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一天,我收到一本赠书,作者署名“王恺华”。书的扉页上有一句话:“赠张亚凌老师,感谢您在我最好的年华,给了我热爱记录的希望。”
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我们学校在学生们升初三时会重新分班,而我一直带毕业班,恺华是我在初三那年才开始接触的孩子。他在班上的成绩排名很靠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在倒数第十名左右。在班里,他沉默到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忽略自己,可尴尬的是,每天早晨他都会因为前一天的作业没有做完而被任课老师罚站。
在我眼里,恺华不同于别的学困生——抄作业或撒谎说作业做完只是忘在家里,等等。
恺华从不抄作业,他只做自己会的,但遗憾的是,他不会的总是挺多。他的坦诚,让他成了学困生中的另类:学困生觉得他想与他们划清界限,因此排斥他。对于他的不抄作业,老师们也觉得不舒服,认为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破罐子破摔。
恺华上课从不骚扰别人,下课也大多在自己座位上沉默或独自站在教室外面远望。这一点,连我都有点担心:
成绩差一点并不是致命的,学习又不是人生的全部,可性格一定不能有问题。一个自我封闭的孩子,会不会失去原本可以拥有的一些快乐?顽皮是孩子的天性,不好学的孩子多好动,也算青春旺盛精力的一种正常释放吧。他总是那么安静,内心不需要宣泄吗?
好几次准备上课,看见他站在教室外面,我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他在想什么,他总是腼腆一笑算是作答。
课堂上我喜欢用孩子们举例,因为我觉得这样会让他们有更真切的感受,写作课更是如此。
“上课前,我看见这样一幕:王恺华站在教室外面,仰着头,目光好像落在云端。我似乎看见了他身子前倾,几乎就要拔地而起……”
然后我问孩子们,我这样饱含感情地去描写,是想表达什么。
有孩子嘻嘻地笑了,有孩子调侃道“想飞起来啊”。我给出的解释是:我想通过外在刻画,来表现恺华是个心怀梦想的人。他时刻都在努力,想让自己的行动追上自己的梦想。
一些孩子扭头看着王恺华,一脸真诚,写满期待。王恺华呢,似乎羞红了脸。那一刻,我与孩子们都很快乐。
我一直要求孩子们写日记,因为我觉得书写是看守自己的隐蔽又深刻的方式——在看得见的书写中,更容易反思自己、规划未来。有一天,恺华的日记触动了我。他在日记中写了自己糟糕的现状,写了自己无望的努力与无助的茫然,写了恨自己无力改变什么的沮丧……他写了很多很多,足足两页,看得我心疼。这是我第一次在文字里走近恺华,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学困生的心情与思想。他一直没有放弃自己,一直在自我救赎,只是与别人差距太大,连他都说自己的努力看起来就像个笑话。我保留了那篇日记的原汁原味,一字一句地敲在电脑上,直接帮他投了稿。
一个多月后,恺华的那篇日记刊登在了报纸上。报纸的名字,我现在倒记不清了。
“他的日记?哈哈!”
“竟然发表了?可能吗?”
在别的老师与学生都觉得难以置信时,我笑了,写作原本就是个性体验,最好的写作就是真诚写作。记得当时我还趁机给全班同学上了一节写作课,目的是告诉大家:写好作文很简单,用心、说真话就行。
除了日记越写越长,恺华在别的方面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这一点,多少让我有些懊恼。因为在恺华之前,好多孩子因为发表了一篇作文,改变了自己的性格及学习上的排名,整个人焕然一新。而恺华,依旧是不抄不会的作业,依旧安安静静地独来独往,关键是成绩排名没发生任何变化……
因为恺华的个性和那篇日记,我觉得恺华与别的学困生是不一样的。好像他就应该从学困生里被拔出来,好像他就具有改变自己的潜质,好像他就应该展示给我另一个“王恺华”。
我看他的目光从很期待变得很急切,从很急切慢慢地变得有点沮丧,再从沮丧变得很失望,好像他辜负了我一般。我一直沒有把他视作无药可救的学生,我一直期待他遇见更好的自己,可他从未做出改变。
恺华没有考上高中是情理之中的事。之后,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
说真的,我常常想起恺华,想起他就有种憋屈的感觉,想起他就怀疑自己对文学的信仰是否有问题。我坚信文学可以改变人的心境,能够给人力量,会促使接近它的人向着更美好的未来进发。而在恺华这里,如重拳击在棉花上。
之后的这些年,特别是面对那些成绩排名靠后的孩子时,每当我想以书写或文学浸染他们时,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想起恺华,好像有一盆凉水从我头顶浇下。
我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可偏偏就跟曾经的一个学困生计较上了。多少年了,想起他我就感到遗憾:我没有为自己的不大气而不好意思,只为那些被我疼惜过的文字而觉得憋屈。恺华在我心里,已成为孩子们与我深爱深信的文学之间的一道埂儿。
十多年后的此刻,拿着恺华出版的这本诗集,看着“感谢您在我最好的年华,给了我热爱记录的希望”,仿佛恺华就站在我的眼前,一脸含蓄的笑,似乎在向我解释:“我没有辜负您,张老师。”
或许每个人都是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花期,而恺华就像一株蜡梅。又或许每个人都有让别人关注自己的方式,恺华应该是凭借执着达到自燃——出版了诗集,照亮了我的眼睛。
收到书后的某一天,恺华加了我的微信。他说,那篇日记的发表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笨到一无是处,毕业之后他参了军,如今已经签了士官三期,过得挺好的。他说现在还在写日记,后来喜欢上了写诗,一发而不可收,写了几百首,索性选了200首出了本诗集。我在他的朋友圈里看他的照片,他依旧那么腼腆,而腼腆里无法掩饰的是坚韧。
此刻,我回忆着关于恺华的点点滴滴,也羞愧于自己的短视——将文学的影响仅仅看作学习成绩的提升。不是恺华辜负了我的努力,而是我辜负了文学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