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燕,陈昌来
现代汉语“X中”格式里“中”的语法属性,学术界存有不同看法,吕叔湘[注]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864页。认为是方位词,后附于名词与动词,附于名词表处所(“家中”)、时间(“假期中”)、范围(“计划中”)和情况或状态(“昏迷中”“朦胧中”),附于动词表过程(“讨论中”)和持续状态(“进行中”);邢福义[注]邢福义:《方位结构“X里”和“X 中”》,《世界汉语教学》1996第4期,第4—15页。认为“X中”仍是方位结构,并论证了适合使用“X中”而不适合用“X里”的三种情况:一是活动义,“X”一般由VP担当,表示某种行为活动,包含有时间性,如“谈判中”;二是状态义,“X”表示某种状态,包含延展性和可变性,如“模糊中”;三是无限义,“X”是NP,表示范围无限的事物,如“空中”。邢文分析的前两种结构里,“中”均附着谓词性“X”,具有动态发展特征。张谊生[注]张谊生:《汉语非典型持续体标记“中”和“间”的形成和发展》,《汉语学报》2007第4期,第2—14页。张谊生:《试论现代汉语非典型持续体标记“中”与“间”》,《语言研究》2007年第4期,第18—26页。认为“中”是由普通名词而方位名词,进而逐渐虚化为黏着的后附缀。在隐喻机制作用下,由表空间扩展到表时间,再由表时间的词汇义演化为表时体的语法义,又因频繁附着于谓词性词语后面,开始向持续体标记发展。
可见,学界对“X中”后附“中”的性质,主要观点有二:一是仍认为是方位词,但具有了动态义;一是认为“中”已演化为后附缀,[注]刘丹青认为:“附缀两头都要划界——需要跟独立的词划界,又要跟词缀划界。而且,作为两端之间模糊的中间地带,附缀本身也存在弱化、虚化程度的很大差异。”他认为,对于附缀的认定应句法从严、语音从宽。见刘丹青:《语法调查研究手册》,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48页。并且可作为持续体标记特征。[注]现代英语对“体”的界定大致有以下两种观点:一是“体”是动词的语法范畴,二是“体”是涉及动作方式或过程的语法范畴。无论一还是二,英语体标记都以适用于通用语境的原型标记为准。现代汉语的体标记强制性不高,有些句子没有体标记也可以表示一定的体意义,因此,汉语学界的体标记确认标准并不一致。1993年“中国东南部方言语法研讨会”提出的汉语体标记界定四标准(意义的虚化、结构关系的黏着、功能上的专用、语音的弱化)与附缀的界定标准高度近似,而附缀与体标记又在语法化的不同梯度上。
本文拟从分析“X中”的概念义和构式属性入手,考察“X中”格式的“中”的性质、语义与功能。
按照X的性质可以分为以下几个小类来分别讨论“X中”的概念义。
1.1 “NP+中”的概念义
空间义是“NP+中”构式最基础也最典型的概念义,如:
(1)庞颖超发明的是一种能够让色盲识别的红绿灯,在现行的纯红绿颜色的灯中加入一些白色的有规则形状的图形。(《人民日报(海外版)》2005年8月8日)[注]本论文所有语料均出自国家语委BCC语料库。
(2)让她快乐地生活在你温暖的怀抱中!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3)作家的自我仅仅表现在他的书中。 (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
(4)在他们恭敬肃整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有一点故旧之情。(徐兴业《金瓯缺》)
从例(1)到例(4),“中”语义表达随“X”的语义扩展而扩展。例(1)、例(2)“中”的语义从全包围内置扩展到半包围内置,这是典型的空间义;例(3)、例(4)转喻和隐喻开始作用于语义表达,其中,例(3)“自我”转喻“文本内容”,文本内容转喻文字,文字隐喻书本空间,具有三重语义推展关系,例(4)“表情”隐喻为抽象空间域。
“NP+中”还可以更进一步衍推出抽象空间概念,如:
