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翎
很多年以前,程海湖里鱼多。人都看不起虾子、沙巴鱼和红翅鱼,认为这些是鸭食。人应该吃大鲤鱼和白条鱼。在那个鱼多的美好时代,何老四每天半夜时分出动,将船划到湖心,布好网,自己在船里枕着胳膊睡,任凭船儿优哉游哉。睡到天亮,把网拖上来,满载大鱼而归。他老婆在家里早把佐料整妥,就等着鱼回来下锅。别人家得了鱼是先拿去卖,何老四家得了鱼是先让四个儿子可着劲儿吃,吃不完的腌了挂在厦子上。夜晚把鱼干烘得黄生生的,往醋里蘸一蘸,淬去火气,给儿子们当零嘴。天长日久,差距出来了。四个儿子一个接一个考上名牌大学,为啥这样厉害?为啥这样聪明?都是吃大鱼吃多了的缘故。而那些舍不得给孩子吃鱼的人家,就连个高中生都没有,顶多只能为国家培养出个把初中生来。比如何老四的亲兄弟何老幺家。
现在时代不同了,情况当然要发生变化。你去湖里捞一下试试,能捞上来几撮虾子和沙巴鱼就算运气好。拿到市场上去,那就是“生态湖鲜”,要卖百把块钱一斤的。市场上饲料鱼、激素鱼滥市,就连大学生也滥市了,不像以往那样稀罕了。想当年,何家儿子身挎大红花,就连班主任也身挎大红花,由教委主任、校长陪着,敲锣打鼓地游街,就跟古时候状元打马游街差不多。你想想,四个儿子,一年一个,游了四回街,这是何等荣耀?所以那会儿,当妈的是十分骄傲,就连做客都要坐上席。这一骄傲就骄傲惯了,直到今天,她还把形势当成那形势。何老四也懒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索性由她骄傲去。其实,何老四本人内心也是一直骄傲的。但他的骄傲属于隐忍不发、自我修炼型。由于长期注意自己的言行,腹有名牌大学生而气自华,在乡村的社会上,只要他一登场,啥也不消说,那仪表,那气量,那涵养,一看就是个名牌大学生之父。
事物都是辩证的。四个儿子全远走高飞,一两年也不见得回来一次,家里自然冷清,比不得别家那样人喊马叫热热闹闹。唉,各有各的好处吧。
何老四老两口本来也可以养个狗、猫什么的。但是,不行,老太婆嫌狗脏。猫虽然比狗讲卫生,但是猫会跑到别家去,连吃饭也不一定回来,等于白养。如果养鸭子的话,又嫌鸭子一边吃一边屙,家有万贯抵不住鸭子的瘪嘴一张。养鹅呢?不行,鹅太乍惊了,一天到晚嘎嘎嘎。养鸡呢?鸡倒是陆续养过几回,但老太太总骂鸡到处扒拉,弄得院子里到处是爪痕、到处是鸡屎。罩起来养又怕遭瘟。有一回真的遇到鸡瘟,鸡全死掉了。鸡瘟固然不会传染到人,但也足够使何老太谈瘟色变,再不愿意养鸡了。
这样一来,陆续论证了若干年,最后什么也没养成。老两口成天就这么坐着,太阳移到哪就坐到哪。看他俩那情状,仿佛在定定地等着什么。
对,在等着死。
问题是眼下还死不成,而且看样子十年八载也死不了。又不能寻短见。咋办呢?从这会儿到死,从家里到坟山,这段距离,这个过程,总得拿个什么名堂把它填满吧?何老太眼热人家开小卖部的,也想出去,在村里大道上开一个。但老头子坚决不同意。他自尊心强,怕人家议论:你瞧,养了四个名牌大学生儿子,到老了还不是要开小卖部,靠着卖些鸡零狗碎讨生活。
那么,实在没有事干,干脆把租给老幺家的田地都收回来,老两口亲自种?
更不行!得罪亲兄弟不说,外人也要看笑话。人家会说:你瞧,就连高中生家都不种地了,名牌大学生家还要亲自种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好继续坐下来烤太阳。反正四个儿子都按时给家里汇钱,除去生活费还落个结余。
在这样的漫长的日子里,何老太越来越显出一些怪癖,比如要锁门,还时时刻刻检查门是否锁好。其他事上老太太对老头子也很有意见,也经常同他吵架。不过他们一吵架,时间就过得快些了。
今中午,何老四去小卖部买头痛粉。人还未走拢,卖东西的就把脑袋从小卖部窗口里伸出来,一个劲地问他什么时候进城享福,此番接他们进城享福的是北京儿子、上海儿子、深圳儿子还是昆明儿子。
是有这回事来着。昆明儿子写来信,说他已经同北京大哥、上海二哥、深圳三哥商量过了,三位哥哥一致同意把父母接进城里去,大家轮流侍奉。先在昆明住几个月,而后去哪个城市由父母自己决定。
何老四老兩口是什么人?是养个猫、狗都要论证若干年的人。进城大事,岂能说走就走?于是何老四支支吾吾,赶紧买了头痛粉走人。卖东西的还在后边啧嘴,说自家哪怕有半个儿子成器,我也不会坐在这里,靠卖些鸡零狗碎讨生活。
何老四回到自家,批评老太婆嘴快,不该在出去做满月客的时候走漏风声。也不想想做满月客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婆娘伙。嘴巴比风还要快。现在好了吧?全村人都知道了。
老太婆在这事上十分有理。全村人都知道了,又有哪样关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家儿子有本事、有孝心——这也不准我走漏风声?你怕是脑子有毛病了?
