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曦
三妹近来老说梦见老爸老妈。说老爸老妈老是埋怨房子漏水,到处湿漉漉的没法住了。
没隔两天,二妹打来电话,说起儿子考大学的事,成绩不上不下,也不知道志愿怎么报。说着说着又说到老爸老妈头上去了,说梦见两老坐在家门口,大热天穿着棉袄,身上湿漉漉的尽是水,说是屋里漏水又阴又冷。
按我们双狮镇民间的说法,死去的人托梦说房子漏水,就是告诉活着的人,先人的坟墓出问题了,要赶紧修理。
我把这事告诉大哥,商议着找个时间回趟双狮镇,回去看看。大哥是个慢性子,即使再急的事,就像撞到棉花垛上,再也弹不回来。他虽是老大,但从不拿主意,总是一句话:“你们看着办。”
我们兄弟姐妹男俩女仨,我排行老二,我和大哥两家子都在县城。去年,三妹随丈夫的工作调动,也进城了,大妹二妹仍然留在老家双狮镇。我在县城一家报社工作,经常下乡镇采访,到双狮镇的次数也就多了,和大妹二妹走得比较近,感情自然就深了一点,她俩有什么事总跟我商量。
三妹说:“工作再忙,好歹抽空回一趟家看看。”听她的口气,好像我们哥俩对父母的事一点不上心,从来没有回过老家。
二妹说:“祖坟很要紧,影响子孙后代。”
我明白二妹的意思,她指的是我们兄弟姐妹的子女,没一个考上名牌大学,顶多就是二三流。
坟山一片荒凉,且有几分凄惶。那些草像没了父母的野孩子,由着性子到处疯长,覆盖了整座山头。
每年清明,祭祖、扫墓、哭坟、听哭……那场面,也只有在电影大片和大型电视连续剧才见到过。哭坟是双狮镇清明特有的习俗,不是我吹,这种场面确实是拍大片的题材。坟山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很好的群众演员。
这几年,双狮镇建了公墓,那些有主的坟也就纷纷迁到公墓去了,不图热闹图时尚。坟山上的墓,就这样一年比一年少了。
到最后,所剩无几的,是些无主的坟、无家的鬼。我父母的坟之所以没迁到当地公墓,是我们兄弟俩考虑到我们都在城里,不如就把父母的坟迁到城里去,免得一到清明,就拉家带口往双狮镇跑。
迁坟要看日子,从年份看起,看到月份、日子还有时辰;要请风水先生看地点;请法师做法事;还要在城里先买个公墓。这前前后后要一大笔开销,比安葬到当地公墓,劳心劳神,费时费事费钱财。
我们兄妹五个商量后,决定先就地找个地方安放。
父母殓了骨后,分别装在瓮里。在坟山的角落找个洞,安放瓮子。说是洞又不很贴切,只能说是石缝一样的窟窿。
清明扫墓,我们只是象征性地清除一下周边的杂草,烧一点纸钱,点几炷香。
坟山越来越荒凉,疯狂的野草,几乎淹没了一切。
路也找不到了,每回都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石缝。三个妹妹一边寻找一边埋怨,怨言简直可以压平一路的野草。
“你们不嫌烦我们还嫌累,年年都这样!好歹也是在城里吃皇粮的国家干部,捣整个公墓也那么难?”
