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舒夏 叶雨晨
魏广信低头看了眼手表:16点37分。再有16分钟,当天最后一趟途经白洋淀站返回北京的火车就要发车了。
他所在的位置,距离车站还有大约800米。然而前面几辆沙土货车的加入,让路上的车纹丝不动。无奈之下,他只好跳下朋友的车,奔着车站的方向跑步前 进。
一路上,魏广信又遇到了好几个和自己一样,背着背包,西装革履,慌忙赶火车的人。
好在到达站台时,火车还未入站,魏广信习惯性地先左右环顾了一下。公司领导曾经认真交代过,有任何机会能遇到在新区管委会挂职的领导,一定要上去搭个话,打听一下新区规划的进展。
这一次,他的确又看到不少“熟人”,但是并没发现什么领导。这些人大多和魏广信一样,被公司派到雄安挂职。每个周五的下午,大家一起乘坐这班火车回京过周末,周一早上再搭乘8点钟的火车来新区上班,重新过上魏广信形容的“单身生活”。
2017年4月1日,新华社受权发布《中共中央、国务院决定设立河北雄安新区》,正式宣布“雄安新区”成立。作为中国的第19个国家级新区,雄安涉及到河北省雄县、容城、安新三县行政辖区(含白洋淀水域)及周边部分地区,总体规划面积1770平方公里。
目前从北京驾车去往雄安,还需要两个多小时。在距离新区还有几十公里远的高速公路的两侧,已经竖着不少广告牌,上面写着“雄安新区方向”“千年大计,国家大事”这样的宣传语。出高速的岔路口,一块“雄安新区”的路标指示牌,会让第一次来的人感到兴奋。
过去,三县的民营工业一直以服装、毛绒玩具和乳胶制品加工为核心。以容城为例,当地服装加工企业曾超过900家,从业人员约占本地总人口的1/4,从卫星地图俯瞰整个县城,除了极个别的几处高层住宅小区,剩下的大片区域,几乎全是密密麻麻用红蓝彩钢瓦做屋顶的简易厂房。
这些工厂目前很多都已处于停工状态。不只容城,整个雄安新区境内,所有不符合环保要求的作坊式加工产业,在过去的几百天内,已纷纷被整治和淘汰。这只是新区建设的一个序幕。
雄安新区的设立会让人想起深圳和上海的浦东新区,但外界期待更多。因为根据2018年4月21日发布的《河北雄安新区规划纲要》的描述,雄安新区作为北京非首都功能疏解集中承载地,将与北京城市副中心形成北京发展新的两翼,共同承担起解决北京“大城市病”的历史重任,进一步优化京津冀城市布局和空间结构。
上至规划业界、下至普通百姓,事关新一代、更加科学合理的城市架构,这一直都是个令四方热议的话题。
“雄安新区与以往新区的最大不同在于时代要求的不同。上一代新城、新区应对的是中国工业化的爆发式增长,所以会呈现出GDP导向、规模导向等鲜明特征。”清华大学中国新型城镇化研究院执行副院长尹稚教授在今年1月曾撰文指出,雄安新区的使命,将是在一个“生态文明时代”,探索未来城乡发展的新模式。
起步区空间布局示意图
京津翼区域空间格局示意图
至今年的5月1日,距离宣布雄安新区成立,已经过去了760天。然而以三县为核心的这一片区域,并没有展现出太多热火朝天的施工场景,相比它过去的面貌,似乎还要安静许多。这显然不符合大多数人当初的经验预期。这一特殊意味的平静,正考验所有先期入局者的耐心,但更是一种对未来的测试。
2017年新区成立后,容城县城奥威路上、县政府东侧的“奥威国际大酒店”(也叫奥威大厦)一度被政府整体租下,成为雄安新区筹委会的临时办公地点。奥威路地处容城县城的最南部,比邻荣乌高速,它虽然是当地居民眼中的“外环路”,但从两侧的街铺和公司招牌来看,也是这座县城目前最现代化的一条马路。
一年前,魏广信被他所在的国企从北京总部调派到了雄安的分公司,负责这里的市场工作。他的办公室也在奥威 路。
第一批入驻雄安的企业,都喜欢将办公室设在奥威路上,这样可以更靠近新区管委会。这条路上原本有的一批服装加工厂因为不符合新区规划,大多被关停,房东索性将它们租给外来的企业办公。2017年4月之后,不出半年,奥威路就被当地人改口称为“央企一条街”。从西头的阿里巴巴到东边的华夏银行,其中央企的“招牌”占了大半。
对于从北京到容城县来挂职的魏广信来说,首先要适应生活质量的落差。“刚来的时候,打车要提前一个小时打,叫外卖也是后来才有的。”他对《第一财经》杂志回忆道。虽说只是挂职,但单位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期限,魏广信不知道自己何时能被调回北京。
但是,为了严禁出现各种市场投机行为,与雄安新區发展相关的任何新消息,都被设立了很高的保密级别。
有关新区设立的准确消息,只有那篇不到1500字的新华社通稿,但是当天晚上,雄安新区三个县城的房地产中介就被炒房团“攻占”了。
吕程志曾经在容城亲历了这一幕。
