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明
远在无锡的表舅公拍来电报,他近期想要来我家小住几天,做几天亲眷。表舅公所不知道的是,两年前我的父亲已经过了辈,坟上冒出新草,草荣草枯也两个年头了。送报员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将电报送到家门口,口里报出的自然是死者的名字。我母亲因此很迟疑地走出来,有点不高兴,以为要么是送报员说错了名字,要么是自己听错了,但还是把那封电报接在手中。
通常来说,任何人的名字在其人死后往往经历三个阶段:起初总是因为怀念经常被挂在亲人嘴边让感伤和悲戚一触即发,慢慢地沾染上不吉的气息被相关人士尽量避免提及,最后才会无一例外淡出脑际像做了整晚的乱梦一样。父亲的名字也如此,特别是当大门上贴的春联由惨淡的绿色重新变成鲜艳的红色后,三个字含名带姓被一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昂头在门前脱口而出时,其完整性既熟悉又陌生,容易引发时空错觉和情绪紊乱,好像父亲的辞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他又疲惫不堪地回来了。
晚饭前,分家别居多年的大哥过来,把电报上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转述给母亲。
听说是无锡的表舅公要来,母亲有点沉不住气了。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一只无头苍蝇,全然忘了自己手头正在做或者想做的事情。大锅里的米饭烧焦了,我们闻到了刺鼻的焦味。井锅里忘了添水,底部差一点就要被烧通,临时急急往里加水时发出吱吱声,像老鼠被架在火上烤。母亲嘴里一直嘀咕着:“这个老东西,没让我们安宁上年把年,现在果然又冒出水啦!亏得他倒是还有脸来!”
我当时上小学五年级,正在学习怎么拟写电报内容,简直是如获至宝,把电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渐渐失望。这不是始发电报稿,而是已经译出来的接收单,但见一串数据之后,十五个汉字写得极其潦草,与语文课本上所强调的必须一个方格一个汉字书写工整的应用文写作说明相去甚远。
我仿佛看见一个老人佝偻着腰蹴进邮局,对柜台人员说:“我要发一封电报。”柜台人员于是递给他一张极其漂亮的方格纸,他屏气凝神,思来想去,只是为了行文简洁,以便经济省钱,终于拿起笔往格子里认真地填充,一不小心竟然还是写错了一个字,怪不好意思地重新索要一片纸。白纸飘过来,外加两句叮嘱:“按规定只提供一页纸,多用纸是要另外加钱的。你最好在废纸上写好要发的内容,再誊抄到新的纸上,不会错。”老人唯唯诺诺,一笔一画地写好,又添上对方的地址、姓名,递过去壹元钱,找回贰角伍分,捏在手里,这才转身颤颤巍巍地走出邮局。
此人正是我的表舅公。在我五六岁还是七八岁的时候,他曾来过我家,住了些时日。他那无锡话的口音让我无来由地印象深刻,因此上述画面中的对话部分无一不染上我记忆深处或者我自以为是的无锡话的腔调。相形之下,旁边母亲和大哥的对话因为傍晚屋内光线不断变暗的缘故,显得断断续续,内容闪烁,声音也不好听。
他们一直在讨论表舅公突发奇想要来我家住几天这件事。很显然,母亲是极其反对的,讲话的语气甚至毫不掩饰地充满了反感和愤怒,简直是怒不可遏。“他要是真来的话,不如请他直接住到你死鬼老子的坟墓中去,让他俩作伴去。”言下之意,既然电报是发给死者的,他又只跟死者最亲最熟,这倒是最合理不过的安排。
大哥说:“他要是知道老头子已经去世,怕是到了这里脚跟还没有站稳,就会吓得回头。再出八人抬大轿,敲锣打鼓请他来作客,他也未必愿意上轿。他来干什么呢?他想见的人见不着,这个屋子里又都是不想见他的人。”
母亲和大哥的态度,情有可原。
表舅公上一次也就是第一次来我们家,是被待为上宾的。母亲对她的公婆都没有过这么好的脸色。我奶奶去世之前,有一次母亲带着姐姐去给她洗澡,因为屋里老人味太重,奶奶身上气色难闻难看,母亲喉咙又浅,全程呕吐不止,当时恨恨不已,事后还多有提及,似乎是奶奶亏欠了自己。但表舅公不同,他远在无锡,不时常接触,且免了很多日常生活里的鸡飞狗跳,又再三许诺会让我们家过上好日子。这是极大的诱惑,在那个时代几乎没人能够抗拒。他会带父亲一起做生意,做生意自然比老实且辛苦地种田养殖挣钱多,也来得快。
在表舅公令人羡慕的描述中,无锡人的生活条件显然比我们这里高出不少,似乎无锡人唾沫星里的油水甚至都比我们用来烧菜的油丰足。他的到来就好比开了一道引水槽,水从高处自然而然流向低处。这可是肥水。我的父亲对此坚信不疑,母亲也跟着心动。肥水不流外人田,老舅公可不是白喊白叫的。都以为表舅公是天降贵人,带来福音,能让这个家变戏法一般摆脱目前困顿拮据的生活,谁想到会是倒打一耙雪上加霜呢?
表舅公和父亲一起做生意,恰逢大哥当年高考失意,便也跟着他们见世面。一者父亲素来主张“男孩要闯,女孩要园”,因此坚持供应大哥一路读书到高中,在我们村上绝无仅有,其他人家最多把儿子培养到參军入伍;二者也是因为父亲收音机里的评书听多了,信奉“上阵父子兵”,觉得这样更能打胜仗。那段时间,我们全家都动员了,老幼上阵,摩拳擦掌,热气腾腾。
可惜想千想万,就是没想过做生意有风险,容易失手,会蚀本,甚至血本无归。负债累累之后,一夜暴富的美梦破灭了,母亲自此只要提到无锡的这个表舅公,就会恨得牙痒痒,嗤之以鼻,动辄“老匹夫,老骗子”地谩骂,即使如此依然不能解气。因为父亲很快撒手人寰,让孤儿寡母倍加艰难地存活于世,这笔账也被算到了表舅公的头上。虽则父亲的死和表舅公没有任何直接关联,但在母亲看来,表舅公实在难逃其咎,如果不是他鼓动父亲做生意,如果两个人做生意没有失败,那么父亲就不会遭受那场意外。
在母亲的一再揣测中,所谓做生意越来越像是幌子,表舅公就是打着这个幌子来行招摇撞骗之实的,生意失败也是假象,其实钱都假手他人被装进了表舅公一个人的腰包。这么说来,父亲的死简直就是表舅公一手导致的,有一个我们谁都看不见的阴谋,一直笼罩着我们家,就像阴魂不散的乌云一般,导致散财不说,还要死人。
“什么表舅公啊,简直比仇人还要坏,我们家就是因为他遭难的,你们的父亲就是被他害死的。”这种埋怨和迁怒经常回响在我的耳畔。在母亲看来,表舅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他害死了父亲,让我们家跌入火坑和淤泥里。这哪里是亲眷,分明是仇人。母亲不失时机地以父亲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教育我们:“不识天有饭吃,不识人没饭吃。”这样说着,母亲抬头找天,只看到自己一家人置身井底的悲惨现实,犹如瘫巴掉在深井里,想要出井谈何容易,想要翻身谈何容易。母亲难免长吁短叹,一来二去,便也白了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