你懂啥子!老头子说,全村人都知道、都议论,就造成了一种势头,咱们再不进城,就会说不过去。
拐了拐了!老太婆说,我自己养的儿子,要接我去享福,脚生在我身上,走不走由我。这个也要讲究说得过去、说不过去?
理倒是这个理。问题是,以后要是同城里媳妇搭不了伙,咋办?又灰头土脸地回来?岂不让人说:你瞧,养了四个名牌大学生儿子,还不是……
况且,这老窝子咋个处理?说到房子,先前村里曾有人提出想买,说这个宅子是出文曲星的风水宝地。在这个问题上,何老四老两口倒是惊人地一致:不卖!万不可把风水流转到外人手中!本家弟兄们反倒不承认文曲星的说法。他们说,大伙儿同是一个老疙墩上生出来的枝丫,虽然后来各自分家,但七月半接回来吃香火供奉的老祖公都是同一个,凭啥子文曲星下凡只去老四家?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根本就没有文曲星这回事。老四家连接出了四个名牌大学生,是因为那四个孩子从小就与众不同,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成天鼻青脸肿、浑身泥巴,不听话也不怕打。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四家确实吃大鱼吃得多。
现在自家弟兄们一见老四家要进城,就都又承认文曲星的说法了。都放出话来,不赞同老四把风水宝宅卖给外人,都想自己拿便宜价买过来。老幺因为已经占了田地,就没好意思再来争风水宝宅,择了个时间,先礼后兵,抱着个老南瓜来四哥家里,装作是来冲壳子,坐下来以后却不脱鞋子、不抠脚、不吐痰、不大口马牙评议周边大小事,而是青脸绿嘴,直杠杠地问:四哥你是不是想趁这个进城的骨节子,要把田地收回来租给外人?
何老四大惊,说你听哪个讲的?我咋个会这样?
老幺的青脸绿嘴缓过来一些,又直杠杠地问:那四哥是不是要趁这个骨节子涨我的租子?
何老四又大惊,说你听哪个讲的?我咋个会这样?要是我同你四嫂真进城去了,那就连原定的租子也不要了——难不成我和你四嫂还要挎着米口袋进城?
何老太在一边心痛每年三百斤大米租子,心想着应该把租子折成钱。却没有她吭声的份。
这个时候,老幺的脸已经完全和缓下来。又问:听大哥、二哥、三哥、姐姐他们说,你们这房子不卖?那以后咋整?人是房子的胆,无人住的房子烂得快。我看怕是得有个自家人在屋里帮你们镇着才行。
房子借给本家人住,也会造成风水的轻微流动,多多少少对四个文曲星造成影响。更何况,房子一朝借给亲戚,再要回来就麻烦了。得罪人不说,房子里搞得到处是灰,痰是痰、鼻涕是鼻涕的,到时候恐怕连墙都要重新刷。于是,在借房子的问题上,何老四老两口的态度也是惊人地一致:不借!真到了要进城的时候,他们宁可多散些旧家什给亲戚,堵住亲戚的嘴,也必得要将门牢牢地锁好、将风水牢牢地封住才走。
多嘴一句:其实全中国也就这老两口将四个儿子真当成文曲星。其实四个儿子早就在各自的城市里变成了普通人。
老爹老娘进城,家里添了两口,感觉就像添了好多人气。人气旺有人气旺的好处。何子力和许文彦在中学教书,压力比学生还大,以前两口子放学,要一路小跑,一个跑回去做饭,一个跑去幼儿园接孩子。现在他们敢在办公室多坐一会儿了,等对方下课,一起讲着话回家。
星期六,晚饭后少不得全家五口要出去散个步,宣告一下。就像老家乡下人生了孩子,少不得要在满月以后背着新生儿去游个街、赶个集什么的。
小区当中是个大草坪,假意弄成起起伏伏的样子,夹着不少灌木和大树小树。卵石小路故意弯来弯去,一百米要弯出公把里来。如果往远看的话,到处都是房子,天像是被嵌在房子空隙里。何老太这辈子,最远只去过离村子四十公里的县城。那还是年轻力壮时候的事情。她的世界就那么大。这会儿不免东西南北不分,獐头鹿耳,贼惊惊的,见了树干上挂着的输液袋都要大惊小怪,乡下口音高亢而刺耳。许文彦作为一名很讲究形象的市民,就不免有点替老太太尴尬,拿眼睛去瞟何子力。何子力对许文彦的眼神视而不见,坚决不认为自己的妈妈有问题。这个时候一只小狗身穿红衣溜过来。四只套着红鞋子的小脚像鼓槌一样,在草坪上快速地敲。何老头背着手端详。即便他内心认为,狗就是狗,不必把狗当成人养,但他拿涵养在心头镇着,一句异议也不说。老太太就大不一样,嘴巴好似脑子的应声虫,脑子里这么想,嘴巴里就大声说:把狗当成人养,那人简直就是自己把自己当成了贱皮子!话说得实在难听。许文彦又拿眼睛瞟何子力。何子力又对许文彦的目光视而不见。多亏老头子明白,小声提醒老太太说,人家怕是无儿无女,所以才拿小狗当孩子养。就跟咱村那个五保户心疼他的牛差不多。
