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湘
今天,欧洲不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在很多语境中,它是欧洲联盟的同义词。欧洲联盟(简称欧盟)是人类政治史上的一大创举。作为超国家的政治实体,欧盟一方面有别于一般的国际组织,其成员国必须遵守共同制定的法律,一方面又不同于美国这样的联邦制国家,每个成员国都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可以自行制定外交和国防政策。加入欧盟的国家必须达到相应的条件,在政治上需要具备稳定的民主制度,尊重人权与法治,保护少数族群;在经济上需要实行市场经济,在法律上需要接受欧盟的公共法规和政策。2012年,欧盟荣获诺贝尔和平奖,理由是欧盟及其前身60多年来在欧洲曾经屡次血腥战争的敌对国家之间缔造和平与和解。
然而,仅仅4年之后,2016年,英国全民公投决定脱离欧盟,不再受欧盟法律和相关自由贸易的约束,并独立掌控移民政策。这被公认为是对欧盟的致命重挫。事实上,在此之前,从2009年开始,欧元区的外围国家如希腊、爱尔兰等已经深陷主权债务危机。欧元区是28个欧盟成员国中的19个国家成立的单一货币同盟,欧洲央行统一制定欧元区各国的货币政策,但欧元区各国又独立控制其财政政策,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脱节,加之各国经济发展不平衡,导致债务危机不可避免。英国脱欧之后,欧盟的成员国降为27个,未来它还将继续扩张,然而,欧盟从长远而言是否真的有前途,这一问题业已成为各方舆论争辩的焦点。
英国历史学家克肖(Ian Kershaw)的《全球化年代:欧洲1950—2017》是一部梳理欧盟及其前身从形成到壮大,从光辉岁月到饱经风霜的发展历程的著作。克肖是研究纳粹德国历史的国际顶尖学者,对纳粹德国之罪恶以及“二战”之残酷血腥的详尽了解,使得他对欧洲整合的意义和欧盟现行体制的缺陷都具备了深切的体认。本书纵观经纬,提供了丰富的细节和深刻的洞见。
第一章“分裂”回溯了冷战的开始,就在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仅仅5年之后,世界再度分裂为东西方两大阵营。在亚洲,两大阵营的军事对抗导致了朝鲜战争的爆发;而在欧洲,虽然没有直接的武装冲突,但紧张气氛也是一触即发。为了对抗苏联的威胁,西欧国家在美国的领导下成立了北约,而且一度试图建立欧洲防卫共同体,后来因故放弃。在美国和西欧国家之间也存在矛盾,美国认为后者对于如何保卫自己缺乏足够的明智,许多西欧国家则对于美国重新武装西德的决定深感忧虑。1955年的巴黎协定允许西德重建军队,但不得拥有核武。重新武装西德成为苏联联合东欧国家成立华沙条约组织以对抗北约的直接肇因。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人类社会进入了核武器和太空竞争的时代,战争的定义因此而改写。
第二章“打造西欧”讲述了西欧国家如何一步步克服障碍,走上整合之路的历程。1951年成立的欧洲煤钢共同体是欧盟的起源,其成员国毋须交纳关税即可直接获得煤和钢。法国和西德是欧洲煤钢共同体的发起国。历史上法国和德国曾经有过三次大规模的血腥战争,即普法战争和两次世界大战,但是仅仅在“二战”结束数年之后便摒弃夙仇,谋求建立同盟。一个重要原因是法国吸取了“一战”以后《凡尔赛和约》的教训,当时作为战胜国的法国谋求彻底削弱德国的国力。这是欧洲有史以来第一个拥有超国家权力的政治实体,其目标一方面在于为战后重建提供经济保障,另一方面也在于通过对作为重要战争物资的煤和钢的共管来实现相互控制,确保欧洲内部的和平,但由此导致的经济萧条和社会动荡反而成为纳粹崛起的温床。在欧洲煤钢共同体之后,西欧国家又建立了其他形式的共同体,并在“冷战”结束之后发展成为欧盟。
第三章“钳制”讲述了苏联如何通过其代理人强化对中欧和东欧的控制,在此过程中爆发了多次冲突。1948年苏联与南斯拉夫交恶,1953年苏联镇压东德的工运,1956年苏联入侵试图退出华沙条约组织的匈牙利,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镇压号称“布拉格之春”的政治改革,1981年,波兰政府在苏联压力下宣布戒严,镇压团结工会。东欧国家对于苏联的反抗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民族主义,争取独立自主。