(5)而且把报纸上记载的他们的行动随时在他的口中“再版”。(老舍《四世同堂》)
(6)爽意的雪花轻轻托起,悠游到一种清新明丽的境界中。(迟子建《北国一片苍茫》)
(7)然而他却要这件好处在他所欢喜的女人行为中。(沈从文《焕乎先生》)
例(5)“口中”转喻“话语”,“话语”通过隐喻机制被实现为空间概念义;例(6)“境界”属于抽象名词,隐喻机制实现了空间概念表达;例(7)“行为”被隐喻为空间概念而用“X中”来表达。
抽象空间概念域“NP+中”可以进一步推导出时间范围域的“NP+中”。如:
(8)夜来与李门下等文武大臣在御前会议中定下国策……(徐兴业《金瓯缺》)
(9)就是在拉吉米的哭声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的。(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例(8)的“会议”蕴含“协商”“进行”义,例(9)的“哭声”有着典型的动作伴随义,“会议中”“哭声中”因此发展出“会议(进行中)”“哭声(持续)中”时间范围义。
从例(8)到例(9)可见,如果“X”蕴含了动态进行、持续义,“X中”以及“中”就随之蕴含了动态进行、持续义,这是因为“语义协同”机制的作用。而这类“X中”更容易被理解为空间概念义,是因为表实体空间义原型构式的压制作用。
兰考夫(Lakoff)[注]Lakoff G &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80,p.15.认为方位隐喻大多与空间方位有关,空间概念是人们较早产生的、最容易理解的概念,认知主体参照这些空间方位组建一系列的隐喻,形成了用表示空间的词语表达抽象概念的词语。《说文解字》解释“中”的基本义:“中,和也。”指空间的中心位置。例(1)到例(9)的“X中”在隐喻和转喻机制作用下,由实体空间域扩展到抽象空间域、时间域,由中心位置义扩展到范围义,由静态义扩展到蕴含动态义,充分体现了“中心”义的认知泛化以及“存在就是伴随,伴随即是持续”的认知推定规律。
1.2 “VP+中”的概念义
“VP+中”构式最基础的概念义也是空间义。如:
(10)只有无线上网,才能随时随地传信息,而手里攥着互联网,世界也尽在掌握中。(《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8月18日)
(11)这两个老丐在我回忆中保留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季羡林《两个乞丐》)
例(10)“中”前附动词“掌握”,由于“X中”体词性构式原型带来的构式压制作用以及“中”本身具备的空间范围义,“掌握中”也就具备空间范围义,前置介词“在”进一步指明了宾语“掌握中”的体词性;例(11)“回忆中”在认知上被识别为抽象空间域,“VP中”仍被优先作为体词性构式理解。例(10)到例(11),从范围中心义扩展到范围义,从实体范围空间域义扩展到抽象范围空间域,推进“X中”构式扩展的是认知转喻和隐喻。
一些具备典型动态义的“VP”在进入“VP+中”构式后也成为抽象空间义,并进一步推导得到时间范围义。如:
(12)他们无暇欣赏这里迷人的秋色,全身心投入到论文评选中。(《人民日报》1998年)
(13)秋收的日子在楚地居热闹的迎来送往中……,悄然间来到了丹湖西岸。(周大新《湖光山色》)
例(12)“评选中”在转喻机制作用下被优先理解为“评选(活动)中”,为抽象空间义;例(13)“迎来送往中”,“迎来送往”蕴含时间过程义和持续义,转喻实现了时间范围义。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强动作性和强持续性的“VP”在进入“VP+中”构式后,同样凸显出了抽象空间义和时间范围义,但也具备了重新分析的可能性,以下我们重点对此做出梳理和解释。如:
(14)这只是住房商品化的一条轨,单位建房优惠出售给职工的另一条轨也在铺设中。(《人民日报》1989年3月13日)
(15)总之,这一件事是在进行中。(沈从文《我的人生哲学》)