何老太恍然大悟,同情起狗主人来。凑上去就搭话。狗主人是个穿运动服的老先生,根本就不理这个陌生人,把狗爪子拿起来搭在自己肩膀上,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小狗走了。
许文彦又拿眼睛瞟何子力,意思是你老妈同陌生人说话,犯了城里的大忌,这下子你该出来说句话了吧?但是何子力仍然坚决对许文彦的目光视而不见,坚决不承认母亲有问题。相反他认为城里人有问题,人情寡淡,缺少乡下人那种相互关注的美德。他甚至还认为,他的老妈此举,简直给城里僵化的现代人际关系吹进了一股清新的乡下民族风。
哼,既然如此,许文彦才不愿意管呢。就牵着小孩的手落后几步,同这帮土包子划清界限。远观这何氏一家,那老太太的形象真是太土了。真是与环境太不协调了。真是太像宋丹丹小品里的白云老太了。真是太不像许文彦理想中的婆婆了。老头子倒真不錯,满头白发向后梳,古铜色的额头高耸发亮,那仪表,那气质,那派头,活像刚刚从田野调查一线退下来的地质学泰斗。这一次,接这俩进城,说好了每个儿子家住三个月。三个月不算长也不算短,怎么同这老太太和平共处,还真是个问题。许文彦的初步方略是尽量与他们家的人保持一定距离,尽量不得罪,把这三个月顺利度过。在此基础上,许文彦还是希望能有所提升。第二天她就拉何子力去商场,千挑万选,为老太太买了一件酱红色的唐装,期望能够提升老太太的形象。
何子力一眼就看出,这小女人对老妈的关心不是真关心,只是想花点小钱做点过场,给北京嫂嫂、上海嫂嫂和深圳嫂嫂瞧瞧。不过这个小女人的这点小心眼还是不错的。
哪知道,这唐装是个怪东西,有人穿上后,要多洋就有多洋,比如小布什;有人穿上要多土就有多土,比如何老太。从前她只是神情举止有些像宋丹丹饰演的白云老太,自从穿上这件唐装以后,简直是百分之百的像了。这下子,何子力会不会怀疑许文彦蓄意丑化他妈?好在何子力没有这样认为,相反觉得老妈穿上这件衣服挺好看、挺喜庆的。许文彦就有点内疚,自己换洗衣服的时候,就叫老太太也脱下来洗。但老太太不肯,说新崭崭的衣服,哪有脱下来洗的道理,等穿脏了再说。
等穿脏了再说?老天,许文彦差点憋不住说了出来。你啥也不干,成天直挺挺地霸在沙发上,两个巴掌放在腿面子上,那姿势就跟照相似的,坐功惊人。要想让你的衣服自然脏,岂不是要等到地老天荒。
以后何子力再组织散步,许文彦就不去,趁这个机会在沙发上伸胳膊伸腿。何老太也趁许文彦缺席的机会讲讲闲话。三代人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子上,何老太说,你媳妇买个零食水果什么的,回来就放桌子上了,也不招呼一声。这是啥子道理?又说当年自己做媳妇的时候如何如何,说了一堆。何子力和老爹都不吭气。
何老太又说,你这个媳妇,出门从来不说:“妈,我走了。”我做媳妇的时候要敢这样,惹得起你爹的那些弟兄?
老太太又说,吃饭的时候,你媳妇自顾自,从来不说:“妈,您请。”这是啥子道理?她客气,我礼让,这才像个样子。你奶奶在的时候……
何子力就打断她说,妈,想吃什么,您不会自己吃?哪个也没有不准你吃。
何氏三代回来的时候,眼睛表情有些毛病。许文彦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说了什么背后话了。晚上就问何小贝,你们去花园玩的时候,都玩什么了?你奶奶怎么说了?小贝表演奶奶说话,直挺挺地坐在枕头上,两个小巴掌放在腿面子上,学得惟妙惟肖。何子力批评许文彦不该诱导孩子搞这个。许文彦就说,那么你妈当着孩子的面讲我坏话就应该了?
何子力说,那哪是讲坏话?妈妈只是嘴上溜溜。她年轻的时候,抚养我们四兄弟吃了多少苦,别人还没有出工,她已经从山上割回来一大篮子茅草了。
哪家的妈妈没有功劳?许文彦说,你妈抚养你立了大功,我妈抚养我就不算数了?
有功劳!有功劳!何子力说,谁说你妈没有功劳了?两个妈的功劳都很大!
