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凌
淮滨有一种小玩艺儿,叫泥叫吹。
刚到淮滨,在宾馆的手信柜上,乍见三字,便惊呆,觉诗意盎然,大有古人“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意。想起余光中的诗:“随手拣一块顽石,抛向漠漠的天和海,怕都会化成呢喃的燕子……”石头化燕子,泥土变小鸟,世间万物,静与动,死和生的幻化,常会是一瞬间的事。我禁不住读出声来:“泥叫欢,泥叫欢!”
“明明是泥叫吹!”同行的作家连忙纠正。
咦,可不是嘛,明明是“泥叫吹”,我怎么看成了“泥叫欢”?我硬着头皮,强词夺理,不过,也许它名为“泥叫欢”更妙不可言,你听,泥土叫得欢:泥田里青蛙在叫,黄鹂在叫,成群的野鸭排成队,“嘎嘎嘎”……
当地的一位作家解释说,“泥叫吹”是泥捏的小鸟,鸟身上有孔,放在嘴里一吹,就是简单乐器。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泥叫春”。春天万物勃发,鸟儿也活跃起来,雄鸟为吸引雌鸟,叫声此起彼伏。泥叫春,实质上就是是鸟叫春,表达了古人的生命崇拜,和对春天的喜爱。
接下来的辰光,泥土,小鸟,生命,春天,这些词在脑海里叶片似的翻转,挥之不去。很想知道,最初,是什么样的场景,唤起了谁的情愫,让他(她)抓起一把河泥,谦恭,抑或随意,把泥土唤醒,把鸟儿定格。
不久后的一天, 在淮河博物馆,意外遇见四千多年前的泥鸟。那是一对陶鸟,朱红色,胸宽,尾长,像孩子们的简笔画,线条流畅,有一种古朴原始的美。它的眼睛炯炯有神,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振翅而飞。它不一定是最早的泥鸟,也未必出自最初的手,但它穿越时光与我相见,就是冥冥中的缘分。我想,捏小鸟的那双手,一定非常非常粗糙,指骨壮硕,磨削过石头,握过箭镞,盖过黄泥巴的茅屋。如果是女人的手,一定用藤条编过渔篓,给猪、鹿、羊、牛喂过食,撒过稻谷和粟,用骨针缝过衣服,悠然地转动过陶轮。
他(她)为什么要捏那只鸟呢?
也许是他们的孩子哭了,在春天的淮河边,哭得哄也哄不下。淮河水平如镜,滩涂的绿,一眼望到边,无数只鸟儿在绿里啁啾,野兔忽地一下钻进了草丛里。
他(她)说,我给你捏只小鸟玩吧?这办法真灵,孩子一下子不哭了。他(她)从河边挖了把湿泥,在手里揉呀,捏呀,泥巴变成一个光滑的团团。我们给小鸟捏个嘴巴,捏个翅膀,捏个脚,用柳枝扎个眼睛,好了!我们再给小鸟扎两个孔,这样小鸟就会唱歌了……孩子拿着小鸟笑了,小鸟在孩子嘴边发出鸟一样的叫声。孩子把泥鸟拿回家,放在火里烧,烧成的小鸟变成了红色,而且再也不怕水了。
也许是一对恋人,坐在淮河边,对着河水互诉衷肠。各色鸟儿,也学着他们谈情说爱,你追我赶,围着他们叫叫喳喳。男孩儿说,愿我们像这些鸟儿一样,永远相亲相爱。说完,男孩儿郑重地抓了把河泥,捏成了一对儿小鸟,雄的是他,雌的是她,他们把鸟儿放在嘴边吹着,小鸟唱出欢乐的歌,他们真就变成了两只爱情鸟。
淮滨人,没有不喜欢泥叫吹的。在他们小的时候,只要一哭鼻子,爹娘就会拿出一只泥叫吹,放在他的嘴边,念念有词:“扯啰啰、捞堂堂、南面来个花姑娘,捎的啥包,小叫吹子,俺孩吹了命也長,身也强。”泥叫吹能让最调皮的孩子安静下来,且寓意吉祥,因此也被称为“小叫吹”。
“叫吹”应该只是个音,河南方言味儿较浓。洛阳人喜欢把小鸟叫作“小虫儿”,不知跟淮滨是否异曲同工。如果写作“小叫虫儿”、“泥叫虫儿“,是否也童趣盎然?
淮滨人在种稻,打渔,纺织之余,也把做泥叫吹当成一种消谴。制胚、晒干、彩绘,忙得不亦乐乎。手巧的人,除了做小鸟,还做十二生肖,小人物,斑鸠……代代相传的制作口诀是“羊嘴尖、猪嘴齐”,“羊角直、牛角弯”,“老虎要露牙、龙要张大嘴”,“站着尾巴长、坐着尾巴短”……
逢年过节,他们把泥叫吹拿到庙会上去卖。赶庙会的人呢,也喜欢请几个回家,或逗小孩子高兴,或镇宅避邪。男人们大都喜欢买一对老斑鸠:“老斑鸠,咕咕咕,拿到南乡换豌豆,豌豆没开花,捏着鼻子哭回家。”“不买盐不买油,也要捎对老斑鸠。”据说买老斑鸠可以多子多孙。
泥叫吹的色彩比较鲜艳,绿得嫩、白得净、红得鲜。红是朱红,黄是明黄,蓝是湖蓝,绿是翠绿。湖边的清晨,我看见一个妇女,正拿着她的泥叫吹叫卖。她把一只红黄绿的小鸟放在嘴里,小鸟发出好听的鸣唱,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是树上的真鸟。
“小叫吹,小叫吹,十块钱两只。”湖边散步的人,好几个买了她的小鸟,估计是回家带给孩子玩。但他们自己呢,已迫不及待地先放在嘴里,愉快地吹着,于是,淮河边的鸟声更妍了。
你只要听一听这泥叫吹,就知道淮滨人生活得非常快乐。因为不快乐的人,谁会有闲情逸致,像鸟儿一样,叫得那么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