例(14)“铺设”一词蕴含动作特征,可以理解为动态进行义,又由于“铺设”蕴含动作持续义、过程义,经由转喻机制被理解为过程,加上“X中”构式原型影响,“铺设VP中”可被理解为“铺设(过程)NP中”;例(15)的“进行”蕴含了强烈的动态持续义,“中”具备“存在即伴随义,”“X中”构式整体的动态持续义非常突出,但与例(14)类似,“在进行VP中”可以被理解为“在进行(过程)NP中”。
陈昌来[注]陈昌来:《介词与介引功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42页。认为,表示时间的“在……中”位于动词后时,如没有特殊表义需要,一般不使用“中”,当位于动词前时,“中”的使用有一定的自由性。我们将例(10)到例(15)表抽象范围义、动态持续义的“VP中”的“中”做以下检验(将“中”删除;将“中”替换为体词性标记“之中”;将“中”替换为持续体标记“着”;“VP中”能否重新分析),以考察“VP中”构式性质与语义变化(表1)。
表1 “VP中”的删除、替换与重新分析
由表1可见,“中”能够删除,“VP”或兼具名词性,作为宾语,或仍是VP,作为谓语核心;“中”可以替换为“之中”,“VP中”就具备明显的体词性;能够替换为“着”,证明了“VP中”的强动态性;能够重新分析,证明了“VP中”的谓词性。例(10)到例(15)全部可以替换为“之中”,“VP中”的体词性突出;例(10)到例(13)全部不可被“着”替换,也不可以重新分析。但值得注意的是,例(14)与例(15)的“在铺设中”“在进行中”可以替换为“在铺设着”“在进行着”,即例(14)可以重新分析为“另一条轨也在铺设VP中”,例(15)可以重新分析为“这一件事是在进行VP中”。
施春宏[注]施春宏:《“招聘”和“求职”:构式压制中双向互动的合力机制》,《当代修辞学》2014年第2期,第3页。认为:“所谓构式压制,指的是这样的现象:在词项进入构式的过程中,如果词项的功能及意义跟构式的原型功能及意义不相吻合,那么构式就会通过调整词项所能凸显的侧面来使构式和词项两相契合。”我们从例(10)到例(15)的“VP中”删除、替换与重新分析情况比对中,清晰地看到了构式原型“NP中”的构式压制作用,看到了“中”的后附对于“VP中”构式的性质标记和语义标记作用、对构式所在句语义和句法构造的深刻影响,但同时也看到了部分“VP中”具有了重新分析的可能,这类“VP中”V的语义蕴含了强持续动态义,“中”可以替换为“着”并聚焦了疑似持续体标记争议,在语义理解的过程中与表范围/过程义的“VP中”形成了竞争关系。
综上可见,隐喻和转喻机制推动“VP中”的概念义从中心义扩展到范围义,从空间域扩展到时间域,从静态存在义扩展到动态持续义;由于“X中”构式原型压制作用,“VP中”被优先理解为体词性;VP的持续性,“中”的“存在即伴随”认知推理,“VP着”构式带来的认知类推映射影响,使得“X中”构式具有了动态持续义,但认知转喻机制使“VP”指向过程,构式原型压制使得“VP中”构式具有较强的范围/过程义和体词性;“VP中”动态义、持续义的强弱由VP决定,强动态持续义VP可引发构式的重新分析;“VP强持续动态义中”和“VP范围/过程义中”形成竞争关系:如果“VP强持续动态义中”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VP范围/过程义中”、语境允准范围远远大于“VP范围/过程义中”,则“VP强持续动态义中”无限接近“VP着”,“中”可被视为持续体标记,然而这类使用目前还远未普及。
1.3 “AP+中”的概念义
“AP+中”构式凸显的同样是空间义和范围义。如:
(16)北京的情侣们从四面八方来到静静的湖边,在昏暗中坐一会儿,偷偷地接起吻来!(《人民日报》2013年3月5日)
(17)白嘉轩于绝望中对冷先生说:“看去不休她不行了。”(陈忠实《白鹿原》)
例(16)前置介词“在”与“昏暗中”形成介宾结构,“在”指明了“AP中”(“昏暗中”)构式的体词性,“昏暗中”的体词性是借由转喻机制实现的(“昏暗状态”转喻“昏暗空间”);例(17)“绝望”是一种状态,也可视为抽象空间,“绝望中”位于动词宾语位置,呈现强体词性。
一些具备了长时动态持续义和状态持续义的AP在“AP+中”构式中依然体现了较强的范围义,如:
(18)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 (鲁迅《华盖集杂感》)
(19)茫然中,一个声音在钱谦益心中响起。(刘斯奋《白门柳》)
例(18)“愤怒”是持续状态,也可视为时间过程(即AP状态转喻为NP时间过程),介词“在”指明了“愤怒中”的体词性;例(19)“茫然状态”被转喻为NP时间过程,“茫然中”虽然前无介词,但“在”仍蕴含在语义中,属结构简省。
蕴含短时持续义的AP在“AP+中”构式中依然表现为范围义。如:
(20)但因用时间过多,仓促中贻误战机,导致败北。(《人民日报》1996年11月19日)
(21)急切中他想起了谭老伯上回说过,当年秦兵追赶楚兵时……(周大新《湖光山色》)
上述例(16)到例(19),AP都具有状态持续性,且持续一个主观认知上较长的时间段。例(20)与例(21)的“仓促”“急切”都是短时持续状态,前置介词也没有出现,表现为“AP短时动态中”。需要指出的是,短时持续也是持续,短时也是过程,“仓促中”“急切中”仍优先作为体词性构式“仓促过程中”“急切过程中”理解,构式也可以补出前置介词“在”。
我们可以从以下案例中进一步看到“AP中”的强体词性倾向:
(22)惊恐中,我努力地试图记起她。(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
(23)在这次新的惊恐中,至少会乐观些,或许能以更坚定的决心渡过难关。(丹尼尔·笛福《鲁滨孙漂流记》)
(24)陈志清就是在这样极度的惊恐中逃亡了196个日夜。(科技文献)
我们将例(16)到例(21)“AP中”的“中”删除,替换为体词性标记“之中”、语音已经磨蚀及语法化程度相对略高的“里”、持续体标记“着”,尝试“AP中”重新分析的可能,以观察“AP中”构式的性质与变化(表2)。
表2 “AP中”的删除、替换与重新分析
例(16)到例(21),“AP中”构式均不可接受“中”的删除,说明了“AP中”构式的体词性以及“中”对构式语义与性质的决定性作用;“中”均可以替换为“之中”和“里”,进一步证明了“AP中”构式的体词性;“AP中”均不可以替换为“AP着”,证明了“中”远未语法化到作为持续体标记;“AP中”全部不具备重新分析性,说明了“AP中”构式性质仍为体词性。
综上可见,基于概念转喻机制,“AP中”从状态转指状态所属空间和范围,从状态持续义转指状态过程义;“AP中”的持续义主要来源于“AP”和“中”;“AP中”构式语义近似“AP着”,AP可以是长时持续状态,也可以是短时甚至瞬时持续状态,因此也带来了“AP中”的“中”疑似持续体标记的争议;“X中”构式原型的压制作用使得“AP持续中”优先被理解为“NP空间·过程中”,并出现在体词性结构中优先出现的句法位置;相比“VP中”,“AP中”在认知上更优先被识解为体词性与范围义。
1.4 “中”的概念义扩展与附缀化
在汉语研究中,大多数学者都把方位词当作实词看待,部分学者则注意到了方位词的虚词性。如任瑚琏[注]任瑚琏:《现代汉语方位词的性质》,《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社版)》1988年第2期,第88页。把方位词看作是现代汉语中一批具有“定位标记”的特殊性质的词;张谊生[注]张谊生:《现代汉语虚词》,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页。将方位词归入了准虚词一类。
海涅(Heine)[注]B.Heine,U.Claudi,F. Hünnemeyer,Grammaticalization:A Conceptual Framework,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p157.将人类的认知域排列成由具体到抽象的等级,认知域之间映射的一般顺序为“Person>Object>Process>Space>Time>Quality”。从“NP中”→“VP中”→“AP中”,“中”的表义逐步从具体空间义扩展到抽象空间义、动态持续义、状态持续义,构式扩展的内在动因是隐喻与转喻,外在动因是基于语用需要的压制、复制、类推以及近义构式“X着”的映射影响;“中”在结构关系上黏附于前置的NP、VP、AP,意义不断虚化;“中”的后附,VP、AP的语义理解起到了范畴约束和性质转化作用。从“中”的意义虚化特征、结构性质转化特征、既黏附又具有一定空间义特征等综合来看,“中”已经具备了作为后附缀的典型性。