许文彦说,我妈可不像你妈,成天像菩萨一样霸在沙发上,连动都不动一下。
忒大年纪的人,你非要她干啥?何子力说,打住,就此打住,不要再讨论了。
许文彦哪肯打住,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妈不正常。作为一个老人家,摆正自己的角色,该吃吃,该喝喝,安心养老就是了,非得把自己搞得那样隆重,煞有介事,谁有那么多精力同她啰嗦?你看你爹多好啊,情商高,手脚勤快,这种老人到哪里都受欢迎。
何子力岔开话头,给何小贝讲爷爷的故事。
这次过后,家里气氛就老不正常。许文彦和老太太总也对不上路子。倘若双方不说话,那就有些像打冷战;要是彼此讲话,就铁定成了斗嘴。譬如许文彦对何子力说,你成天坐在沙发上不动,肚子会越来越大的,应该起来做点事、走动走动。何子力必得怀疑,她这是不是影射老妈什么也不干?老太太则把话听成是另一层意思,当即摆出一副当家婆婆的样子,拿腔拿调地吩咐许文彦,说我家何子力工作忙,这煮饭、做事、带娃娃嘛,你做。经过老太太这样一吩咐,许文彦再去做饭、做事、带孩子的时候,心里就怪怪的。怒于心而形于外,下手就不免有些重。于是乎,沙发上的何老太便听见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
何老太当然要问何子力,老四,你媳妇这是怎么了?乒乒乓乓地,砸给哪个听?莫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吧?
“她敢!”何子力对老娘讲。但这话讲得小声小气的,不敢让许文彦听见。何子力倒不是怕谁。他怕的是后遗症,怕波及,怕许文彦把账全记到老娘头上。到下次再闹矛盾的时候,这些会被连本带利提取出来,相当于再融一次资,许文彦的资本金会越来越大,如此滚雪球般滚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何子力得想方设法把矛盾压下去、藏起来、绕开走。他得尽量保持中立。
吃饭的时候最麻烦。在一张桌子上,很多问题简直无法回避。何老太总是故意为孙子、儿子和老头子夹菜,仿佛要造成一种农村孤立城市之势。看样子,许文彦暂时隐忍不发,假装没看见。这天吃晚饭,何老太又故意为孙子、儿子和老头子夹菜。嗐,你看这饭吃的。正好,学校那边来了电话,何子力两口子放下碗就走。何小贝拽着爷爷,要出去玩,也脚跟脚出去了。这就只剩下何老太一人在家。那么,今天这碗必须得由老太太亲自洗喽?坚决不行!虽说吃饭的有五个,只有许文彦一个外人,这碗洗了也不算吃亏,但是万不可开这个头!何家几代人没见过婆婆反过来替媳妇洗碗的。这要让妯娌们听见,还不笑死。
何子力两口子从学校回来,一看锅盆碗盏还原模原样,都愣了一下。许文彦脱风衣,挽头发,赶紧收捡洗涮。何子力觉得老妈今天也做得忒过分了一点,赶紧抹桌子收椅子。何老太一动不动,在沙发上端坐,以为自己胜利了。但其实给许文彦落下了很大的把柄口实。晚上睡觉的时候,许文彦拿这事骂了半天。何子力不好明目张胆站在老妈一边,只好由她骂。第二天早晨,许文彦就借着这个气头,不声不响地出去上馆子,吃米线,吃完了直接去学校。
何氏三代像以往一样,坐在餐桌边等。左等右等不见开饭。何子力率先明白过来,谎说许文彦被临时抽去监督学生上早自习了,而后他自己跑出去买包子、买油条,对付了一餐。今天铁定要迟到了。何子力干脆牺牲考勤,不去学校刷臉了。不刷一次脸要扣一百块钱。要扣就扣吧,权当为孝心投资,扣也扣得心安理得。送完小孩,他索性牺牲到底,今天不去学校了,陪老爹老娘逛花鸟市场。逛了半天,淘回来一只药罐,有一只耳朵一个嘴,同老家的油茶罐形似,只是要大出好几倍。把它放在电炉上,放进一块酥油、半碗大米,罐底滋滋响,冒出一股浓香。放进茶叶,冲进开水,噼噼啪啪,香雾迷眼,何子力愉快地回到了童年。吃饭的时候何子力把豆豉、乳腐翻出来,稀里哗啦吃了个痛快。老爹老娘也吃得特别惬意。这油茶可不只是油茶,它是乡老,是亲戚。喝油茶就等于让肚肠与乡老亲戚对话。人立马就熨贴了,踏实了。
龙肝凤胆也比不上油茶一盏!何老太啧着嘴说,怪不得我腿酸,原来是因为没有吃油茶!
就连一向保持沉默的何老头也发言,说老辈人的话是有道理的,三天不吃油茶,脚就会打偏偏。
何子力就说,晚饭咱们再吃油茶!