第四章“好时光”讲述了西欧在“二战”之后持续了将近30年的经济繁荣,这是一个经济稳定增长、社会全面发展的时代,普通人可以获得稳定的上升通道,各类电器、轿车进入寻常百姓家,直到1973年才被第一次石油危机打断。这段时期在法国被称为“辉煌三十年”,和当今法国由于中产阶层日益不堪重负而引发的黄背心运动形成了鮮明对比,抚今追昔,令人感慨。30年经济繁荣的重要前提在于西欧国家普遍建立了福利国家的政治社会制度。
第五章“灾难后的文化”讲述了从1950年到1970年的西欧文化。总体而言,当时的文化基调对未来充满乐观期待,相信科学可以促成人类征服任何目标,流行音乐无所不在,成为世界性的青年文化。猫王、披头士和滚石乐队不仅风靡西欧,也渗透到了铁幕背后的东欧国家,孕育了具有自由反叛精神的地下亚文化。然而,从另一角度来看,这种基调也是在拥抱一种浅薄的消费主义。很多人选择忘记刚刚过去不久的灾难和邪恶,仅仅关注未来。在1950和1960年代,欧洲民众对世界大战和纳粹大屠杀的关注远比1970年代以后微弱。
第六章“挑战”讲述1960年代末期,东欧和西欧以不同的方式同时卷入了影响深远的政治文化转型。在西欧,左翼学生和民权走上街头抗议示威,追求更公正的秩序和个人更加不受束缚的自由,极大地促进了环保主义、女性主义等社会思潮的兴盛。在东欧国家,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是里程碑式的事件,其目标是争取民族独立的自由,虽然很快被镇压下去,但是强化了东欧各国的民族主义,在铁幕背后埋下了引发苏联集团解体的种子。
第七章“转折”讲述前述“好时光”的终结。1973年的第一次石油危机使得每桶油价从不到3美元飙升至接近12美元,在1979年的第二次石油危机中,每桶油价从15美元最高涨到39美元。与石油危机相伴随的是西方世界的“滞涨”。此前在西欧持续了20多年的乐观主义走向式微。
1970年代也是国际政治的转型年代。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关系趋于缓和,但是随着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而再度紧张。苏联在1980年代初告别了勃列日涅夫时代,试图走出社会经济僵化停滞的困境,在经历了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两位短期执政的领导人之后,迎来了年轻的戈尔巴乔夫。在西欧,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腊的威权主义政府实现了和平的民主化转型。
第八章“变革东风”关注戈尔巴乔夫。戈尔巴乔夫在1985年成为苏联最高领导人,提倡“新思维”,希望改变苏联的僵化体制,但是仅仅4年之后,1989年,东欧各国发生巨变,苏联领导下的东方阵营不復存在;1991年底苏联解体,宣告了欧洲分裂状态的终结,未来10年的世界成为美国独霸的单极世界,欧洲不再有爆发东西方阵营大规模军事冲突的危机。但是在巴尔干半岛,南斯拉夫解体后,独立的各个国家及其代理人之间的血腥战争与种族屠杀,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二战”期间最黑暗的时期。与此同时,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经历着叶利钦时代的贫穷与动荡,被作为冷战战胜国的美国和西欧鄙视,由此激发的强烈反弹为普京的崛起铺平了道路。
第九章“人民的力量”聚焦于1989年到1991年的东欧剧变。在戈尔巴乔夫的容忍和退让之下,此前在苏联控制下的东欧各国都爆发了革命和政权更替。东德、波兰,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基本上属于和平过渡,罗马尼亚则相对血腥,有一千多人丧命,包括领导人齐奥塞斯库和他的妻子。这一系列革命最终造成了苏联自身的解体,这是发起了“变革东风”的戈尔巴乔夫未曾预料到的,他的本意是挽救苏联,却在无意间敲响了丧钟。导致这一历史变局的根本原因,正如克肖所强调的,是“人民的力量”。
