入另一户人家,邻里之间敲门、打水都不再成为唾手可及的日常了,曾经的邻里深情成了薄凉的现实。
当无法自如地进出大门的时候,一定有人寻思着在墙上作文章了。《诗经》里大多是直白狂热的文字,让人看了不免耳红心跳,却又不得不暗暗佩服。
第一次在《郑风》里读到这样的诗句时,我很是惊讶。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逾墙越壁毕竟不是风雅之为,只有在溶溶夜色的掩护下才会如此胆大。内心再多甜蜜,女子还是道出了她隐隐的担忧。跳墙毕竟是风险重重的事情,且不说摔伤的风险,还要面临事情暴露之余的各种责骂和风言风语。千年前那位痴情的汉子和心上人最终是否“宜家宜室”不得而知了,我祝福他们应该得到的小圆满。不过,深夜翻墙,月下私会,的确是最打动人的示爱方式。西方爱情经典里的罗密欧就是宴会散后攀墙头,跳进凯普来特家,来到朱丽叶的阳台下。
李白的爱情也是从一堵粉墙开始的。公元744年,因为政治上的失意离开长安的李白泛舟东下,在洛阳遇到杜甫、高适二人。一日,三人在梁园饮酒赋诗,李白诗兴大发,挥笔在粉墙上写下了著名的《梁园吟》。黄昏时分,三位诗人兴尽离去。一位白衣女子带着丫鬟恰巧来到这里,看到了这首墨迹未干的诗。女子低吟了一遍,顿觉心旷神怡,叹为观止。这时,僧人进来见到刚粉刷的白墙已被涂得漆黑一团,举起抹布就要擦,被女子惊呼着制止:“这面墙我买了,我马上派人送来一千两银子,你妥善保护。”僧人目瞪口呆。宗小姐千金买壁的佳话不胫而走,传到李白的耳朵里,李白不由得怦然心动,于是托人打探,哪知道宗小姐也在打探李白,如此郎才女貌,一见倾心。千金买壁后,李白成了宗府的上门女婿,在这里停泊下他漂泊的心和漫游的脚步。
梁园之外,还有沈园。时日忽忽往矣,旧日园林的私密性早已不存,游人凭借一纸门票便可自由进出,窥探到当年大户人家的生活起居,想象钟鸣鼎食的景象。有人听戏,有人踱步,更多的人是看一堵墙而来的,他们聚于粉墙之前,细细观赏,点评陆唐二人留在壁上的诗词。《钗头凤》本是陆唐二人的恩怨,与他人无关,只因为信手挥就,一来一往之间如滩上鸥鹭,一前一后,一啄一饮,相互呼应,成为信札般随意流露的性情。如果当年只是一纸鸿雁传书,今日早已烟消云散不见了,因为题于壁上,便少了随手轻掷的怠慢。游人流连于江南的酒肆坊廊之間,凭栏倚坐,散漫地行走之中,更乐意言说诗文,有一番应景的风雅,高高低低的巧笑新声,恰到好处地显示着风度。那些远远近近绵延矗立的马头墙,成为一个背景,故事全凭时间去雕琢和流传罢了。
窗
《说文解字》里,籀文的“屋”属会意字,上部是草形的覆盖物,整体像极鸟窠兽窟,寓意供劳作归来的人休憩。任何一间屋子,门是必需的,有了门,家才能安放,所以每日进出都要重复打开和关闭的动作。只有门显然不够,再开了窗,迎进光明和空气,屋子才显通畅和生气起来。清人李渔的生活虽不富足,却醉心自由丰盈的生活格调,留世的《闲情偶寄》一书无不体现他不俗的闲情雅趣和美学思想。他极其重视窗,在“居室部”一章里对窗的设计论述极为详尽,不仅有窗棂、栏杆的根数、眼数,还列举了纵横、屈曲、欹斜等样式,并且详细绘制了湖船式、花卉式、虫鸟式、山水图式、尺幅式等九种开窗样式。虽然形制和材料简单而寻常,却从中可见简淡疏朗之气。李渔在金陵建造的芥子园不足三亩,却“能纳须弥”,山石、屋舍、花树俱齐,园中移步皆可见书画楹联。他把窗户做成画轴,窗外置以假山、清泉、松柏,置身屋内,赏园中美景,听秦淮河传来的袅袅清歌,堪称人间胜境。晚年的他住在西湖边上,将窗户正对着西湖,就如一幅西湖风景画卷悬于窗台,晨昏日月有异,四时风景不同,妙趣无穷。在兵荒马乱的明末清初,小百姓只祈望现世的安稳平静,他愣是把日子过得逍遥欢喜又风情万种,流转过三百年,让后人生生地钦羡。
