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泥
漂流,從原意说应该是鲁滨逊那样的,不借舟船,浮体水中,随流而去,最好漂它几日几宿,饥饿难耐,达成脱形瘦身的宏大愿景。
在北京这样少雨缺水的地方漂流,我从未想过。
夏历六月之末,炎热难当,开上车,两小时到怀柔,云梦仙境,那就不在人间了。
踩祥云,走进大峡谷,山林蔽天,酷暑变凉秋。
路总被灌木、山石挡阻,有碎石路、石板路、水泥路,上下沟坎,坑凹不齐。栈道立于危处。弯弯曲曲,越走越长。有时劈面就是一整块斜切的滑石。有时过道就在掏出的石头洞下,不低下脑袋,一定会撞出大包。有时是石桥、木桥。
沿途潺潺溪水,蹦跳而下。它和我一样,是不问归处的。
走出十来里,不知到了何处,也说不清来这种地方干嘛。尽头的弯道边,出现一个几乎是挂下去的三级石梯,每级有平台,陡峭,宽长。腿脚不很灵便的凸凹前辈,需得歪成一个角度,探一条腿,踏实后那条腿再放下,不能像我,一步三跳,呼呼而落。
我这功夫,是在大学读书时下楼梯练出来的,双腿并拢,半层半层跳下去,从不肯规规矩矩,步步而下,看着很猛。年长后,上下楼全是电梯,没有了练习机会,胆量小下来不少,也只略微比他人快一点。
到了底部,坦开一大块,林地中有长桌木凳,小屋更在深处,挂起大牌子,上书“京北第一漂”。靠水有栏杆和天棚,前后堆积如山,都是橡皮艇、救生衣。白水河从前方滚滚流过,水势汹汹。
刚刚奔流过来的小溪,原来是有目标的,我的麻木也是带有目的的。
我们在林子中的大桌边散开,搬出矿泉水。憨厚的解玺璋到哪里都在微笑,也是核心,布鞋大褂,站在树荫里,四周围了少许同僚,浑无累感。得益于他的体格。爱走路,上下班有车不坐,站着挤地铁,一站一小时。我们不行,纷纷找位子,坐成几行,作神仙开聊状。
等了一会,到我们登船了,大家起来穿上黄色的救生衣,戴了鞋套,裤口扎紧,防潮防湿。
漂流中最容易丢失的是手机,游客须知中就有寄存手机一项。因为翻船、落水、撞击,并非罕见,不能开玩笑。
北方女士,会水的又不多,背包尤其要寄存。
我从小习水,这么条小沟,看着险恶,不在话下。不过得防潮啊。
于是,我找了一个塑料套,把手机和充电宝放进去,包了好几层,塞在上衣口袋里,水花就不能溅湿了。
两个人一组,我和人民日报的徐兄分头落座。他手中抓了两把小铲子似的划子,这边捣捣,那边杵杵,特别好玩。而我没有动静,这么着哪成?
我挺直身,连忙掏出手机和充电宝,皮艇出发,我一手举手机,一手把充电宝插在裤兜中,便开始拍照了。
两岸青山排立,一路绵延不绝。
我们的皮艇在水流中旋转,不能控制。我叮嘱徐兄任其飘行,不必划。
皮艇顺水盘走,一时左,一时右,我忽而在前,忽而在后,流转不息。
第一道水面分岔,我们就被右侧那条波带进水边的林地里去了。
那里有偃伏的树草,我们一头撞上去。船被卡在树枝树条之间。我们大笑,半蹲起来,手脚并用,推开树枝,皮艇反向而动,等枝条不能吃力时,才开始划水。有惊无险,度过第一次难关。
其他没有偏流的,多半已超过去。我看见连排在最后的解玺璋,都到了前面。和他共舟的是大美女李灵,这也太会挑人了——只见船尾的解玺璋,双手张开,奋力划桨,十分开怀。
悠哉游哉的凸凹,写小说乡土气味浓郁,写散文则庞杂,学富五车,为人谦和,堪称大哥,乃资深烟民,手中时刻夹着烟,侃大山灵感勃发,滔滔无绝。水上都不闲,笑语声声。看我在拍摄,嚷嚷起来,要我给他来几张。我连忙对焦好,拍下他招摇开心的时刻。
李灵也尖起嗓子,要我拍,可是不等我摆好姿势,解玺璋已把她带远,好比是普鲁托劫持了普洛塞尔皮娜。我只能拍到他们转身远去的画面。
河床宽窄不定,水流急缓有异。水深时不一定面宽,水窄处也不是有多浅。水里含了大量的泥沙、枝叶、水草,苍黄浑浊,不能目测。
我们的皮艇完全靠着这股水力在带动,它怎么带,我们怎么走。
水流到底,河道九十度笔直拐弯,水面宽展,对岸好像是姜文的电影名片《让子弹飞》中的水景小屋吧?错综耸起于山崖脚下。