第十章“新开端”讲述了1990年代的欧洲。东欧国家民众对新生活的希望,很快随着号称“休克疗法”的激进经济转轨所带来的严酷生存压力而转变为失望。西欧国家则致力于结成更加紧密的关系,1991年底,12个欧洲共同体国家决定建立超国家的政治联盟和经济货币联盟,拉开了建立欧盟的帷幕。在结束了“冷战”年代的长期分裂状态之后,此前属于苏联集团的东欧国家纷纷申请加入欧盟,以确保本国的政治稳定与经济繁荣。到20世纪末,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似乎已经取得了彻底胜利,历史似乎已经终结。
然而,2001年的“9·11”事件以举世震惊的方式开启了21世纪的历史进程。此前很少受关注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一跃成为西方世界的头号威胁。
第十一章“暴露于全球化”梳理了两条同时发生、相互交织的历史脉络,一是西方世界对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和恐怖主义的对抗,包括伊拉克战争以及由此引发的中东地区的巨大动荡,而这一动荡又推动了穆斯林移民尤其是难民向欧洲的迁移浪潮,给欧洲带来了政治、社会、文化的巨大挑战。二是全球化经济的降临,这又被信息技术革命和金融自由化这两项因素所强化。信息技术革命和金融自由化使得全球经济的各个部分都能够迅速联通,密不可分,这似乎确保了每个国家都能从全球经济中实现繁荣。然而,伊拉克战争的泥潭使得欧美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度大大降低,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则打破了全球化的繁荣表象,暴露了严重的制度危机。
克肖对新自由主义主导的全球化有着非常严厉的批评,他指出,全球化的繁荣景象是以不平等的加剧为代价的,其结果是在西方世界产生了一个“新的无产阶级”。这个“新阶级”一方面痛恨富人阶层,一方面对于比他们处境更为窘迫的移民和外籍劳工充满仇恨,认为后者抢走了本应属于他们的工作机会。这导致了排外的右翼民粹主义盛行。
第十二章“危机之年”剖析了当前的危机。截至2007年,多数此前属于苏联集团的东欧国家都已加入欧盟,欧洲整合取得了辉煌成果。然而,2008年金融危机标志着历史性的转折点。欧洲在陷入债务危机的泥潭之后,又面临来自中东北非的穆斯林移民潮,尤其是来自叙利亚的难民,这是美国自从伊拉克战争以来试图重塑中东地区所造成的后果。2015年,德国总理默克尔宣布开放边界接受难民的决定,在德国国内引起强烈反弹,导致曾经濒临灭绝的极右翼政党卷土重来,自“二战”结束以后首次在议会获得席位。这激发了整个欧洲的极右翼政治势力崛起。俄罗斯在普京的领导下再度强势,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是对欧盟的沉重打击。2016年的英国脱欧公投,则更是对欧盟的致命重挫。
当前欧盟面临的威胁主要来自3个方面:其一,全球化加剧了经济不平等,其二,高技术重新塑造了工作和雇佣关系,淡化了“二战”以来欧洲社会长期秉持的对于那些在市场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的群体的集体责任感;其三,移民大举涌入所带来的恐怖主义风险,以及由此激发的排外浪潮和极端民族主义。上述三大问题驱使不少民众拥抱对于民族国家的认同,而反对欧洲整合。然而,如果建构作为超国家政治实体的欧盟的努力失败了,欧洲再度回到列国争斗的状态,残酷血腥的战争噩梦迟早会重演。
克肖指出,虽然当前欧盟正面临自“二战”结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但是它所代表的价值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民调显示支持欧洲整合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反对者。有理由相信,历史不会出现大的倒退,欧盟的未来将会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