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上了404公路,93.6频道的新古典音乐台应景地传来加拿大钢琴家古尔德的《哥德堡变奏曲》。去阿岗昆的路上,路过两个人的故居,一个是古尔德的,另一个,就是在中国最有名的加拿大人—白求恩。
这个夏天,我和老友岳峰,与在多伦多常住的诗人邹波一起,计划进山徒步,划独木舟,游野泳。对于这些要求,东北部的阿岗昆无疑是最佳选项。阿齐莱(Achray)湖畔的露营地隐没在阿岗昆公园东部的一片松林中,这里在几十万年前因为地壳移动带来大量的泥沙,适合耐旱的松树生长。不远处,更有陡峭的大峡谷可以徒步。
从我们背后的小山包翻过去,是劳恩和安妮夫妇的营地。劳恩在加拿大国家公园工作,是位水下考古学家,安妮是个自然学爱好者。水下考古专家帮忙解决了我们的取水问题之后,自然学爱好者拿起手中的一本自然学家写的阿岗昆动植物画册,和我分享如何辨别公园里什么样子的叶子具有毒性,夜晚睡觉时发出笑声的潜鸟又长什么样。紧接着,安妮突然意识到本书的作者刚刚做完帝王蝶的讲座,应该还在营地附近。
10分钟以后,我和安妮见到了这位已经出过6本书的自然学家迈克先生。又一场新的聊天开始了。这位自然学家给我们展示了很多他拍摄的精美野生动物图片。作为一个严肃的摄影师,他既不过度使用Photoshop这类软件,也不像有些摄影师那样使用伪装相机来拍摄动物。通过长期的野外实践,他学会模拟一些野生动物的叫法,通过这些声音来引出它们的同类,实施拍摄。
不过,当迈克先生向我们展示他惟妙惟肖的驯鹿叫声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问题:如果母驯鹿听着这动听的声音寻觅过来,看到的不是同类,岂不是会很失望?
在我们对面露营的是厨师史蒂夫兄弟一家。他们正在篝火边上围坐着,对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他们邀请我加入,并很快推荐我第二天去附近参观一个奇妙的地方:一个加拿大政府投资,试图接受外星人信号的电台装置。
道奇在崎岖的公路上行驶,直到导航仪里的“汽车”开到一片蓝色的湖水里,我们才抵达“信号观测站”—密林深处一栋荒无人烟的房子。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自行车,远处从地面上支起一个生锈的卫星接收器,垂下许多信号线。在靠近房子的不远处,有两个装着不明物体的灰色大罐子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10分钟后,我们被附近的一个修车师傅告知,这个接收器早已经停止工作,而之前它也没有搜到任何外星人的线索。当然,我们碰到的人是对的,他就是之前在这个单位工作的科学家,现在暂居此处,代管这些设施。我猜想,这位科学家一定是不堪我们这类游客的惊扰,才三缄其口。类似外星人的话题,大家总是宁可信其有,人还没抵达目的地呢,内心就已经构建了一个坚固的想象体。
在离我们的营地大概不到200米处,有一个简陋的小木屋,上面挂着一个牌子:Outside Inn。这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地方,是加拿大艺术史上不该遗漏的一部分。
1914年,一个叫汤姆·汤姆森的人辞去了他在商业美术设计公司的职务,来到阿岗昆省立公园当一个兼职的钓鱼导游和森林防火员。汤姆森生命的最后几年都是在阿岗昆度过的。他在这里盖了自己的小木屋,诙谐地取名为Outside Inn,他的大部分画作的景物也都取自阿岗昆的山水,其中最为出名的,是现在加拿大国家美术馆收藏的七人画派经典作品之一《加拿大短叶松》。画这幅画的地方,离驻地就10分钟的路程,迎着黄昏日落,我们准备去看看。
那是南边大湖(Grand Lake)湖岸的一片浅滩,公园里专门把这条路线命名为“短叶松小径”。路上到处是松树,间或能看到挂着红果的悬钩子,以及开着白花的车桑子。在画家画画的地方,树立着一块牌子,在牌子的正前方,有一棵看起来酷似画作的短叶松。迎着水面上夕阳泛起的涟漪,我按下了快门。
阿岗昆公园正好处在南部落叶林和北部针叶林的交会处,这意味着这里也是动物界的南方北方居民的杂居之所。当一只北美驼鹿漫步在典型的北方白松或者香脂冷杉(它的树杈可是用来当圣诞树卖的)树林里时,往南几百米开外的另一片南部阔叶树林里,一只白尾鹿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到了晚上,一只照例出来觅食的南方浣熊可能会不小心撞上白鼬,而后者的活動范围可以延伸到极地。当然,阿岗昆最出名的动物都不是这些,而是河狸。没错,一张张河狸皮,是印第安人最珍贵的家当,也是电影《荒野猎人》里,莱昂纳多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的导火索。