刚刚工作的半年,我曾经寄居在老城区的亲戚家中。房子安于医院一隅,20世纪80年代初常见的砖混结构建筑,装点外墙的是古朴厚重的红砖,见证着这家当地最权威的医院久远的历史。朝北的窗子是略显古旧的玻璃窗,两扇简朴的木质窗框上了小清新的绿漆,担当着关闭和推送功能的边棱的漆体,在时间的冲刷下剥落得斑驳发白。即使如此,屋子里能有一扇窗子,我还是很欢喜的。下班的时间,我静坐于紧闭的窗前。透过窗户望去,三十米开外是住院部。白天的每一个时段,几乎都可以看见往来的喧杂人流,忧形于色的病人和家属神情凝重,与泰然自若且略略带麻木的医生形成了鲜明的比照。只有到了夜晚,我才推开窗一小会儿。空气里嗅得最明显的是消毒水的气味,隐约里还散着药味、汗味以及没来得及清理的病房里被褥的气味,新生和腐朽都在此刻若有若无地扑袭入鼻。在这座小城静寂的夜空下,不远处的威远楼在暗静的夜色里沉沉矗立,四周围霓虹阑珊,对面的楼房则终日通明。有时是熟睡到半夜,急促的呼救声和苍白的哀号声划破夜的宁静,宣告又一个生命画上了句号,让人不免惊悚汗下。似乎只有四楼的产科才是心生喜悦的福地。小阳台外挂满猎猎扬风的“万国旗”,虽有碍观瞻,却是一派天真勃勃的喜气。新生儿的一声声不分昼夜的啼哭,在任何时刻都好像春日的万钧雷霆,把希望注入每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心头。
不久以后,我搬至这座城市中心地段最高处的一套房里。坐北朝南的三间房子,每一间都有一扇敞亮透光的南窗。位居高层的好处便是可以凭窗远眺,一览无遗地坐拥老城区的风光。改造后的老街依然保存着闽南建筑的特色,艳艳的红砖加上弯曲起翘的燕尾脊,朴素无奇又妖娆瞩目,与周边零星散落的古大厝和谐生动地遥相呼应。不少顶层的人家搭起凉棚,围上篱笆,荷锄种豆。于是,一抹抹红绿橙黄四季交织,绵连不绝,这般大隐于市的惬意悠然,让我生生地艳羡。对面近在咫尺的玄妙观里,终年香火绵延似飘飘仙乐,轻轻袅袅地旋绕于半空之中。再往远处眺望而去,就是密密麻麻林立的新区高楼。对于它们,我有限的眼力只能约摸看出大致的轮廓,却无法窥探到间架内部了。每一个季节里,大把大把的阳光总是恣意地进入我的窗台、床头和枕边。女儿小时候极喜欢躺在床上,嗅着被冬日的阳光抚摩过的被角说,太阳的味道,香香的。其实何止是被子,看她入睡时甜甜的笑容,该是连梦都是香的呢。
每年七八月间,地处沿海的闽南总免不了遭遇几回台风的侵袭。那些天里,早早地把窗户闭紧,可风还是比想象中的强劲,丝丝缕缕,不遗余力地渗透进来,外面的水汽也很快跟着溜了进来。“哗哗啦啦”的雨柱在风的裹挟下,看起来像纷乱扭曲的琴弦,在天地间合奏着一曲可怖的旋律。不远的大路上,不顾风吹雨淋的汽车照样风驰电掣般飞驰而行,一顶顶花伞不时地卷乱在风里。台风常常在暑期光临,这样的天气里,可以堂而皇之地不下楼不入世,使得我多多少少肆意地生出些做教师的优越感来。窗隔开了外界的凄风寒雨,屋内却可以是清风盈门,一盏清茶,一书在手,有一种赚足到手的窃喜如花悠然开放。这天气里,女儿是最安静的。她最喜欢用小手指头在蒙着微微水雾的玻璃窗上胡乱地涂鸦,时不时地自个儿咯咯地笑作一片响。