晚饭时分许文彦从学校回来,家里烟雾弥漫。何子力只顾熬他的油茶,不招呼许文彦。许文彦也不理他。两人像是在用意念较量,谁也占不了上风。吃饭的时候,啜油茶的声音此起彼伏。除了许文彦,所有人碗里都有这种奶褐色的玩意儿。许文彦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咖啡的洋味和油茶的土味在打架。咖啡寡不敌众,根本就打不赢油茶。不过咖啡也不好惹,虽暂时不敌,但也严重地干扰了油茶,使油茶香得远不如中午那样痛快。到差不多的时候,许文彦就不许何小贝再吃,说晚饭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何老头赶紧说,小贝贝,够了够了,吃多了肚子里怕有虫虫咬。但是何老太说,娃娃要吃,哪有不让他吃的道理?又给何小贝舀了一碗油茶。许文彦的脸色就十分难看起来,吃完了就坐到沙发上去了。何老太也当然要坐到沙发上去。这两婆媳,都在沙发上霸着,谁也不讲话。这还算好的,过了几天,就发展到动嘴,正式吵架了。
何老太本来就是一个把不住嘴的人,脑子里转念啥,嘴巴里就放出啥,就跟水龙头放水似的。许文彦是教师,口才好,性格也着实厉害。二人吵架,就像说相声似的,你来我往。许文彦故意夸电视节目里的老艺术家,说人家都七、八十岁了还风度翩翩、歌喉嘹亮。言下之意是说何老太百无一用且仪表难看。何老太就自卫还击说,要是我没有患胆囊炎,我还不是照样唱得起!
许文彦就说,哎呀我说错话了吗?噢,我明白了,原来不可以在你面前夸别的老人。
何老太语塞,酝酿了一阵子就说,我家何子力心软,当初也不多谈几个姑娘。意思是当初要是何子力心硬一些,就轮不到你许文彦来做我家媳妇。
许文彦就说,你家何子力当初就像尾巴一样跟着我,就连我上厕所,他也要在外面候着,我实在受不了他纠缠,才答应同他结婚,不信你去把你家何子力叫来问!
何老太说她不赢,就拿伦理道德来压,说我做媳妇那会儿,婆婆说东我就不敢往西。做媳妇的人,嫁给哪家,就得服哪家管,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
哪知许文彦这样答:我又没有嫁给你家,我只是同何子力结婚!
何老太愤怒之下使出农村最厉害的杀手锏,说要把许文彦的名字从何氏家谱上删掉,自己将来归西不准许文彦奔丧吊唁,墓碑祭文也不写许文彦的名字。
万万没想到,许文彦竟然不怕犯忌讳,说,那么等将来我爸爸妈妈死掉以后,也不准何子力去殡仪馆参加追悼会。我这可是跟你家学的!
这两婆媳,一个刮风,另一个就下雨。一个打雷,另一个就要扯闪。弄得老头子一见势头不对就赶紧牵着孙子的手走人。家务负担基本落到何子力一个人头上。时间一长,何子力受不了,就跑出去找同事喝酒。在酒桌子上发牢骚,讲媳妇和婆婆是天敌。同事开导他说,哪家不是这样?我媳妇更可恶,嫌老的脏,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地给我妈舀菜,唯恐老人家把筷子伸进盘子。我妈才来了一个星期,就被她整得哭天抹泪,回乡下去了。一想起这事,我心头就跟刀子割似的。但是为了小孩,还不是得捏着鼻子同那个女人过日子。
何子力就想,如此看来许文彦还算不错的了,给老娘买衣服,买水果,买这买那,只不过心直嘴硬,不会软言软语地哄人高兴些。
以后,何子力就想方设法,要同许文彦搞好关系。但是许文彦不理。不理就算了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有矛盾是正常的,没有矛盾才不正常。何子力拿这些话来劝解自己,劝解来劝解去,劝解麻木了,就不那样苦恼了。反正你苦恼还是不苦恼,婆媳关系都摆在那里,不会变好也不至于坏到出人命的地步。等大伙都适应了,生活就会步入另一个正轨。
慢慢地,何子力还是明白,他的这位老娘自成系统,永远不会受环境磨合干扰,只会反过来严重地干扰环境。说句没良心的话,老妈就像一根针一样顽强地戳在生活的轨道上,拔掉吧,谁敢?简直是不要命了。不拔的话就会影响生活的正常运行。何子力有些怨气,又不敢说。许文彦抢先把孩子接走,在外面捱到睡觉才回来,何子力也一言不发,不去和许文彦争。
许文彦抢先接孩子的原因,是要清除何老太留在何小贝身上的痕迹。这老太太动不动就天呐天呐地叫,乡下口音高亢刺耳。何小贝也跟着天呐天呐地叫,神情举止越来越像何老太。这样下去还了得?何子力两口子宁可在別处节约,也要送孩子上最贵的幼儿园。现在倒好,花大钱培养出来的优雅气质,被“天呐天呐”毁于一旦。何老头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拿涵养来镇着。何老太哪里明白这些。只道是姓许的想同姓何的抢孙子,简直是岂有此理!何家老祖公在坟里听见,恐怕都要坐起来骂人了!