河狸在加拿大的地位,类似我们的大熊猫。甚至阿岗昆公园初期筹建的经费,也从河狸皮贸易中获得。也许是为了表彰这种人类之外唯一能改变环境来适应自己生活的动物,阿岗昆公园里有一个著名的河狸池塘小径,是一个总长两公里的封闭徒步路线,里面有两个河狸建立的领地。
第一次看到河狸的建筑杰作,你一定会目瞪口呆: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层层叠叠的树枝和泥土,它们像水泥一样把一个边长四五十米、小水库那么大的池塘的一周密封起来。进出口在水里面,从水下进去后可去到房子在水面以上的干爽的生活空间。这样的设计,既舒适又能隔绝外敌。一旦冬天来临,气温会降到零下二三十摄氏度,它们就在房子外面涂上一层泥巴,以保持室内温度,同时也保护幼崽免于豺狼的觊觎。正在我们说话的当口,远处一个小黑点沿着两条波纹慢慢移动,原来是勤奋的主人又出来巡查了。
这个湖泊形成之前,这里应该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以及一条窄小的河道。这种被镌刻在5分钱加币上的小动物,它们一根根咬断树木,淹没这里的草坪,这不是破坏环境嘛!入口处提供的一本小册子,好像已经预测到我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河狸在河源水道上建水坝和木屋,改变了当地水土植被,使之成为獭、貂、苍鹭等动物和植物的栖身之地。一旦河狸迁徙,河坝被大水冲塌,过了一个季节,这里又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夏天来阿岗昆不划独木舟,就像冬季去了阿尔卑斯山不滑雪。独木舟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整个公园的水系和行船路线,一些portage路段(必须人下来扛着船走的路段),也都非常明显地标了出来。我们选择了去往松鼠急流的路线,这是最有挑战的一条经典路线,来去快则2天,慢则需要4天。
独木舟的乐趣,在于一路上能经过很多不同的景观,同时给团队协作、如何分配体力、如何选择路线和方向,带来种种考验。一路行来,我们经过狭窄的桥洞、差点搁浅的浅湾、绕过横七竖八躺着晒太阳的比基尼众人小岛,最后在渡过一个portage之前经历了一次翻船。浑身湿透的我们,决定在附近一个叫high falls的小瀑布休整。
那是一个水流湍急的小瀑布以及瀑布下的一个小水潭,因为地势不高水潭不深,这里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处“激流勇下”表演秀。一群十二三岁的童子军,正在老师的带领下一个个从上往下冲刺,尖叫声伴随着每一次跳水从水潭传来,过了半晌才看到远处浮出的人影。经不住诱惑,我们也脱了衣服,加入孩子们的行列。
赤脚探入水中,就会发现这里的水呈红色,此处土壤的铁含量的确很丰富。事实上,在后来我们经过的拜伦高峡的悬崖断层裂缝上,能看出很明显的铁质析出—这是自然学家们的常识。他们还发现了另一种更不同寻常的元素:石灰钙。在行船高峡的过程中,举目仰望,视线所及,在中高处,我们能看到一些黄色的地衣。在根部,还有一种叫作钙化虎尾草的绿色植物,据他们分析,黄色地衣,以及这些银色的边,都是因为植物根部吸收了很多石灰石。
拜伦河平静得宛如没有人烟,谁能想到,就在一百多年前,这里还是车水马龙、人声喧嚣的木材运输主干道呢。那时,成千上万的木头在林子里被砍伐,削成可以船运的方形,然后从上游沿河漂流而下,再到五大湖后走海路运往英国、法国。因为路途中会淤塞河道,总有十几个伐木工在老出问题的几个地方待着,他们从一根木头跳到另一根木头,把木头引入一些专门增设的引流坡。嘴里要么在吆喝同伴,要么在骂骂咧咧,人声和着木头在溪流里撞击的声音,在整个山谷里回荡,平添了很多人间气息。
最终,我们还是放弃了远行的计划,及时地在天黑时回到营地过夜。疲惫战胜了好奇心。那个夜晚,虚脱的我钻入帐篷,眼睛穿过帐篷的纱顶,满眼繁星在松林中闪耀,远处传来北美狼阵阵孤独的嗷叫声。我突然想起汤姆·汤姆森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1917年7月8日,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满40岁的汤姆森像平日那样早起,他的独木舟在独木舟湖(Canoe Lake)划出了一条轻轻的水痕,渐渐消失在湖面腾腾而起的晨雾之中,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