每个城市的东部似乎都约定俗成地成为寸土寸金的代名词,难得的是我居住的这个小区周边没有人潮往来的乱耳,没有灯红酒绿的迷离,有的只是大片的绿影婆娑和清早鸟儿的鸣啼。我的房间里,一扇一百八十度弧角的落地窗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视野极佳。我常常站在窗前,看云朵绻缱于蓝天的优雅,看青鸟掠过天空的弧线,看不远处高楼巍峨的身影,仿佛都能从中品出世间所有的趣味与美来。暮霭时分,我常常站在朝西的窗前看日落。仿佛是有人用蘸着橘与红的大毫,在天的大缸里洗涮着,渲染的红渐渐散开,晕出温暖的橘色来。渐渐地,橘色又一点一点淡淡地散去,被清凉的夜色张口吞没。若是朝下望,能见到小区里到处缀满的绿意,南边的爬山虎占满围墙,葳葳蕤蕤地连成一片,繁茂无边。疲惫至极的时候,我常常和衣卧于窗下,看倒立的浩瀚的苍穹。此时,周边的市井楼宇全都退于视野之下,只留一片天,像一张巨大的穹盖将我整个地罩住。天是如此纯净,如同一枚硕大无垠的钻石,无论世间是否凶险,它总是保持着纯洁的姿态,俯瞰世间百态,而现在,它只是我一个人的了。而云总是要不经意地聚合在一片,成群结队地漫步,飘飘忽忽间又散散淡淡地分别,不留一丝痕迹。有时鸽子结队飞过。它们还没到时,大老远就能聆听到“咕咕”的喉响,心中不禁会欢快起来。看着蓝天,心胸也豁然开朗起来,突然理解了传说中的井底之蛙在昏暗潮湿的井下耐心待上数年的缘由,怕就是因为有天为伴的满足吧。除了卧室,阳台是我在家的时间里最常待的地方。十来平方米朝南的阳台,举目便可望见空阔辽远的蓝天。墙壁和地板铺着淡雅的米色瓷砖,让我疲惫地奔波一天的视觉得以放松。摆上浅灰色的编织藤椅,在阳台的南面和西面再围上通透的无框玻璃,扯上几幅淡绿色的窗帘,阳台便自成一方天地了。冬日一大早,阳光从大坪山上投射而来,逐一地打开阳台上那一排透明的窗。迎进阳光和暖风,眯眼坐在光里,让人慵慵懒懒地产生幻觉,直想着就这么一直浸泡在柔软的时光里。遇上南方缠绵的雨季也不必担心。把四面的窗紧闭,窝在阳台的沙发里,抱一本喜爱至久的书翻看,一边听着雨点或急或缓地敲打玻璃的扑通声,偶尔抬头看雨脚划过的密痕,安放满心的清凉。隔着窗户,我看到一幅幅上了边框的树花相间的风景画,若是外面的人看我,就该是一幅上了边框的人物画了,只不过我时常在画里走动着。
楼上的人家在阳台搭了瓜架,夏季,丝瓜开出朵朵小黄花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四下攀缘,总有那么一小溜调皮地向下伸展,温柔地匍匐在我的南窗和西窗交接的玻璃上。我在阳台看书的时候,花儿引来的蜜蜂嗡嗡着飞绕,声响细细的,却一点儿也不聒噪。我是极怕喧闹的,若非不得已极少出门逛场,出了门也是心急急地赶回。我不由得惊讶自己还有这般的听觉,原来耳力也是锻炼出来的。如此一说,楼下的市井喧闹就极其引我的恼怒。我一直很不解,为什么有人总喜好三教九流的觥筹狂欢,麻将声、猜拳的吆喝混杂着嬉笑怒骂,汇为聒噪的声响直至夜深。幸好这样的声响是断断续续地在他们注重的民俗节日里上演,否则我的耳朵绝对要报警。四季就这么周而复始地从窗前走过,春去秋来,寒过暑往,催老了年年的白酒黄花,岁岁的绿窗朱户,枝头的嫩绿鹅黄在流年里弥漫生香。