园区早期的对外招商,一度得到了大批零售和餐饮品牌的踊跃报名,但后期实际运营中一直面临客流不足的问题,毕竟这里还是一个很新的园区,有一大部分联合办公的工位还处在招租阶段。不过,市民服务中心在投入使用的几个月后,就从最开始的“提前预约、刷脸识别”,变成了对所有群众免费开放参观。眼下,这里已经成为很多旅行社“白洋淀一日游”项目的“最后一站”,据说今年以来慕名来此参观浏览的访客人数,日均已超过5000人次。
巨大的客流量,为园区增加了不少人气,但也对各种无人车项目的测试则带来一定困扰。密集的人流和随时都会发生的围观—这并不符合一个通常意义下的“产业园区”的路况特征。每每遇到游客扑上来热情合影,无人车就会按程序设定默默停在那里,直到安全距离内不再出现“障碍物”才能继续前 进。
一年前市民服务中心的落成和投入使用,给所有新区发展的入局者打了一轮鸡血。但是刘鸣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大约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园区首批入驻的大公司中,有一些因为短期内看不到有明确的业务可以在雄安落地,所以陆续做了阶段性的减员,只保留一个战略规划部门,具体的业务团队则暂时回撤总部。
蔡祥龙来自深圳,常驻雄安之前,他在深圳达实智能股份有限公司(下称达实)负责市场品牌工作。如今他的身份是雄安达实智慧科技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助理。达实成立于1995年,2010年6月在深交所上市,公司目前的业务定位是“智慧城市建设及服务运营商”。达实也是首批48家获批落户雄安新区的“高端、高新技术企业”之一。
尽管以BAT为代表的一大批明星技术公司,都在第一时间部署了自己的“雄安分公司”,并随新区管委会一道入驻了市民服务中心,但从一定角度来看,它们在雄安所占据的临时地盘,可能都远不如达实的位置瞩目。
所有从荣乌高速开车抵达容城的人—无论是普通游客还是来视察的领导,车子刚一下高速,首先会经过整个县城最具标志性的“容和塔”,而下一刻进入视野的,正是位于环岛西北角的那排两层建筑,楼前“雄安达实智慧展厅”的红字招牌,着实醒目。
这里过去是一家500人规模的服装厂,如今从外贸出口转型做高端定制,团队精减。达实的运气不错,2017年7月初到雄安时,租下了这块面积约1600平方米的临街厂房,将一楼装修成展厅,二楼用作办公室。
“展厅+办公室”,这也正是不少外地企业进驻雄安设立分部后的一个“标准格局”。初来乍到,无论是面向政府领导还是业务关联方,总得先介绍自家业务,所以,展厅就成了必要的配置。
作为一家总部位于深圳,已直接参与过国内不少智慧城市项目的公司,达实对于进驻一个新区的基本操作很有经验。蔡祥龙甚至向《第一财经》杂志提供了一组精确数据:截至今年3月,达实展厅接待的参观累计达924批次,共计6887人次。其中政府机关、国企和民企占到了2/3。
“未来车辆大多在地下行驶,连快递都有可能通过管道送到家里。”蔡祥龙认为,无论是看媒体新闻报道,还是老百姓的坊间议论,雄安新区未来的城市面貌都格外令人期待。他很快也把妻子接到了容城,全家定居雄安。2018年,蔡祥龙的第一个孩子在雄安出生。
达实更好的运气还在后面。2017年12月,市民服务中心的建设方案对外公布,达实的这个选址让它瞬间成了距离管委会最近的一家企业。达实的展厅,过条马路就是市民服务中心用来接驳访客的停车场。
而市民服务中心紧张建设的那131天里,达实也密切参与其中,它中标了其中的“智慧园区”项目,任务是建设一个物理空间的数字映射—园区的每一颗钢钉在这张实时更新的数据库中都有一个IP地址。达实为这个项目投入了三百多人,最终围绕市民服务中心搭建了电力监控、空调通风、能耗公示等多个信息平台。
“外面的人看不到新区有什么动静,但里面的工作其实十分紧张。领导们都是‘早睡早起—早上睡觉、早上起床,排队汇报工作的人能排到半夜。”在蔡祥龙看来,2017年12月到2018年6月是新区工作最繁重的时间,一方面是对污染严管严控,另一方面在制定未来规划。
清华大学尹稚教授在今年年初的署名文章中也提及,“雄安新区的很多设想尚处于策划与探索过程中,距离设想一步步实现仍需2到3年的时间,而探索与试验在实践中得到检验、修正和认同恐怕需要更长时间。”
从规划专家的解读中,雄安新区对于建设时序的思考,也确实远远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新城建设。“原来我们建新城,打个格子,把土地出让了,然后大家就蜂拥而上,几年之内可以建几十平方公里。雄安肯定不会走这样一条建设道路,它会建得比较慢,会精雕细刻,而且会在每一个建设过程当中,每一个小组团的发展过程当中,不断探索土地利用制度、产权制度、政商关系、政企关系,以及短期的经济效益跟长期的公共服务保障、长期的人口素质提升等一系列复杂关系的重组和重建。”尹稚表示。