吉汶(Givón)[注]T. Iconicity,Givón,“Isomorphism and Non-arbitrary Coding in Syntax”,in J.Hainan(ed),Iconicity in Syntax,John Benjamins,1985,p202.指出:“两个概念在语义上或功能上越紧密,它们就越可能在词语、词素结构和句法上被靠近置放。”“中”的附缀化正体现了这一特征。“中”的附缀化路径为“(物体名词·处所词+中)>(抽象名词+中)>(时间名词+中)>(VP+中)>(AP+中)”,“中”的概念虚化路径与虚化机制如图1:
图1 后附缀“中”的概念虚化路径及虚化机制
2.1 “X中”的分布特征
现代英语里对“体”的界定大致有二:“体”是动词的语法范畴;“体”是涉及动作方式或过程的语法范畴。现代汉语中公认的持续体标记是“着”,主要附着在VP后;在认知类推、扩展机制下,“着”也开始附着于AP甚至NP后。如:
(25)开田的脸则在阴着,大约是为暖暖刚才打断了他的话不高兴。(周大新《湖光山色》)
(26)天使背后藏着个小小的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张爱玲《花凋》)
在网络语境特别是自媒体中,“AP着”与“NP着”的使用更为活跃,如:
(27)杜汶泽都瘦了,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胖着!!!(新浪微博)
(28)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不,在狗血着!下次,我一定要相信我的直觉。(新浪微博)
从上述分析可见,一是“着”的持续体标记作用因后附于VP而获得,“着”在构式原型里就是持续体标记;二是“AP着”与“NP着”在“VP着”构式扩展中实现;三是网络语境中,“AP着”与“NP着”构式扩展能力进一步加强,且扩展构式已经渗透到通用语境中。
“X着”的构式原型及其扩展给出了汉语持续体标记的认定标准:一,以构式原型的性质和语义特征为准;二,以适用于通用语境为准。语境不适用于通用语境的,不宜作为通用鉴定标准。
如果“中”以及“X中”符合这两条标准,或可认定“中”的体标记性:构式原型里的“中”就是持续体标记,“X”以及“X中”都是动词性、表持续义;动态持续类和状态持续类扩展构式“X中”在通用语境中被广泛使用。
以下我们将用七个句法分布位置(表3)来鉴定“X中”的性质倾向性:①“X中”作为介词宾语;②“X中”作为主宾语;③“X中”作为定中短语的中心语;④“X中”作为状语;⑤“X中”作为谓语核心词,且携带宾语;⑥“X中”作为补语;⑦“X中”独立成句。符合①②③,为强体词性;符合⑤,为强谓词性;符合⑥,非体词性;⑦鉴定其语境通用程度。
表3 “X中”构式的句法位置分布
由表3可见,“X中”符合①②③④,无法胜任⑤⑥,“X中”倾向强体词性。以下将对“X中”作为谓语核心词和独立成句的情况做出进一步分析和说明。
2.2 作为谓语核心词或独立成句的“X中”
其具有如下特征:
2.2.1 语境强依赖性
这类“X中”主要出现在施工公告类、营销公告类、网络平台社交类等语境中。常见施工公告类如“沙腰环城路施工中”“本大楼厕所维修中”,营销公告类如“淄博市张店区柳泉路营业中”“国有产股权转让重点项目推介中”,网络平台社交类如“今天练车中”“新车尝鲜中”。前两类由于公告项目相对单一,适用语境狭窄,因此语料类型也相对封闭,基本为“(NP+)VP中”,且由于语境限制,语义指向明确,NP常常略去不用。
