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猫咪为什么活着
猫咪和猫咪不同,这是毋庸置疑的。
猫咪的种类也异常的多,但都可以归成两类:已经驯化的家猫和未经驯化的野猫。但也有极个别的情况,比如家猫未经过彻底驯化,接近人但不完全依附于人,而野猫在成为野猫之前,一直是作为家猫而存在的。
以前在乡下的家里,在那些草木纠缠无处下足之处,偶尔会碰到几只野猫,它们以极快的速度,从我们身前几米远的地方一窜而过,在我们尚未发现时,隐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别处的蒿草里。它们或许是村中某户人家的猫生下的孩子,不然不会这样,躲藏在人群居住地附近,隔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我还记得当时村里“引进”第一只猫咪的情形。
那个时候,村里刚刚从种油菜花吃菜籽油,逐渐转变成种花生吃花生油,春天里那一望无际金黄盎然的景象,仿佛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而每家每户也就像是一夜之间,阁楼上和储藏室除了堆着稻谷外,还堆着用蛇皮袋装着的花生。
那个时候大家都爱吃花生,不知道是因为吃的东西少,还是花生确实有些让人着迷。最常见的吃法,就是从地里拔出来时,拍掉壳上的泥,直接剥开来吃,这个时候的花生还保留着未经暴晒生甜多汁的味道,野塘里漂浮著的野棱角尝起来和它差不多,但滋味要淡薄一些。大部分人家里,除了生吃外,还要给自家的孩子再弄一种口味,母亲们摘下一些花生在水井边洗干净,然后倒进锅里,加满水和甘草八角几种大料,盖上锅盖煮一段时间,香味四溢的煮花生就做好了。通常这种做法的花生不经放,有的人家为了多放一些日子,花生煮好后就拿出去晒干,会这样做的人家,多半是因为家里孩子少,不然煮一锅怎么够吃呢。另外一种做法,通常就要等到年关将近的时候,把放在家里几个月的花生拿出来,在锅里炒上一罐砂子,然后开始炒花生。砂子不知道是翻炒多次还是什么缘故,已经全部黑黢黢的,每家每户都会有,一年到头就用一次,其他时候就在粗陶罐里装着,放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砂子炒过的花生很香,只要在客厅里剥开嚼上一颗,不多久整个屋子都是炒花生的味道了。
花生不仅人爱吃,老鼠也爱。当花生从地里拔出来之后,老鼠在家里的活动就开始频繁起来,白天偶尔可以看见它们乱窜,晚上就更了不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天黑响到天明,早上起来一看,每一扎花生旁,几乎都有一堆咬碎的花生壳,有的花生咬烂了皮就弃之不顾,自然是让人很气愤。
住在我家前排的邻居,不久前刚刚起了两层新房子,他家的花生全部收好堆在二楼,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进了老鼠,还不止一两只,蛇皮袋咬烂好多个,花生也吃了很多,心疼得不行,总是会听到两口子轮番的咒骂。后来的某一天,我去他家串门,客厅里就传来一连串奶声奶气的猫叫声,他家的儿子年纪和我一般大,正蹲在地上逗猫呢,我自然也凑了过去。猫是一只杂色猫,不是现在微博里看到或朋友圈晒的那些名种猫咪,就像土狗一样,这差不多也是一只土猫吧。刚出生不久的小猫毛皮不顺,都奓起来,因为没有奶吃,特瘦,摸上去就像摸着一副披着皮毛的骨架。它抬着大脑袋晃悠悠地看着我们,脚爪也大张着,有些重心不稳的样子,连续不断地叫唤。