好多船到此搁浅。需要努力划拨。
我们很顺利。一下子拐过来,又见一道关:河中心露出浅滩,滩上圆石、卵石、块石,犬牙叠堆,拦住水道,这边的水位高于那边,有一个微小的落差,多少人都在这里卡住了,被冲起来,顶回去,叫声一片。
我们的船本来靠后,通过时没有遇阻力,到这里又走到了前面。
两旁的山近了,高了。滩涂上的碎石渐渐增多。水流激荡,越来越收缩,越来越紧急。
我们放任皮艇逐浪起伏。其他的船只纷纷超过去。我们自得其乐,连着拍了多幅照片。没有要追赶的意识。
山体不时拐弯,行出数千米,再一拐,看到了停泊的皮艇,两岸上都有。
我远远看见,河道再次在前方分岔,靠内的一条急转而下,靠外却是安全的“港湾”。中间隔一道竖坝,坝上有树。“港湾”之外,才是我们登陆之处。
我们的船最好是在岔口前靠岸,划到水里的师傅能够够到的地方,拉上去。一旦止不住,船到岔口那里,百分百会进入内河。如果再冲到不能把控的地方,据说就相当危险了。
我发现多数船比较顺利,不到岔口就被师傅拉上去了。也有两条船进到了内河,那边有几个师傅在紧急处理拦挡,站在水中央,拿竹竿之类的东西,要船上的人够住、抓紧。
我逍遥自在地看着热闹,自觉一路顺利,我们肯定不会出意外。谁料一时大意,不做任何靠岸的准备,等到开始准备时,已经滑到了岔口前内河的树旁。这些树横卧在水中,树根都被冲刷得翘起来了。水在右前方翻滚向前,流量又急又大。
我看形势不利,不能让它冲锋,被滚动的水带入内河,眼疾手快,连忙拽住树根,让皮艇停住,卡在树根旁。
我的手劲是不小的,那只皮艇难受地打转、摆动,不得自由,排挤着,抗议着,反击着。但毫无作用,不得不乖乖听我的。
我们喊前面的师傅做好准备,等我松开手,皮艇冲向内河时,能在最窄处,够住我们的船,帮我们上岸,否则继续冲下去,就要进入失控地带了。
那师傅自然比我们更急,二话没说,连忙拉住坝上的树枝,冲进水里,晃荡过来,走到最可能逮住我们船只的地方,水深齐腰,做好了准备。
我看差不多了,这才松开树根,那船哗嗤一声,直冲过去,师傅并没能一下子抓住,而是跟着跑,追出几步,才抓住徐兄递给他的划子,把我们拉到坝上。
我们下了船,裤子全湿。真是惊险!
过那条平静的“港湾”,到对岸时,我脱下鞋,只穿袜子,一脚下去,河底都是卵石、尖石,需要特别小心,探寻安全的着陆点。
前面的徐兄不肯脱鞋,走得很快,水深及膝,几步已上岸。我还在涉水探道,感受着水的流速,情绪洋溢,庆幸刚才的险遇。
次日清晨,天凉如秋,我们开车直奔山顶,来到云梦仙境最佳观景处,看到了瀑布似的云,在山涧流动。
一片云,起于左前方的山凹,从峡谷里飘飘而过,把山和林木都蒙住了。待到云開雾去,太阳出山,一派金光。
就在最下面,一千米峡谷深处,是白河大拐弯,俨如云南香格里拉三江并流处的“长江第一湾”,从左前方逶迤而来一条水,盘住对面高高的山峰,弯弯拐过100多度,V形转身,奔向右前方,通往北京著名的潮白河。
我们昨天的漂流之处,正在这100多度拐弯的地方,长约六千米,天然而成。
这里的沟谷,则号称是北京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
谜底层层揭开,我恍然大悟!
后来查资料才知道,黄河也有一个完全类似的“天下第一湾”,在山西、陕西交界的石楼县辛关镇。而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本身,同样有一个V字型大拐弯,围绕南迦巴瓦峰,河流穿过的却是两座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谷底。
奇妙在于,这几处外形上大同小异。原理大概就差不多了!
如此,著名的大江大河,来历非凡,想必和任何成功者一样,在生命的转折处,无不要拐弯。
面对如此佳境绝处,一旦大白大觉,我除了欣赏和拍照以外,一时竟无语了。
责任编辑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