作为谓语核心词或独立成句的“X中”在网络平台上被强势扩展、高频复制,网络营销者也大量复制、类推这类构式。网络尤其是自媒体语境中,创新和类推是其语言的显著特征,交际者需要在虚拟空间高度凸显自我,实现速效沟通。网络语境类“X中”与施工公告类、营销公告类“X中”一样,都具有强烈的语境依赖性,很难适用通用语境。动态/状态持续义构式“X着”则完全不同,虽与具有动态/状态持续义的构式“X中”形义接近,但“X着”明显没有对狭窄语境的依赖性。
2.2.2 网络语境强扩展性
在网络语境,尤其如微博类自媒体语境中,因副语言信息传递手段被限制,加上强烈的自我表达和沟通欲望,“X中”构式被强势扩展。如:
(29)干旱太久了。现在只是毛毛雨,期待!!!!大雨中!!!!(新浪微博)
(30)落差还真蛮大的,纠结中!头疼呀!(新浪微博)
(31)冰淇淋,流口水的童鞋有木有……无聊中!!!!!!!!!!!(新浪微博)
(32)如果对答案满意,记得点击“好评”哦!上电脑课中!!!!!!!!!!!!!!!!!!!!!(新浪微博)
(33)现正热映中(新浪微博)
从例(29)到例(33),“X中”构式中的“X”既可以是NP,也可以是VP、AP,还可以是主谓短语。“X中”既可以担当谓语,还可以独立成句。
2.2.3 网络语境内强情态性
这类“X中”动作持续和状态持续义显著,处于谓语位置上的“X中”还具有较强的主观描述义、情态义。为了凸显持续性和情态描述作用,达到强化语用效果目的,“X中”还经常被单独作为分句或干脆独立成句,并在此基础上使用大量的表情包,叠加或重复使用标点符号尤其是感叹号,实现多模态信息协同传递。
网络语境下的“X中”构式体现出的强持续性,以及独立成句的能力,是典型的构式语用创新,旨在实现形式新颖、语用效果强化的目的,非语言符号的辅助作用加大了这一构式在网络语境中的语用效度;作为谓语核心词或独立成句的“X中”的构式义整合压制了大量背景知识,应视同特殊语境下的紧缩句;作为谓语核心词或独立成句的“X中”由于语境的强依赖性,目前仅在狭窄语境内使用,狭窄领域内的语言使用不适于作为语言普遍规律。
可见,“X中”构式体词性倾向大于动词性倾向,表动态持续类和状态持续类“X中”仅适用于特殊语境。因此,“中”作为范围标记更为妥帖,作为“持续体标记”为时尚早。
李晋霞、刘云[注]李晋霞、刘云:《从概念域看单音方位词语法化的非匀质性》,《语言科学》2006年第4期,第3—13页。从共时平面的概念域分布入手考察了单音方位词语法化的非匀质性,认为这种非匀质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语法化的程度差异,单音方位词在语法化程度上的差异序列为“上> 中/下> 前/后> 左/右/东/西/南/北”;二是单音方位词“空间域、时间域、性质域”的概念域上语法化取向差异。刘国辉[注]刘国辉:《汉语空间方位词“上”的认知语义构式体系》,《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第13—17页。通过对方位词“上”的研究,认为每个空间方位词都有一个构式体系。张克定[注]张克定:《关于空间关系构式的几个基本问题》,《山东外语教学》2013年第3期,第7页。认为:空间关系构式是用以表达事物与事物的空间关系的语言表达式,可以分为空间方位构式、空间移动关系构式等几种类型。
基于过去的研究以及现代汉语方位词和空间构式系统性,“X中”构式应作为空间方位类构式系统的子构式。前文分析显示,“X中”的方位义更多地体现为“空间义”“范围义”,空间/范围义“X中”已经取代中心方位义成为典型构式义,所以本文将“X中”定名为“空间构式”。霍珀和特劳戈特(Paul Hopper &E.C. Traugott)[注]P .Hopper ,E. C. Traugott :《语法化学说》,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2页。认为,“随着创新开始被言语社团的成员所采纳,它们可能会最大限度地趋于符号的简单化,以及最终经历各种缩减,一般是语义淡化、形态黏着和语音磨损”。也就是说,语义的虚化程度决定并逐步影响结构形式以及语音形式的演变。我们综合语法化梯度相关标准,对比持续体标记构式“X着”、与“X”中关系密切的空间构式“X上/中/下”、与“中”意义和位置最为相似的“X里”和“X内”,来进一步观察“X中”语法化的程度(表4)。
