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板
最近几个月,中国的医疗行业不太平静。先是聊城肿瘤医院的“假药门”和上海仁济医院的“插队门”事件,引爆全民讨论;后有两家中药公司—康美药业和步长制药—陷入造假和贿赂的漩涡,又引发社会对中药话题的讨论。
沿着藤蔓深挖,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江湖:假药门的核心焦点是抗癌神药卡博替尼在国内无法获得审批,沦为“假药”;步长制药的拳头产品丹红注射液,却能堂而皇之进入医保目录,每年销售额高达50亿元人民币。
人们愤怒于无法窥知真相,比如每年50个亿的药,是谁开出去的?这些利润又流向了谁的腰包?没有人问,也没有人答。
我不想用宏大叙事来描述这个令人生畏的话题,只想讲一家县级医院的沉浮往事。在这个故事里,你可以读懂绝大部分关于中国医疗医药体制问题的真相。
这家县级医院叫高州人民医院。高州是广东省茂名市下属的一个县级市,地处粤西南山区,名不见经传,但高州医院从1980年代末就开始探索体制改革,1990年,时任副院长陈光炜转正,后来闻名全国的“高州模式”自此开始。
所谓“高州模式”,核心有两点:一是放弃政府财政补贴资金,以换取较大的经营自主权;二是拼命压低药品价格,挤出来的药品利润,一方面让利给患者,使得高州医院收费明显低于同类医院,一方面激励医生,用高薪来换取红包和回扣的禁绝。
在这个故事里,你可以读懂绝大部分关于中国医疗医药体制问题的真相。假如当年“高州模式”在全国推开,会给庞大的中国医疗体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在陈光炜和继任院长钟焕清的领导下,这家二甲医院发展成全国最大的县级医院,并以收费低、服务好而闻名,医疗水平更是达到三甲医院水平,心胸外科等领域在全国排名靠前,吸引了28个省市的患者前来求医,占住院患者的比例高达60%。
更重要的是,2010年,高州医院收入超过5亿元,结余(编注:医院年度收入与支出相抵后的余额)超过6000万,结余率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这家医院用实际行动颠覆了人们对中国公立医院的想象:医疗水平高,治疗费用低,医生不收红包,药品回扣基本禁绝,医院每年还能赚钱继续投入。
这种童话般的案例,引发了诸多专家和官员的质疑,但在前往高州实地调研后,他们发现数据并没有骗人。比如著名医改专家朱恒鹏在高州调研时发现:同样一个心脏手术在广州要花10万元,但是在高州只需要6万元,而且还有10%左右的利润。
2010年,卫生部部长陈竺亲笔写道:“这个案例好,公立医院,尤其是贴近基层的市县级的公立医院要都办成这样,该有多好!”同一年的全国人大广东团分组讨论会上,汪洋也跟时任院长钟焕清详细讨论了高州模式,给予极高的肯定。
同样是在这次讨论会上,钟焕清拍着胸脯讲道:“高州医院是唯一一个没有红包的医院,任何一个记者、中纪委、省纪委的工作人员去暗访,都没查到我们有收红包。”
钟焕清可能不太清楚的是,“高州模式”尽管得到患者和高層的支持,但在医疗圈里,它并不讨喜。医疗链条上的几个关键环节—政府、药厂、医生—都没有那么热爱这种价廉物美。
首先是地方政府。在“高州模式”里,医院基本上摆脱了政府财政补贴,政府投入占医院的收入不超过0.3%,而全国平均水平是8.5%。政府虽然省了钱,但对医院的控制也大为减弱,无论“于公”还是“于私”,这都是地方官难以容忍的。
其次是医药公司。高州医院并不完全遵循广东省内的统一招标,而是在统一招标价的基础上“二次议价”,将药价进一步压低,同时严禁医药代表的营销,对病人实行按病种付费,尽量都开便宜的药品,这显然动了医药公司的奶酪。
最后是高州医院的同行们,尤其是公立医院的院长,也不会热衷“高州模式”。严禁药品回扣和红包,尽管能够让患者得益和让医院有结余,但影响了链条上医生的收入,这对成熟利益分配机制下的公立医院院长们来说,毫无吸引力。