我们当时都担心它能不能活下来,给它准备水和米饭,没想到它也用力地吃着,看来确实是饿久了。我们看着它牙齿和舌头并用,吞咽着粘了菜汁的米饭,刚刚的叫唤声,大概就是告诉我们它饿了吧。看着它这副模样,我们很是好奇,它能否像我们所听说的那样,抓住一只老鼠呢?这种疑问很快消失了。小猫进食后变得精神了不少,开始撒娇玩耍,跑动跳跃都是好手,感觉没过多久,它的个子就大了一圈,有一天,它竟然叼着一只老鼠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为此感到欢呼雀跃。那个时候我也才知道,原来猫咪进食时是最凶狠的,近乎六亲不认,大概猫科动物都是如此,猎豹和狮子进食时都是不允许同类靠近,如果有人试图想摸它一下,哪怕你是它的主人,也很难说不会被咬伤或者抓伤。我们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它把一只老鼠吃完了,地上还留有血渍,它舔舔自己的趾爪,又舔顺自己的皮毛,好像刚刚的一切完全没有发生过,即使发生了,也不是它做的。
后来这样的场景有些习以为常,它能抓老鼠的本领我们早早就领教了,现在有些司空见惯。而他家的老鼠在那个时候也确实被捕得差不多,他们两口子的咒骂平息下来,但另一种叫骂又开始了。这只猫早已经变成了一只身形矫健,目光锐利的大猫,而且身手了得,时不时就会叼回来一只老鼠,然后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吃掉。后来大概吃饱了,有时候留下一截尾巴,有时候剩下一盘内脏,有时候干脆咬死了丢那儿,等到发臭了才被发现。它好似一下子就从功臣变成了人人嫌弃的对象,首先就是它的主人,开始为家里时常发现的老鼠肢体感到愤怒,继而对它破口大骂,甚至气愤至极时还要追赶一下,做出要教训它的样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猫咪发情怀孕,生下了一堆小猫咪,刚出生的那些天,它们着实让这个家热闹了一阵子。后来等小猫长大了些,两口子就决定将那一堆猫咪丢掉,他们的儿子反对也没有用。被丢掉的小猫咪没过多久,我们就看见它们在大猫的带领下,在村里无人居住的老房子瓦顶上晒太阳。那个时候,那些没人居住的老房子里都堆满了用来烧火做饭的秸秆,小猫咪找个住处是很容易的。再后来,他们家的猫再生的小猫,都被他们装在网兜里,丢到池塘淹死了,他家的老鼠销声匿迹之后,这只大猫偶尔会在家里睡觉,慢慢好多天也见不到踪影,最后从他们家彻底消失了。我们偶然能在高高的房顶上看见它,仍然是一副慵懒晒太阳的样子,叫唤它,有时候会“喵呜”地回一下,但大部分时候,它只是抬头看看我们,然后又躺下去。
村里的猫似乎没有因此就多了起来。反而因为家家盖楼房,当初一片的老房子,几乎全部被拆掉建成了新房,只有几户人家把新房建到了外面的大马路旁,老房子才留下来,但也很少再见到猫咪出入。后来村里的地全部荒了,村里人一家老小都进了城市找活路,感觉整个村子彻底衰败了下来,仅存的几栋老屋,因为风吹雨淋,瓦顶和土墙陷落下去,露出黑黢黢的口子,无声无息,给人一种悚然的感觉。
我从高中开始在外地求学,后来大学和研究生都去了不同的城市,最后毕业工作,还去了另一个地方,直到换了一份工作,最后又回到读研时的城市。也就是在这些年,我发现原来家里用来抓老鼠的猫咪,进了城里反而摇身一变成为胖嘟嘟的宠物,不用再抓老鼠,每一只都毛色纯净,步态悠缓,眼神慵懒。它们活着的主要事情,仿佛就是长睡,在沙发上,在地毯上,在窗台上,在床上,在人身上,饿了就去吃专门为它们准备的猫粮,渴了就喝为它们准备的纯净水,还要定期洗浴,稍微有闲情的,还要定期带着去专门的美容院给它们美容。在不同的自媒体平台上,我还看到过那些无所事事的猫咪,被忽然接近的老鼠,吓得猛力弹跳起来,那一瞬间既好笑,又好像隐隐流露出,那才是一只猫的本性。