这倒是被妹妹说对了,大哥倒没事,他早就发话,说什么时候要备公墓迁坟尽管开口说一声。
倒是我,这几年孩子上大学,加上我投资个小买卖亏了个底朝天,父母的坟迟迟没有迁,责任在我。
我们兄妹再次来到了坟山角落的洞口,果真如父母在梦中责怪的那样,洞口的水泥裂开了,侧着手伸进去,感觉湿湿的。
二妹说:“梦可灵验了,八九不离十。咱老爸老妈有良心,肯托梦告诉我们。换着别人父母,未必会这样。”
说这话时,二妹瞟了大妹一眼,瞟得我莫明其妙,感觉有点怪怪的。这是我们哥俩怠慢了,和大妹没多大关系。
三妹说:“我没瞎编吧?看来要抓紧时间把这事办了。”
一开始对这事就不很热心的大妹终于开口了:“这事他们哥俩自有安排,你们也不要逼得太紧。”
我知道,大妹和其他两位妹妹关系一直不很融洽,总和她俩拧巴着说话,正话反着说,反话正着说。
事情毕竟迫在眉睫,但这要我一下子拿出一大笔钱,迁坟、安葬、修墓室,还是有压力的。
從坟山下来,我们一路聊着迁坟的事,我知道这一回是没有理由再拖延了,于是主动向兄妹们表个态,一定尽早办。
“听说好位置已经不多了。”大哥说,“又在开发第三期,就在二期旁边,靠东。”
想不到大哥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凭空飞来一架楼梯,这下我又有了推迟的借口,顺着梯子往上爬,连忙附和说:“东边好,紫气东来,既然迟了,再迟个年把也没什么,花钱就是图个吉利图个平安。”
为了慎重起见,对三个妹妹也有个交代,我和哥特地请了个风水先生一起到公墓看看。
公墓坐落在一个山坳,位置和朝向都很好。背后是高高的青山,两边像扶手稍稍伸出,如同一把金交椅。前面一片田园,远山若隐若现。那些墓位,远看一片瓦,近看像放大了的火柴盒。一期和二期果真所剩无几。
先生用罗盘东看看西瞧瞧,摇头晃脑表示确实没有理想的地方。说三期倒是有风水。
“那赶紧叫先生看看,预订一个。”哥对我说,“你去找这里的头儿,能不能优惠一点?别看哥手头比我宽裕,办事也是精打细算抠门儿。”
我去找了公墓的头儿,头儿果真答应给优惠。说起来,这也是一种礼尚往来。早几年,这里开发公墓,近两年,火葬场进了两台新式火化炉,都是我来采访报道的,头儿很感激我,这回算是回报了。
爸妈的事安排妥后,我借工作之便,又回了一趟双狮镇。结束工作,已是晚饭后,我在去二妹家的路上,心头弥漫着一种很复杂的思绪。
这几年,我回双狮镇的次数不算少。当然,多数是白天,偶尔也在晚上。每一次的感觉都是古朴中透着清新。这一次却有点异样,我感觉双狮镇是一件浑身锈迹斑斑的古董,被人敲敲打打,又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那些陈年旧事。
现在双狮镇所有活着的人都是哭坟者,哭坟曲调永远在这个小镇的上空回响。
到了二妹家,我对她说:“等公墓一好就迁坟,你们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吧。”二妹说:“往后你也要多上点心了,你看大哥。”二妹言下之意是:大哥一家比我发达,风水都被他占了。
我们从爸妈迁坟,聊到哭坟。二妹说:“好多年没哭坟了,这回老爸老妈迁坟,可要好好哭一哭,移到公墓就没这机会了。”
我小时候见过二妹哭坟,就问:“你们女孩子是怎么学哭坟的?”
“听别人哭,再跟着哼哼就会了。”二妹说,“在双狮镇,做女人不容易,借哭坟吐苦水。”
二妹这话有点意思,跟我曾经采访过的一位风水先生说的如出一辙。风水先生说哭坟是一种情绪的发泄,发泄心中的委屈与苦闷。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哭坟场面,那些听哭坟的姐妹们,站成一堵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不远处的一个点上。
离她们五米远的坟旁,一个小媳妇模样的,正哭得伤心起劲,那高分贝的哭声,足以压倒周围同样是悲恸欲绝的哭诉,直抵那些听哭坟姐妹们的耳膜。
穿透力极强的哭诉,抑扬顿挫富有节奏感,连哭带说如泣如诉,犹如在讲述一段不幸的经历。哭诉者的所有苦难、辛酸、委屈,都在这有板有眼的声声哭诉中,被描绘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由震颤心灵的听觉,变成了活灵活现的视觉。
迁坟的时辰定在凌晨4点,这是妹妹们拿着我们兄弟两家所有人的生辰八字,叫先生拿捏出来的。在民间,时辰这玩意很神圣,提前推后都不行,儿戏忽悠不得。
城里的公墓已经打点好了,一切程序都是按妹妹们的指点办的。时辰也是由先生拿捏的。3点启程上坟山,我们兄弟两家前一晚就到妹妹们家了。