表4 “X中”相关构式语法化情况对比分析表
表4中,动态持续义构式“X着”虚化程度最高,空间构式虚化程度依次为“X上”>“X里”>“X下”>“X中”>“X内”;对比“X上”“X里”“X下”,“X中”的结构转化功能还存在一定争议,语音也还没有弱读,因此虚化程度低于“X上”“X里”“X下”;对比“X内”,虽然两者都没出现弱读现象,但“X中”的结构转化功能正在演进中,语法化程度略高于“X内”。
综上可见,比较持续体标记“着”,“中”的语法化程度相对较低,“中”的虚化程度甚至不及同为空间构式的构件“上/里/下”,因此可以确定,“中”作为持续体标记为时尚早。
4.1 本文通过概念、性质、功能、语法化程度分析认为:空间构式“X中”以及“中”的语法化是从语义重新调配开始的,表现为实在意义不断减弱,抽象意义逐渐加强。从“中”的意义虚化特征、结构性质转化特征、既黏附又具备空间范围义特征等综合来看,“中”已经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后附缀,是体词性空间构式“X中”的构件,语义上作为该构式的范围标记。表空间位置和空间范围义的“中”的后附,以及“X中”构式原型的语义压制作用,对前置VP、AP的语义理解起到了范畴约束和性质转化作用。戈德堡(Goldberg)[注]Adele E. Goldberg,Constructions at Work: The Nature of Generalization in Language,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98.认为说话人不仅拥有关于特定表达式的“某个具体项目的特殊知识”,还有关于它们的“概括的或图式化的知识”。兰格克(Langacker)[注]R.W.Langacker,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Vol.I: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Palo Alto: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66.认为:规约化了的、固化的图式“允准”它们的子构式,也就是说,约束和指定它们的子构式的合适性。我们可以这么认为:“X中”构式的“概括的或图式化的知识”约束和指定了它们的子构式的语义和性质。
我们也认同吴福祥[注]吴福祥:《汉语体标记“了、着”为什么不能强制性使用》,《当代语言学》2005年第3期,第243页。的观点,“汉语的完成体和进行体是一种非强制性的语法范畴(即语法化程度较低的语法范畴)”。因此汉语体标记的认定标准应该从严。持续体标记的认定应以构式原型表现出的语法性质和语义特征为准。空间构式“X中”目前主要呈现体词性倾向,作为谓语核心词或独立成句的“X中”体现出的强持续性,来源于特殊语境下的语用赋值,属于构式的语用变化,在实际语言生活中适用度较低,此类语境里“X中”的“中”不能作为持续体标记。
相关构式的语法化程度比较,体现了“中”的结构转化功能正在演进中,相比持续体标记“着”,“中”的语法化还有很长的演化距离。
4.2 海涅[注]B.Heine,Cognitive Foundations of Grammar,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54.认为,方位中的伴随图式可产生语法范畴中的进行体。“VP中”和“AP中”的语义既被“XP中”构式原型的空间范围义和体词性制约,同时又体现出一定的动作和状态持续性。VP持续性和动作性的强弱、AP状态持续时间的长短、“中”衍生出的“伴随”义、“X着”构式的语义影响、“X中”构式的语用创新等因素影响着“X中”原型构式与扩展构式的压制与反压制过程。“X中”构式未来是否能够完成结构性质分化,“VP中”和“AP中”能否完成性质转化,“中”是否能够成为持续体标记,需依据该构式的后续演变动态观察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