但我在这个城市的生活环境并非像那些猫一样恬然。我住在离新单位不远的一个城中村,虽然有很多人养狗,但养猫的人比较少见,要算有的话,就是巷子外,那家杂货店里那一只了。那是一只完全不同的猫。
这只猫的不同,是相对于网络上那些晒出来猫而言的。网络上的猫都是当人养的,有的甚至比人过的还好,他们模仿古代的宫廷剧,把它们亲切地叫做“主子”,把自己卑贱地称为“铲屎的”,或者“铲屎官”。这是一只浑身橘黄的猫,但就像凤梨一样,在橘黄的身体上,還有均匀分布的小白块,因此也可以说是一只杂色的猫咪,它的身形并不肥胖,由于身体欣长,反而有些瘦弱单薄。它的鼻头上有一块小黑斑,身上的毛长短不一,有些毛茸茸,所以看起来总是感觉有些邋遢,永远一副不干净的样子。
不知道是由于它的外形种丑陋,还是这家杂货店仅仅只需要一只看家护店的猫,它总是被一根小指粗的绳子系着脖子上的锁链,然后拴在店门前的一张餐桌上。那是一张连体的快餐桌,白天就放在店门口,晚上或许还另有用处。拴着猫咪的绳子绑在其中的一个桌子腿上,长长的一条垂下来,给人一种稍显沉重的感觉。它也总是在睡觉,要么直接躺在桌面,要么就钻到店里清出来丢在桌上的纸箱里。桌子上方总是支着一把大遮阳伞,桌面上放着食槽和水槽,其中一个座位上放着纸箱,里面装着猫砂,其实也不是专门给猫咪买来的猫砂,而是厨房烧过的煤渣。
这个城市几乎是一个热带城市,从三月份起,太阳可以用猛烈来形容。每次汗涔涔路过那里,我都能看见这只猫咪,锁链让它脖子周围的皮毛杂乱,流露明显被束缚的痕迹,它比我更早来到这里,相比于它,我算是一个外乡人,它算是原住民了。这么热的天气,杂货店老板似乎从来没有为它考虑过,除了那一把支着的伞,以及几天换一次的水,仿佛这只猫咪从来也不会怕热。我看着它的时候,它一直在睡觉,因为这时时无法消散的倦怠,让我也分不清楚,它偶尔投来的眼神里的散漫与无力,究竟是因为睡得太多的缘故,还是因为长期的被束缚,一种经久不散的麻木与无动于衷,让它对两米开外的一切已经失去好奇,已经让自己沦为了一只没有活力的畜生。
这样说也许过于无情。这一切后果的直接制造者,便是杂货店老板,或者还有他的家人他们没有丝毫的宠物观念,只想养一只替他们看护店面的牲口,能够在他们休憩的夜里,让这间门面里的东西少受糟践,仅此而已。作为一只猫咪,它身形瘦小,还能够躯干和抓捕偷东西的老鼠,相比身形高大,消耗颇多,而且有可能帮不了忙还会捣乱的狗来说,它无疑是一个更佳的选择。他们需要它的时间不多,就是店里没人的那几个小时,其余时间就像拴着一条狗一样,把它拴在门前。从这种行为也可以看出,店主和猫咪之间,是没有网络上所烘托出来的那一种亲昵的氛围,主子和奴仆的关系也并没有颠倒,主人的身份无可置疑,而畜生的地位也很明显。这种关系还是充满质疑的,表明店主并非绝对信任猫咪,猫咪若是没有绳索的束缚,估计也不会无奈地躺卧在高温下的桌面上,至少也会找一个舒服的地方,懒洋洋地安顿自己。
这是一种压迫和被压迫、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相比于在乡下遇见的那些猫咪,这一只 的命运似乎最为悲惨。在乡下,家里的动物,鸡鸭牛羊不说,比如猫和狗,一般在下崽的时候会关一段时间,因为怕它们护子心切咬伤别人。通常它们都行动自如,尤其是狗,总是喜欢跟着自己的主人,村里村外,来来往往,猫咪虽然没有跟从的习性,但它们似乎更懂得怎么生活,怎么来打发自己的日子,室内室外,太阳底下或者阴凉处,几乎都能看见它们呼噜噜的身影。但这只猫却没有这样的好运,它的行动轨迹就在店里或者门口的餐桌上,它无法摆脱脖颈处的那根绳索,甚至当别的狗或猫咪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它还是一副呆板提不起劲的样子。