因此,“高州模式”表面上响彻全国,实际上身处孤寒,更重要的是,围绕在这个异类公立医院的周围,一股暗流正在涌动。
2011年4月,执掌高州医院10年的院长钟焕清被调离,转任高州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的职位由当时医院的党委书记叶观瑞接任。这次人事变动,表面上是正常的新老交接,但实际上却让“高州模式”暗中掉头。
一个数据可以证实:钟焕清掌舵的2010年,高州医院的药品收入2亿元,而到了2012年,在门诊量减少的情况下,药品销售额却超过了3亿元。这多卖的50%药品,意味着之前“压低药价,让利患者”的精髓被摒弃,高州医院重新回到了“以药养医”的老路上。
与此同时,医药代表重新活跃起来,回扣和红包死灰复燃,但可能高州医院的医生们太长时间没有收回扣了,经验严重不足,他们竟然将写着回扣比例的纸张,堂而皇之地放在办公桌上—这一切,都被前来暗访的《焦点访谈》记者拍下。
2013年1月11日,《焦点访谈》播出了《药单背后的秘密》,揭露高州市人民医院医生收20%药品回扣的内幕,全国震惊。
在节目里,“市民刘先生”在高州人民医院附近“捡到了”一个装有药品报价的袋子,上面清楚地记录了每种药品的零售价和回扣金额。以氨曲南粉针为例,后面跟着两个数字:一个是零售价22.8元,一个是医生回扣4.4元,占了零售价的20%。
随后,又有一名“知情人士”向央视记者提供了医药代表和医生交易过程的录像。在录像中,这名医生把车开到医院附近的停车场,然后打电话让医药代表来送钱。但根据拍摄角度,这部录像更像是由这名医生自己拍摄,而不是其他人的偷拍。
为什么会有人恰好“捡到”标记着回扣的药单?又为什么会有人将自己受贿的录像交给记者?没有人知道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闻名全国的“高州模式”,随着这次丑闻彻底崩塌,这让那些不喜欢甚至憎恨“高州模式”的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更意味深长的是,《焦点访谈》节目中披露氨曲南粉针零售价22.8元,这个价格是谁定的呢?为什么不直接通过统一招标把20%的回扣空间给挤掉呢?没有人问,也没有人答。
3月29日,《焦点访谈》追踪播出《再问药品回扣》,表达了对高州医院处理回扣事件的不满,这加快了高州市政府处理“回扣门”的力度和速度,也让高州人民医院从昔日全国学习的标兵,彻底沦为人人唾骂的对象。
记者在采访老院长钟焕清时,他表示自己卸任后医院的做法改动很大,并撂下一句话:“说是回归主流了。”可什么是主流?同样没有人问,也没有人答。
当所有的光环都褪尽,高州医院的故事也就彻底结束了。昔日它引发的那些关于“去行政化”“压低药价”“平价路线”“薄利多收”等讨论,已经毫无踪迹。
而在更广阔的中国,公立医院沿着老路狂飙。更受公立医院院长喜欢的“华西模式”大行其道,超级公立医院不断涌现,从感冒发烧到戒烟咨询无所不为,基层医院进一步空心化,患者拥堵到超级医院,又进一步加重“看病难、看病贵”。
回到本文开头提到的丹红注射液,这款年销售额50亿元的“明星产品”,毛利率高达95%,而该药的净利润只有15%左右。这意味着步长制药卖100元的药,成本为5元,利润为15元,剩下的80元都流入了利益链条上各方的口袋里。
其中最大的一块,叫“市场和学术推广费”,占药品价格的50%左右。这50%,就是昔日“高州模式”动刀子的部分,也是支撑他们让利患者、高薪养廉、积累结余、扩建医院的基础,而在高州模式之外,这些钱流向了什么地方,就是中国医疗体系最大的秘密。
一家县级医院的沉浮往事,已经埋进了故纸堆里。假如当年“高州模式”在全国推开,会给庞大的中国医疗体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再一次,这个问题已经不会有人去问,也不会有人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