这天,何子力路过车站,透过玻璃门看见一个很像老爹的人在候车室椅子上坐着。没错,是老爹。他脸上现出长思漫想的神色,看上去特别落寞。何子力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同父亲在车站。当时父亲挎着一只口袋,里边装了十斤炒面、五斤红糖和一只搪瓷口缸。十九岁的何子力身背行李,下车时被车门卡住,后边的乘客不耐烦,一边骂一边往他的背包上猛推了一把。何子力趔趄而下,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抹着汗,抓紧肩膀上的带子,努力紧跟爹爹的蓝布帽子。蓝布帽子在众多后脑勺中时隐时现。走着走着,不对!蓝帽子变灰帽子了。糟糕,跟错人了!再找蓝帽子。蓝帽子也在呼唤儿子。父子俩在人潮中会合,互相照应着向武汉大学挺进。见警察就问:同志,请问武汉大学咋个走?竟然没想到要租个车什么的。
何子力眼窝发热,鼻子发酸,走到父亲身边坐下。何老头转头注视儿子,慈爱地说,没有事。我是走路走累了,借这个椅子坐一下。而后父子俩一起回家。一路无话。哪知到家,那两婆媳又在吵架。起因是许文彦命令何小贝讲普通话,何老太就干涉,说我家四个儿子一个也不讲,还不是考上名牌大学,我家的后代儿孙,你不准他讲家乡话,这是啥子道理?何小贝仗着有祖母撑腰,朝许文彦抬下巴,眨眼睛,皱鼻子,呲牙咧嘴。许文彦一巴掌将小孩打哭,把刚刚进门的何子力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警告何子力说,倘若你还不想离婚、还想同我过一辈子,就不要允许你妈教坏孩子!她住在我的家里,吃我的饭,还不断制造矛盾,妄图孤立我!你们这帮土包子要想农村包围城市,也不想想,这可是我许文彦的家!
何老头再有涵养,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直言不讳的媳妇。不由得瞠目结舌,脸变得煞白。何老太也给怄得嘴巴发抖,两个爪子缩在胸前。何子力一时间昏了头,竟然叫许文彦滚出去。许文彦反过来叫他滚出去,说这是我的家,你们这些乡巴佬统统给我滚出去!说话间许文彦突然冲到厨房抓起油茶罐子,冲向阳台,对准楼下的垃圾桶扔了下去。投得十分准确。咣!全世界都惊呆了。
何老头拉开门就出去了。何老太嘴动频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子力赶紧将老妈摁了坐下。摁下去何老太又站起来。连摁了三个回合才坐定。而后何子力赶紧出去找爹。还好,老爹在小区草坪的长椅子上坐着。何子力陪老爹坐了好大一阵子。何老头反过来劝解儿子,说这些我早料到了,我都想得开,只是你妈糊涂些。我和你妈还是回乡下算了。在这地方,看的、听的、吃的,都跟老家不一样。我脑子被这些东西搅得乱了套。一回乡下就都妥了。远香近臭,大家隔远些反倒相互惦念。天天触鼻子对眼,吃一锅饭,难免牙齿咬到舌头。
何子力的头脑还在发热,扬言要休掉许文彦,带着儿子同老爹老妈过日子。何老头说,呃,万万不可!人家是外姓人,怎能要求人家像我们一样迁就你妈?人家忙完了学校忙家里,不容易,你以后要多帮衬她。
何子力说,那么,爹爹妈妈先去大哥那儿住几天?或者去二哥、三哥那里也行。
何老头摆了摆手,淡淡地说:“不去。”
何子力冷静下来,也觉得,就凭老妈那个性子,同本省媳妇尚无法相处,要她去同北京媳妇、上海媳妇或者深圳媳妇搭伙,简直想都不用想。退后一步天地宽,还是让老爹老妈先回乡下去。再一想,乡下挺好的,到处都是亲戚,到处都是新鲜空气。就连何子力自己都想逃离城市,回到乡下去。
看这事情搞的。
何家老两口又回来了。本家媳妇几个过来,腊肉、香油、血肠什么的送来一堆,顺带来调查调查:四伯四婶进城享福不到三个月咋个就回来了。四伯四婶虽统一了口径,坚决不透露城里媳妇的情况,但真相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看来知识分子媳妇也不见得就高我们一等,还不是照样会同公公婆婆闹矛盾。这使得媳妇们特别愉快,特别团结。擦桌子、擦墙、抹地上的灰,全程有说有笑的。何老幺也扛了一口袋米过来,主动提出租子维持从前的标准不变。隔壁邻居也拔了些青菜萝卜送来。