只是,如果从实用性的角度看,倘若猫咪失去了它作为猫咪的本性,它会以一种新的怎样的作用存在呢?在乡下可以找到样本,那些最初用来抓老鼠的猫咪,随着家里的粮仓不再堆积谷物,随着空荡的楼面不再堆放花生和红薯,它们在家里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它们要么是被主动赶出家门,要么就是自己主动离开,寄宿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成为一只野猫,变得精明凶猛,逐渐恢复它的动物性。
在城里,这样的样态似乎更为明显。那些失去本性的猫咪,成为一种“好吃懒做”(一种乡土情结的说法)的宠物,抚养它们的家庭已经脱离了泥土,生活在硬化了的土地上,也许住在十楼或者二十楼,那样的房间装饰典雅,温馨舒适,甚至有的干净整洁到几乎纤尘不染。在这样的家庭,关于猫的种类与血统反而显得更为重要,它们被挑选、被打扮、被爱抚,有的甚至被阉割,它们与人群相互依偎、相互抚慰,成为不争的爱宠,它们也许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或许早就意料到),有一天会被这样对待,成为人类的主子,比我们更快更早地进入共产主义。
但猫咪与其他动物总是不同的。在我眼里,猫咪堪称最为灵异的动物,它们的种种行为看起来平常又古怪,它们的表情有一种不怒自威的仪态,眼睛深邃仿佛可以将人心看穿,它们应付一切沉着潇洒的神态,还有它们的性情。
也许世界上最难以琢磨的动物的性情,非猫咪所属了。你永远无法弄明白一只或沉睡或凝神的猫咪,脑袋里想着的是什么,它们不像其他的动物,比如说狗,它们容易与人沟通,甚至会主动与人沟通,向人们表明它们的意图,但猫咪不会这样子。猫咪即使在你的身边亲昵数年,有朝一日你与它对视时,仍然会感到陌生和惊恐。它们与你亲近,但也不会太亲近,它们会与你交流,但不要想它们会付诸全部,它们就是它们自己,好像是一种比人类还要高级的生物。
也许在它们眼里,我们只是像猪狗牛羊一类的动物也说不定,我们期待着能够与它们心对心交流,而它们却感觉到无法沟通,我们的愚蠢可能让它们不屑一顾,这或许就是我们面对它们时,那些困惑与神秘之所在。
只是当它们目光懒散,恣意地躺卧在太阳底下,当它们满目亲昵,几欲与人缱绻时,它们究竟在等待着什么呢?
鸡为什么活着
鸡群很小,只有四五只,但即使再小,比如只有一两只,鸡的等级也是一目了然的。
春节回到家,经年未见的爸妈就张罗着要杀鸡,杀鸡要选一个日子,尤其是快过年了,哪天杀,吃到哪个时候,都得讲究,不然犯了忌讳,或者今年的吃食留到了明年,都是不好的。
话刚说完,爸妈总会想起鸡还没喂,要不就是再喂一次,有点最后一餐的味道。咯喽咯喽叫几声,不知在哪儿窝着的鸡便沙沙地跑过来,在坪地上撒一把米,它们撅起屁股吃着,不时会听见某只鸡被啄的声音。
我的小外甥前不久刚满一周岁,已经呜呜呀呀什么都会学了,二姐怂恿他叫舅舅,马上就吐字不清地叫了出来,接着就磕磕碰碰地说,鸡,鸡,鸡。妈妈笑着说,回到家就喜欢看那几只鸡。他本来还认生,不要我抱,当我把他抱到阶前,看到鸡的时候,他不再找妈妈,也不再哭泣,咧嘴看着,不时扭头看我,举手指着说,雞,鸡,鸡。
五只鸡的花色,一黑,三麻,一黄,黑的应该就是最老的那只了,三只麻的其次,黄色那只最小,个头也最小。以前妈妈养鸡,喜欢对着鸡说话,并不是平常吆喝家禽的语调,而是把鸡当成人,当成小孩子来对待,所以语气平和,有怨声,但是没有怨气。我也因此对鸡鸭狗有了一种亲切感,童年的记忆中,关于它们的部分占了很多。
