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东昉
最近,又看了一遍张潮的《幽梦影》。头一次看这本书似乎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看得很快、很粗疏,除了欣赏其语言的优美、行文的畅达外,只记得内中谈了很多的山水花木、闲情逸致,至于文字后面的东西,则根本没有去想。此次启页看下去,竟很快入迷,且读出华丽词句后面的很多东西来。或让人沉思,或给人启迪,有时候带着人的思绪走得很远很远。
《幽梦影》为清初文学家张潮所著。明末清初是清言小品这种文体的黄金时代,这类作品一般采用简洁的格言、警句、语录形式,表现哲理思考或生活情趣。《幽梦影》即其中有代表性的作品。张潮学识广博,多才多艺,儒、道、佛以及诗词文章、琴棋书画、花鸟鱼虫等无不淹通。仕途既不得志,便穷途著书,一生著作等身。《幽梦影》的内容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和消闲特色,时人称其“片花寸草,均有会心;遥山近水,不遗玄想”,赞其“含经咀史,自出机杼”。《幽梦影》着眼于以优雅的心胸、眼光去发现美的事物,可以说是求美之作。它不是黄钟大吕,只是田园牧歌;不是匕首投枪,而更像是中药里的清凉散。
且看它开篇第一则:“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读什么类型的书,竟然要以不同的季节来相对应么?好新鲜的说法。它告诉人们:读书需要兴趣,更需要恒心与定力。不喜读书者尽可找出种种借口:“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下雪,收拾书箱待来年。”而在真正喜读书者看来,则一年四季皆宜读书。经部书(如《尚书》《周易》)简约深奥,须细细研读、多多探究;冬日寒冷,不宜出行,人的精神易于集中,故冬季读经部书最为适宜。史部书(如《史记》《明史》)卷帙浩繁,记载多端,人事复杂,须慢慢梳理,逐步深入;夏天长日漫漫,有足够的时间去阅读品味。而诸子百家(如《论语》《庄子》),派别不同,风格各异;秋季天高气爽,云淡风轻,别有情致,正好阅读这些异彩纷呈的百家文,拓展海纳百川之胸襟。春天万物生长,生机盎然,欣欣向荣,在此情景下阅读、欣赏富有才情的名人名作、诗文选集(如杜甫的《杜工部集》、苏轼的《东坡集》)岂不快哉!实际上,也并不一定拘泥于此,这段话的本质含意在于:真正的热爱读书者,是时时处处皆可“悦读”的。
在另一则(第三十五则)谈读书的短文中,张潮则换了另一个角度:“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也。”在人生的不同阶段,读书的境界是不同的。少年时读书,是从字面上理解,浅尝辄止,如同从窗缝中窥看月亮,仅见其一斑;中年时读书,是用人生的历练去理解,豁然开朗,如同站在院子里观望月亮,阔远而光明。老年时读书,则是用自己的全部人生去理解,玩味无穷,如同站在高台上赏玩月亮,尽得精华。客观的说,也只能是大率如此,实际上并非绝对。老年人理解不一定深刻,年轻人理解也不一定肤浅。关键是要结合人生去读书,感同身受,融会贯通,细细品味书中的喜怒哀乐,深深体会蕴藏在文字后面的历史真实、人心世界和审美情韵。
明末士人强调“性灵”,推崇个人癖好(嗜好)。当时的著名文学家袁宏道这样说:“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也。”话说的近乎绝对。张潮生于清初顺治七年(1650),去明不远,成人后深受“性灵”说影响,广泛涉足文学艺术领域,可谓兴趣多多,癖好多多。如他在《幽梦影》第六则中所言:“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所说与袁宏道异曲同工。张潮一生多才多艺,身体力行地实践着他的这段宣言,尽情挥洒着他的癖好,在多个方面颇有建树,尤喜编书、刻书、藏书、著书,成就昭然。他的癖好体现在生活行为、生活态度方面,更显多姿多彩。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幽梦影》第八则),你瞧,喝酒他也要喝出层次来,喝出品味来。上元即上元节,农历正月十五,又称元宵节。上元含有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的意思,故节日情景十分热闹。在这样一个红红火火的日子,须与豪放不羁的朋友一起豪饮畅谈,展望新的一年。端午节时值仲夏,风暖景明,青天丽日。加之民间纪念屈原,赛龙舟,吃粽子,隆重而喜庆;不少地方还有以兰草汤沐浴的习俗。在此氛围中,自然要与端庄亮丽的朋友欢聚对饮,方不辜负这大好时光。七夕即农历七月初七,也叫女儿节、乞巧节。这一天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流传千年而不衰。故七夕节这一天,应与风雅而有情致的朋友聚首酌谈,大有情趣。中秋节天阔月圆,长夜通明;赏月、祭月,兼之丝竹歌舞,其乐融融。浓浓的节日气氛中,却偏要与恬淡平和的朋友在一起浅酌慢饮,不论名利仕途,只谈风雅嗜好,沉浸在雅兴中,沉浸在欢乐中。重阳节为农历的九月九日。此时天高云淡,金风送爽,菊花盛开,正是赏菊、饮菊花酒的好时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时与超凡脱俗的好友雅聚对饮自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不同的时节,选择不同的朋友对酌,体会不同的心境,这酒真正喝出了情趣。
放怀山水间,寄情花木中,张潮深得个中三昧。“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萧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幽梦影》第七则)真可谓:春夏秋冬,鸟蝉虫雪,声声入耳;昼夜山水,棋箫松瀑,处处相伴。这真是雅声雅境,雅人雅兴。在书的第十七则文中,张潮如此坦露襟怀:“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吾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做人身’。”在张潮看来,没有文化氛围、没有文化情致的世俗日子是不堪忍受的。“风月美人”、“翰墨棋酒”其实指代的是一种清雅的生活情趣,不一定非要凿实理解。有情趣的生活,需要有情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