所以这老两口才回来一两天,生活又按着从前的样子开展起来了。吃饭、讲话、锁门、烤太阳。不得不说,在自己的地盘上烤太阳,就是惬意!何老太还是那个姿势,两个巴掌放在腿面子上,上半身直挺挺,就跟照相似的。但是表情松动,不像在城里盘踞沙发那般隆重,那般煞有介事。老头子把鞋脱在一边,裤角挽到小腿,翘起二郎腿坐着。他就有这本领:在城里像个离休老干部,坐在家里是个农民,出去做客又成了乡村绅士,连风纪扣都扣得规规整整。那仪表,那气度,那涵养,一看就是个名牌大学生之父。
今天在做客的场所,何老太刚找了位子坐下,幺妯娌在对面看见,特意绕过好几张桌子过来同坐一条板凳。何老太防着这个弟媳妇,怕她问进城的事。但幺妯娌不问,只诉苦,说:四嫂,咱们拜的是同一个祖宗排位,可是不知咋个搞的,我家咋个就是出不了读书人呢?何老太警惕,不吭气。幺妯娌又讲孙子逃学,儿子和媳妇一个拿松木棍子,一个拿栗柴棍子,左要把娃娃的腿打断,右要把娃娃的腿打断。我和老幺出去骂了半天,才把棍子夺下来扔到柴垛子上。哎呦,哎呦,四嫂你说咋个办哟……
何老太就劝弟媳妇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娃娃读不成书,也有读不成书的好处。你瞧我养了四个儿子……说到这儿赶紧打住,警惕。
幺妯娌又说,四嫂,还是你家知识分子媳妇好哇。我家那个泥脚杆媳妇,别看她妈前妈后地喊得亲热,可那是演给外人看的。你不晓得,她的心襟子深得很。她买了一斤乳扇回来,锁得紧紧的,吃独食。不等乳扇生霉,她是舍不得拿出来给我煨油茶的。
这个幺妯娌实在居心叵测,拿孙子逃学、媳妇吃独食的事来套取高级机密,引得何老太差点就把许文彦砸油茶罐的事情说了出来。想想都替何老太受不了,她长了这样一张快嘴巴,要她守口如瓶,该有多难。所以这次以后她就干脆不守口如瓶了,而是不等人家問,她就主动说,我家昆明媳妇对我们好得很,只是我们老两个实在吃不惯。想煨一罐油茶吃吃吧,厨房里到处光滑滑、亮堂堂,烤油茶罐烤得烟熏火燎的,把消防队召来咋个整?想来想去,还是回来算了。我家昆明媳妇左也舍不得我们走,右也舍不得我们走。我家昆明媳妇说……
何老太越这样讲,别人就越不相信。都道是,养了四个名牌大学生儿子,到头来还不是没人管。还不如养几个初中生儿子,讨几个老实媳妇回来,煮饭、种田、喂牛、喂马都服侍得妥妥帖帖。不过,村里也有不同意见的,说养四个名牌大学生儿子,再差都比养初中生儿子强。人家何老四家的四个儿子每月汇回来的养老钱,加起来比离休工资还高,你们哪个有得起?
咳,咳,反正议论是难免的,就是不准人家议论,人家也要议论。房梁在头顶上听着,空气到处跑来跑去地传话,整个村的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现在这村就何老太一个人自以为别人不知道。就她一个人拿嘴巴撑着。
养鸡、鸭、鹅还是养狗养猫的议题又开始讨论。讨论也是白讨论。都会因为狗脏、猫不霸家、鸡容易遭瘟、鹅太吵、鸭子胃口太大而否决。何老头说,你这也有意见,那也有意见,种地你还有意见不?我看院子里这大块自留地,荒着也是可惜。
何老太以为老头子想种菜,就说,菜会生虫。斑潜蝇,菜蛾子,粉虱子,一代虫比一代虫厉害,不打农药不行。农药一喷,家里搞得到处都是毒药气,怕是斑潜蝇还不死,人倒先中毒了。我们两个老东西,中毒不中毒也无甚关系。只怕娃娃们要是回来,少不得要摘菜叶子、菜花花来玩,手上沾了毒药,咋个办?
其实何老头是想育桉树苗子。这东西耐旱,长得快,还不招虫害。等苗苗育到膝盖高,就移到石渣子地里去,由它自己长。长大了砍叶子卖给那些熬金鸡纳油的人。县城边上不是砌了几个熬金鸡纳油的炉子吗?
这主意多好!种树,砍树叶子卖给人家做药,不是为了贪钱,不是为了糊口,而是为了支援国家绿化、为了做好事治病救人。别人非但不会笑话,说你养了四个名牌大学生儿子,到老了还不是要亲自种树,相反大家还会称赞,还会跟着种。
老太太嫌桉树叶子臭。老头子就说,正因为它臭,所以虫才怕它。咱们院子里育了桉树,到时候恐怕连蚊子苍蝇都不敢再来。老太太这才同意。他们择了个动土日子,挖了地,把院墙脚的一个暗口掘开,将水引了进来。晚饭后,老头子光着脚下到田里,东一锄头,西一锄头,敲那些没有吸饱水的土坷垃。老太婆怕他把泥浆子溅到墙上去,一直在旁边监视,话多得要命。老头子今天偏不肯拿涵养镇着,顶嘴说:
溅到墙上咋个了?农村家庭,哪家墙上没有几个泥巴印子?