吃食的鸡通常也有防备,它们既要和其他的鸡抢吃,又要兼顾后面的危险,所以我们只能蹲在不远处看着,小外甥试图走到它们中间去,还差几步路,它们已经散开了。五只鸡似乎并不怕,在他蹒跚的脚步到来前,慢慢绕开,它们警惕的是我。然而我并没有趁其不备下手的意思,虽然因为我的回来,它们中的一只要被结束生命,然而这并非我愿。
鸡的谨小慎微有时候让人泛起一股同情,但弱小的鸡,却有一种冷硬严苛的东西,先养的鸡永远比后来的鸡更有权力,更霸道。这种说法,只是我在偶然对鸡的观察中,得出的结论,而且仅限于我家所养的鸡。妈妈可以说出哪只鸡是什么时候来到了家里,成为鸡群里新的一员,也可以说出哪只鸡最为霸道,哪只鸡又最为弱小,她时常都要为弱小的那只单独开“小灶”。当然她不会知道鸡群中的啄击等级,这种在研究者中更为专业的词语。
但我的目光,并不会过多的给予那只肆无忌惮老母鸡,每次面对鸡群时,那只落荒而逃的鸡,总是会牵住我的心。不管是单独给它撒一把米,还是跟随着它的足迹,把目光愈拉愈长,直到它消失于某个拐角,或者某片浓荫。
那只落荒而逃的,往往是才加入这个群体的鸡。在我家的鸡群里,就是最小的那只。它的毛色暗黄,仔细看,还能看见在光洁的羽毛边上,密集着蓬松的绒毛,“稚气”未脱。它是最幼小的那只,也是最瘦弱的那只,不顺滑的羽毛让它显得邋里邋遢,营养不良的样子。事实也似乎确实如此,每次喂食,它都是食物外围的那一只,年长的鸡往前一凑,几个鸡屁股围成一圈,哪里还有它的位置。
即使食盆很大,鸡与鸡之间还有空隙,这个食盆也是没有它位置的。当鸡们把脑袋伸过食盆的隔栅,悠闲地啄食,它若将自己的头也伸进去,它们必将把喙对准它,无情地啄击。只有当鸡群饱食之后,离开食盆,它才能在食盆里扒扒捡捡,填充一下空洞的胃腹。它的落落寡欢,总让我想起身边或各种镜头里,那些充满渴盼眼神,却很难融入身边小圈子的人。他们并非想独身事外,却有很多障碍,像无形的栅栏横竖在他们面前,无法靠近,更无法融入。
我对鸡群的等级感到极为惊讶。虽然也在记录频道看过许多,关于动物群体地位的解说,然而对于家禽的等级,还是自己观察体会到的。在这个世界上,相对于人而言,其他的一切都属于“弱势群体”,尤其是为人所用的,除去植物如蔬菜等,剩余的就是牛羊家禽了。牛羊因为形体的优势,总是能让人感受到力的存在,甚至会给人一种压迫感,以及不表于情的敬畏与恐惧,而鸡却不可能。它们是那么的弱小,尤其是毛茸茸时候的样子,握在手心里都怕伤着,它们以浮泛于外界的弱,掩饰了群体中的等级与残酷。
鸡的生命似乎要经历两个重要阶段,而这两个阶段的分界点就是下蛋。公鸡的重要性在鸡群中显得若有若无,尤其是自家养的鸡,有时候公鸡没有存在的必要。鸡这样的生命阶段,往往有着非常偶然的因素,比如,这户人家养鸡的目的就是为了食用鸡肉,但由于鸡群的成长速度快于他们的宰杀速度,一些没有被宰杀的鸡因为生理的成熟开始下蛋,这户人家也许就会考虑这个因素,而放缓宰杀的时间。最后,由肉鸡变成蛋鸡的那一部分,被食用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它们在鸡群中地位,因而也变得越来越高,后来的鸡,只能屈服于后来者的等级,成为食槽边的后来者,鸡笼里的局外者,群体等级中的低下者。
这些并非我的主观臆测,而是自家养鸡的一个习惯。爸妈养鸡,总是想着喂好一些,鸡群能够健康茁壮成长,等着嫁到外地的女儿或者工作在外的儿子回来时,可以顺手杀一只。天下的父母或许总是如此,他们也不例外。只是儿女并非总是有时间回家,年初还是一群鸡苗,年底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一群小母鸡了。而我回家,往往在家待不了多久,因为喜欢妈妈做的菜,所以在一周时间里,妈妈要把鸡鸭鱼肉都做一遍,杀一只鸡可以吃好几餐,一个假期过完,也就不会再杀。家里那几只麻花色的老母鸡,就是这样子一年年拖下来,最终变成蛋鸡,可以安稳自在地过活了。