有一种窗子现在已极少能见到。老家的祖屋是三进两开的闽南大厝,每一进都是民国初年典型的雕梁画栋,甚是奢丽,偏偏四周都不开窗,只有头顶窄窄透明的一方天窗,把天的一角引诱了进来。顷刻,外面的天成了被驯服的野马,温柔地把阳光直拉进屋内。在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屋子墙壁的一侧,我曾经好奇地辨识出当年他依据天光挪移做下的记号,有如一个形象至极的活闹钟。如今,天窗被时间淘洗得成为吉光片羽的浮影,也有开发商将此设计当作销售的卖点,却也少了青瓦霜露的古典意象,以及某个不眠之夜仰视星辰的孤独心情。现代用以消遣的通信工具触手可及地连接着光怪陆离的世界,给人秒越万水千山的快感,不知还有几人有寒寺僧侣一般的耐心,在静夜里与一方天空对视,或静卧着听一场雨声呢?然而现在也不乏没有窗的屋子,只是如此建造的人少之又少罢了。
古人多巧思,窗子自然风情无边。平常的窗子在唐诗宋词里,无一不灵动醉人,韵味悠长起来。少时读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最爱的是后两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暗夜无边,徐疾不定的巴山落雨有如大珠小珠飞花乱溅,难慰闺中之愁。迷茫的灯花里,茕茕独立的李商隐凭窗述说那个遥远的归期之梦:故里的西屋窗下,与妻子窃窃私语,情深意长,彻夜不眠,言不尽重逢的无边喜悦。这般明白如话的表述,却曲折深婉,百转柔肠。白首为功名,唱不尽许多相思愁。离家时心存四海,丈夫只当扫天下,再回首已是物是人非,未语泪先流。西窗,道尽多少客居游子赶赴功名考场的无奈与辛酸。倚窗凭栏该是婉约派词人的最爱了,那窗下的词也作得婉转。李清照的那句词,吟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长夜如磐,风雨无羁,金兵的入侵,国土的沦丧,阅尽颠沛流离的国仇家恨,遗世独立的她卓然而立于长长短短的句子之上,倚窗倾听宋朝遗落了一地的秋雨和落花,泪映残妆。纵是那豪放派的苏东坡偶立窗前,也难掩对逝去十年的亡妻无尽的思念:“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天上人间,不过一扇小轩窗。往事忽如闸门开泄,澎湃奔腾难以遏止,那么真实而自然地贴入梦境。往日寻常的琐碎片断,点点滴滴地凝成化不去的亲情,那是朝暮晨昏里日久天长的渗透,是融入彼此生命的温暖和抚慰。红尘之中,执子之手是出于本能的相互靠近,相濡以沫才是最为浑厚凝重的人间至爱。一扇扇窗里,人间情事纷繁交集,真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醉了红颜。
辞官归隐的陶渊明虽是柴桑人,在家门前便可悠然见咫尺庐山,却不上山避暑,家中“门虽设而常关”,单单恋屋内那南北高窗。暑夏之时,他“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只要有窗透风凭眺,哪怕一方小屋,也可成极乐世界:静卧屋中,听村前院后鸡鸣狗吠,看飞鸟往返,间或褐衣芒鞋,荷锄田垄间,间或小扣柴扉,与邻里温酒话桑麻,还自己一个清明素洁的世外桃源。
或许,人人心里皆有一扇窗。浮光暖腻的窗外,那些黯然妥协的别无选择是生活本真的面貌。山长水阔的生命里必须有光的縫隙,才能洞见自身的澄澈与明亮,盛享生长的葳蕤和蓬勃。任门楣间如何进进出出,风光熙攘,窗只是静立在那儿,若即若离地隔开或接连着两个世界,借进一缕清风一片明月,揽入一朵流云一帘山色,一如既往地守望。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