这下子糟了,老太婆的嘴巴决堤了。她从泥点子扯到下雨,从下雨扯到自己患胆囊炎,从胆囊炎扯到自己生了四个儿子,到头来一个也靠不住。后来又骂老头子不懂发家大计,在牛皮和羊皮价贱的时候不趁机干毛皮生意。历史上,何老头确实曾经不肯同村里人一起收购生牛皮运到城里皮革厂去卖。结果错过了发家致富的机会。可他那不是蠢。那是另一种聪明。他要专心致志、心平气和地教子,不想分心做生意,以免影响家道人品,影响到孩子们。
老太婆哪懂得这些。何老头懒得同她理论,就叫她闭嘴。老太婆怎么可能闭嘴?于是老头子就吼起来。隔壁邻居一听,就知道这老两口又吵架了。这老两个一吵架,时间就过得快。一眨眼,天就黑了。老头子在田里又踩了一阵,再到檐坎下洗脚,又在屋里东摸西摸。等他上床睡觉的时候,浑身都是冷冰冰的。他睡不着,就想些事情。想起年轻时候,仰面躺在船舱里睡觉,船在湖心慢慢地飘。一觉醒来天色泛白,开始收网。大鱼小鱼在网里跳。摘下大的扔进篓子,小鱼扔回水里。划船靠岸,太阳升起,整个湖面像鱼鳞一般,亮闪闪的。四个儿子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坐在大石头上等爹爹。回家的路上,大人拎着鱼篓,小的一跳一跳地跑前跑后。孩子他妈在家中早就整好佐料,等着鱼回来下锅。鱼熟了,盛在一只搪瓷盆里端上桌。汤是乳白色的。当爹的率领孩子们向鱼肉开战。吃得酣畅淋漓。鲜美的鱼吃到嘴里的那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吃鱼不单只是吃鱼,吃鱼加深了一家人的感情,吃鱼让孩子们快乐。后来,后来四个孩子一个个长大成才,远走高飞。打鱼、吃鱼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亮的时候,燕雀在外面吵。家畜们也远远近近地在叫。这屋子确实风水好,是个聚声盆,全村的牛喊马叫都听得见。何老头要起床,一动,不对!像是病了。病了也得起床。他软塌塌地撑起来,走几步,脚打飘。拉开堂屋门,一股穿堂风扑来,刮得他打了一串喷嚏和寒战,突然,他的头就昏了。
老太婆一出房门,就看见老头子手抱脑袋,身子打晃晃。急忙跑过来搀。哪里搀得住?老头子扑咚一下就倒地上了。老太婆抱住他的脑袋,向上拖了几下,想让他坐起来。可是老头子的腰硬邦邦的,身子老是往下滑,脖颈像断了似的,脑袋耷拉着晃来晃去。老太婆给吓得又哭又喊。邻居听见了,就在大门外砰砰地擂,大声吆喝,问出了啥子事情?老太婆赶紧跑过去把邻居放进来救人。大伙吵吵嚷嚷,一时间找不到担架,就把堂屋门给卸下来一爿。何老太平时连坐在院子里烤太阳,都要锁门,还要反反复复检查。现在连门都给卸了,那还了得。不过,就是天塌下来她也顾不得了,只管哭哭啼啼跟在担架后边跑。还是邻居好,把病人抬到乡医院,就赶紧把门板抬回来安上,锁好,又跑回医院把钥匙送到何老太手上。
何老头的病来势凶猛,传出去很唬人。个个都说他怕是要熄火了。要晓得,这村里有个半条命,十几年前就病得要死了,可是他一直拖着,把医院院长都拖死了两任,他自己还不死。这就叫弯扁担不断。像何老头这种一辈子没害过什么病的脆扁担,相反很容易一下子就咔嚓。本家弟兄、姑姐们都慌忙赶到医院来见最后一面。来了以后才晓得他并无大碍,就利用这个难得的团圆机会,齐刷刷地坐在病房里冲了半天壳子。何老幺少不得一边冲壳子一边抠脚。抠完一只,把脚放下地,划拉鞋子,再抬另一只脚上床,接着抠。医生进进出出,也不干涉他们冲壳子、抠脚、大声喧哗和随地吐痰。这就是乡村医院的好处。
何老头虽无大碍,但也得住上两天,观察观察,等把大小便、血常规、心电图、腹部B超什么的都检查完了,才让出院。同病房的是个肺结核老太,金贵得很,打个喷嚏、放个屁都要儿女们伺候。何老太肚子里骂她,都害了肺痨还敢这样骄傲,连喝口汤都要小的喂,莫非她的手爪爪也害了痨病不成?
肺痨老太肚子里也骂何老太骄傲,开口闭口就是我家四个名牌大学生儿子如何如何。你家有大学生,还不是没一个来服侍你们。我家没有大学生,可是儿子姑娘们天天鞍前马后地伺候,还不比你强?
这两位老太太虽然彼此都嫌对方骄傲,但表面上还是很客气的。后来何老太实在炫耀得不像话,实在伤了肺痨老太的自尊,肺痨老太就故意说,你家的名牌大学生儿子没一个在旁边,您俩也确实可怜。要不,您老两个搬到敬老院去算了?那兒有服务员伺候,伙食又好。
这一招杀伤力实在大。何老头只拿涵养镇着,一句话也不说。何老太脸上挂不住,嘴硬地说:我家儿子要接我们进城去享福,我们都不去,我们又怎么会去敬老院那种地方?我们又不是五保户!
医生刚好进来,听见这话就说,您二老情况是有点特殊,应该叫“亚五保户”。在场的都不晓得“亚五保户”是个什么名堂。医生就说,“亚”就是次一等或者少一点。比如亚败血症比败血症少严重点;亚健康状态比健康状态次一点。这下子大伙都晓得“亚五保户”是啥意思了。何老太瘪着嘴,嗫嗫嚅嚅,也听不清她在说些啥。何老头心情很恶劣。他倒下来,拿脸对着墙,一句话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