可是就像上面提到,我虽然喜欢妈妈做的菜,但如果要为了吃而去杀鸡,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软心肠的人,也许也是一个虚伪的人。我留恋妈妈每次端上桌的各色菜肴,尤其是啤酒鸭和白斩鸡,被母亲神奇的烹饪手法调制之后,那些皮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让我不禁频频举筷,咽下在别处生活里,无法获得的味道。这些熟食令我迷恋,可当它们还是生肉,尤其还是活蹦乱跳的鸭和鸡时,我却会对它们敬而远之。这种感觉并非虚假,我家养过的家禽里,有和猫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鸡鸭,它们像狗一样,在我的记忆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这些记忆随着时间的堆垒,让我以为这就是本能,我本能地爱着尘世间的一切生命,大到猛兽巨树,小到鸟虫葳蕤。这样的本能幻觉,总是让我对鸡鸭产生一种深深的愧疚感,我必须忘记曾见过它们、长久地注视过它们的事实,在咀嚼与吞咽时,可以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爸爸要杀鸡鸭时,偶尔会叫我帮他。我知道杀生这道程序,粗鲁,然而并不简单,他从关着鸡的房间里把它捉住,提起翅膀,把头翻过来摁在翅膀中间,然后开始拔它颈间的毛,直到露出一片肉色,他才会把我叫过去,要我抓住它的腳爪,以防刀割颈项之后,胡乱踢蹬。这样的帮忙,每次都让我不安和惭愧,甚至会在心里默默为它祷告,祈求原谅。当父亲的刀伸到它的脖颈时,我会转过头,不看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也许是抓握脚爪的手太过用力,我只能感受到一些轻微抽搐,细小的筋络穿过那皮包骨头的地方,就像一只细小的鱼,想要逃脱,而又无依逃脱。
而让我更为遗憾而又无能为力的是,那些在刀下丧失生命的鸡,都是鸡群里最小而且最不合群的那只。这就像一个无法逆转的事实,在一个鸡群里,永远是最弱小的那只被食用,被淘汰。我不知道人为豢养干预的物种,是否也遵循着大自然优势劣汰的生存法则,这是冥冥中的规约,还是仅仅就是巧合。
对弱者的惋惜,有时候让我分不清场合与对象。就比如对于作为家禽的鸡,它们本该像所有流水线上的食品一样,面对的是冷酷无情的机器,而不是哀怨悲悯的心灵,它们本该被一些毫无表情毫无怜惜的刀具割舍和撕扯,放血、去毛、肢解,从一条流水线上下来,已经用保鲜膜封闭在塑料盘里,可以直接烹饪,或者成为快餐店里的速食品。那一路的血腥和暴力,就封闭在那个狭小或阔大的空间里,温暖的躯体不用经过温暖的双手,就能成为街头巷尾,人人都能接受和热捧的美食。有的地方确实在牲畜的宰杀问题上,提倡人性化的处理,这当然值得广泛普及。然而就像我对自身的怀疑那样,对牲畜的仁慈处决,是建立在人类需要食用的基础之上,当我们直视这个问题时,总是没有足够的底气,总是会感到心虚。
只是,个体家庭对家畜的宰杀,往往渲染着无以指责的温情。当一家人决定宰杀家畜的时候,往往是这个家里来了重要的人,比如佳节时候走动的亲戚,常年在外的子女,让这家人觉得有必要,通过宰杀牲畜以烹饪美食,用来招待对他们而言分外重要的亲人。某种意义上,牺牲的牲畜也成为小小仪式中的一部分,这或许足以告慰它们的生命。然而这样的说法,仍然充斥着人本位的思想,做一只家畜不能决定自己的生命,和做一个人不能决定自己的生命有什么区别呢?