启明星眨着眼睛打着哈欠,一溜人马在黑暗中,挑着担子提着灯,灯光一路晃悠,演一路西天取经的皮影戏。
到了石窑前,已经快4点了。
先生开始做法事。师傅敲开洞门,将两个骨头瓮抱出来。我们按照先生的指点,各自找个地方,围着瓮子跪下来……
天渐渐亮了,我们已经看清楚了父母居住的瓮子。我们闻到了清晨的气息,那是山野的清凉和晨露与野草的清香。
女人们唱起了哭坟调,像是早就约好了一样。我感觉又回到了过去的坟山,回到了以往的清明。
在双狮镇,清明算是个大节。
这天,同样要张罗一桌丰盛的午餐,在外的亲人,该来的和能来的,都要在这一天尽量赶回来和家人共进午餐。席间的气氛和所有节日同样欢乐。只有到了坟山,到了墓地,心情才渐渐沉重起来。
再后来,每年清明,我都以孙辈的身份,主动参与了祭祀仪式。到现在我都会记得仪式的每个环节和整套流程。烧完纸钱,便在坟面贴“墓纸”。
双狮镇俗称清明上坟为“贴墓纸”。墓纸是由红白两色纸重叠一起,边上有波浪形的齿痕,这是红白喜事的象征,也象征着阴阳两界合家安康。
整套程序与流程过后,哭坟才开始。
哭坟的,都是家中的女人,男人是不哭的。男人边收拾残局,或者在一旁抽烟歇息,边听女人们哭坟。哭坟的女人围在墓的四周,手扶墓沿,或伏或卧,或蹲或坐,由着每个人的心情与情绪,唱起了哭坟调。
现在,我家的女人们,只能围着父母的遗骨瓮哭开了。也许,这是她们最后的“哭坟”。
我在双狮镇公墓上,只见过一次哭坟。这是许多年后见过的唯独一次哭坟。和早年的哭坟相比,感觉有点怪怪的,毕竟没有了传统的土墓,也就没有了那一种氛围与情调了。
同样,听着我家女人们的哭坟,感觉很不真实。
我知道,我家真正会哭坟的,当数二妹了。当年每次清明,都是她哭得有模有样,有腔有调。其他人,哭得不是没腔调,就是不靠谱。哭着哭着,便都没了声息,顶多只剩下轻轻的哽咽与抽搐。
尽管大妹哭得有板有眼,与二妹此起彼伏,但再认真一听,就听出高低真假来了。大妹的哭诉,没有二妹的饱满、结实。
那次采访风水先生,也说哭坟有真哭和假哭。这要看哭坟者是否诚心。别看有些人哭得捶胸顿足、歇斯底里,用心听听,就可以听出真假来。
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知道,大妹历来就善于做面子,对老爸老妈从来就没有真心过。可她反怪父母对她不好。其实,是她的做法伤透了父母的心,也伤了我们的心。
那年,双狮镇旧街改造,我家属拆迁户,政府在开发区金沙城按户赔偿房子。大妹夫在双狮镇法庭当庭长,通过关系做了两个户头,赔偿两座房子。私下逼老爸老妈讲假话,叫老爸老妈不要走漏风声,连我们兄弟姐妹都要瞒着。
但是,他们有本事弄到一栋房子,是他们的事。可把我们兄弟姐妹蒙在鼓里当傻子,难道大家会去告发她不成?
再加上两个妹妹没房子,一座房子價值几百万,父母心里也觉得堵得慌,怪大妹太自私,一点也不知道接济一下姐妹。
二妹和三妹心里也恨大妹,骂她太奸诈。一直以来,姐妹三个面和心不和。
天已经大亮了,远山太阳光像一把利剑从顶端刺过来。
哭坟声戛然而止,仿佛谁手上捏着个开关,用不着任何人指挥,到点了自然就停住了。
坟山固然偏远,但周边村庄的村民每天清晨都会经过这里,到镇上办事或者赶集什么的,听到哭坟会停下脚步围观。聪明的大妹二妹,自然主动偃旗息鼓。
我们收拾着家什,赶在太阳出来之前下山。
我们雇车把父母的骨头瓮运到城里公墓安葬。按照妹妹们的一再交代,把父母的灵牌和香火分别放到兄弟两家供奉,以示风水平分,雨露均沾。
谁料,进城时出大事了。
大妹说她一晚没睡觉,又走了那么长的山路,太累了,想回家歇歇。
话没说完,二妹和三妹就骂开了:“迁坟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你还好意思说累,有良心没有?”
她们像是逮着了机会,要把当年房子的事所受的怨气、委屈发泄一通一样。
三妹的话就更狠更尖刻了:“你良心被狗吃了,还好意思哭坟,一听就知道是假哭。”
开始,大妹不哼声,一脸的冰冷与不屑——她就是这副德性。
但此刻,三妹的话刺痛了她的要害,她跺着脚跳起来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姐妹三个乱成一团。骂着闹着,正要动手打起来的时候,被我们兄弟俩生拉硬拽劝开了。
大妹最终没有进城。
在公墓,安葬父母的骨头瓮时,本不打算哭坟的二妹、三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俩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放开喉咙哭了起来。这是我听到二妹、三妹哭坟哭得最精彩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