我总是想为自己的贪婪和罪过寻找借口,以求心灵的安慰。但发现越是寻找借口,似乎某些想遮掩的东西,便越是清晰地呈现在面前,某些本来不用去想,就不会困扰身心的东西,成为一种无形的疾病,附着在我的身上,想要疗愈,却又无法疗愈。
这些因我的到来,而不得不贡献出自己生命的鸡,它们的肉被我吞咽和消化,关于它们的记忆,却像不可消化的部分,如鲠在喉,时时无法忘却。当我直面这样的自己时,感觉是多么虚伪和造作,可是,世间有谁存活一世,能够不伤一物,不欠一情?
饕餮般的吞食之后,我总是避免去回想,避免再长时间地直视那些浑然不惊的鸡群。它们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悠闲地往返于熟悉之地,翻捡、啄食、咕叫,那些没有性命之虞的鸡,依然在权力的最顶端,依然蛮横,啄击着它们可以啄击的一切,而那些苟活于其中的鸡,仍然徘徊在食盆的外围,仍然战战兢兢地啄食着本该属于它,却又本能般怀疑与畏惧的食物。群体一员的消失,没有引起丝毫的恐慌,甚至看不出一丝波澜。我不禁想到,在一个微信群里,某段时间两个群成员突然离世,其他的成员刚开始时是震惊和哀婉,随后是疑惑,最后变成了嘲讽与狂欢。死之所以为死,有其沉重与庄严的一面,犹如大厦般沉稳不可摇撼,但在这种长久的建构之外,还有一种消解的存在,眼泪和默哀可以代表悲伤,讥讽与狂欢也莫不如是。
对死的漠然,也时刻昭示着对生的漠然。对鸡来说,最艰难的活,也许就是默默无闻胆战心惊的那段时光。它们既要面对老母鸡们的欺凌与压制,又要担心来自主人的宰杀,这段最为脆弱的日子,是什么支撑着它们活下去的呢?它的生命里需要多少个偶然,才能拿到命运手里的免死金牌,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用担惊受怕地活下去。
然而似乎总是如此,在一个群体艰难求生时,总会有些柔弱的分子,成为最初也许是最后的牺牲者,维持着这个群体生存的稳定。这句话听起来很熟悉,和过去宣扬的一些革命言论如出一辙,只是最初吸引我探讨这个问题的,并非这些方面。一个群体的存活,为何牺牲的往往是弱势的那一部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有它的道理,但它更多的属于自然性那部分,社会性这部分,又是由什么法则在规训着呢?当然家禽更为动物性的特性,让这个问题可以驳斥的方面更为虚弱,人在它们的生命进程中,到底充当了什么样的作用?缘起不同,但结果却出奇类似。
作为一个人,我永远无法理解家禽的命运,就像作为一个人,我永远无法理解宠物的命运。只是无法理解,家禽和宠物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吗?我所说的意义,并非人本位的意义,而是个体生命本位的意义。我想象这个问题时,也在不断地叩问自己,是否也像美食与记忆的矛盾,很多简单的事情,被我变得复杂了,或者换句话说,可以用拳头解决的事情,最好不要用口。仿佛就是一个真谛。
鸡群的漠然与残酷,让死亡与恐惧变得无足轻重,最终像被坚硬的机器压薄的纸片一样,一触即破。还有什么比废纸篓和碎纸机更令人无动于衷的呢?鸡群似乎有着犹如消化系统一样,运转正常且高效的遗忘系统,它每天将饥饿、疼痛和死亡过滤得一干二净,在新的一天到来时,对生的渴求,以及对果腹的满足,又将支撑它们在虚妄的自信中度过。
小外甥并不懂他所吃下的东西是什么,也没有发现鸡群数量的减少。他仍然很喜欢看鸡,看一会儿,他就想冲进去,蹒跚的脚步试图接近某只母鸡,它们迈着沉稳不惊的步子,沉着避让,分散与聚合间,他每次都扑了个空。他着迷于这个游戏,经过几天的接触,鸡群似乎也配合着他,总是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悠然觅食,然而不就是这样吗,尽管他手无缚鸡之力,仍然可以给它们以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