李淑云入职的優客工场,将联合办公空间选址于雄县,与县政府大楼仅一墙之隔。
这是一幢3层小楼,开业一年多来共进驻了7家企业。最大的客户,是一家全球500强的电力自动化技术外资公司,一口气租下了整间办公室,但这里对于该公司来说,更像是一个“流动站点”,新区规划的出台,让它们感觉有必要做些提前部署。
但是,当地的企业对于这种共享办公空间的认可仍需要逐步培养。“有的企业老板过来看了场地,表示说他们想要一个更宽大更私密的办公室,可以摆一个大的茶台,可以会客喝茶的那种。”李淑云说道。她的老家在保定,但上一份工作以及她目前的家庭定居城市都在青岛。
李淑云很精明也很努力,她甚至成功地让优客工场的“内有书屋”落地于市民服务中心行政审批大厅的2层办公区。这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项目,每周她都会亲自去那里,把图书及设备重新整理好。“先从品牌形象做起,有进展总是好的。”李淑云对《第一财经》杂志说道。
从新区筹委会落地容城奥威大厦开始,雄安规划中覆盖的三个县之间的关系便注定会发生微妙变化。比如,尽管三县的县城相隔约20公里、平均车程只要30分钟,但雄县县城目前的街铺租金水平,能比容城县低将近一半,因为所有外来寻找发展机会的企业,大多会首选容城驻扎,那里距离新区政府最近,打听起各种政策也更灵活方便。
过去,雄县的经济发展水平一直是三县之首,有“中国软包装产业基地”之称。而眼下从新区的发展角度,它的一项重任,也变成要帮助地方企业尽快完成产业转型升级,为下一步的新区建设打基础。
为扩展业务而不断地转变思路的李淑云,后来又策划出一系列免费的培训活动,正是围绕企业法务、知识产权、高新技术认定等主题。有时候她还会主动联系政府的相关部门作为联合主办方。“毕竟这里的企业主要是一些生产型的,又处在转型升级过程中,一定会有对这方面认知提升的需求。”李淑云说。
她也早有耳闻,雄县当地其实有不少人家底殷实。因为在县城以及周围村庄之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塑料包装和橡胶制品厂等,几乎村村都有家庭作坊类的小厂子。以前很多人读完高中就来家里的厂子学技术打工,一个月能拿四五千块,当上小老板的,一年能挣几十万元。
新区成立后,涉及污染性生产的小工厂都被要求即刻关停。对于规模较大、手续齐全的厂子,由县政府出面与周边市县签署合作协议,帮助工厂做改造迁移,甚至还配备了班车,帮助接送村民上下班。但是大部分家庭作坊式的企业并不具备这样的改造条件,更负担不起迁移的成本。
雄县县城往东10公里之外的大步村,村北头的铁艺牌坊上,至今还挂着那几个烫金大字—中国气球第一村,印证着往日的盛况。据说全国气球产品80%的市场份额,一度是由这个村子里的工厂完成生产。开车从村子的中心大街一路向南,临街可以数出至少一二十间工厂和快递站点,都因为停工而冷冷清清,有些连厂门也不关,因为里面早已经人去楼空。前一日的大雨,让村子里的这条主干道深陷积水,更加重了这里的衰败之气。
两年来,三县人一直在盼望着新区建设对于自身生活的巨大改善,但他们逐渐也明白了,一场“除旧立新”的巨大工程,首要先经历的,必须是“除旧”的部分。
离开大步村,沿着其南侧的334省道向西,先横穿整个县城,然后很快就能在道路两侧看到雄县与新区建设最直接相关的一片新事物—“千年秀林”。
《雄安新区规划纲要》中提及,新区预计在2030年实现蓝绿空间占比大于70%、森林覆盖率40%以上,超过全国平均水平约1倍。雄县境内在2018年就承担了约8万亩的造林任务。树种包括油松、栾树等。这里每棵树都有专属二维码,在苗圃选材时便开始标记。微信扫码可进入一个名为“雄安森林”的小程序,查阅树木信息。
持续数年、大面积的植树工程,可以为当地创造一批就业岗位,正好承接由产业升级所形成的一部分闲置人力。新区的各级县乡都在设法组织免费的劳动技能培训,帮助当地人寻找更适应新区发展的就业机会。雄县县城内,也时常可以看到“月嫂保姆”等培训机构的门店。不过,那些曾经做过小老板的人,已不大可能回头再去做保洁、建筑工人这类的体力活儿,就算工厂不做了,家底还有一些。
从容城出发,沿333省道向东北行至不足20公里,便是白沟。活跃于白沟的房企们,对于新区建设的政策敏感度也绝不亚于三县。
1980年代在华北平原自发形成的众多村镇经济中,白沟的故事是与箱包加工制造绑定。但是,曾经的“南义乌,北白沟”一说,眼下正在被新区发展的机会光环所覆盖。
位于白沟新区的隆基泰和售楼中心,设在一个箱包城的地下一层。同时聚集着几十个看房客,大家围着一座楼盘的沙盘模型,热情分享着各种买房经验,或者是与雄安相关的政策传闻—如此情形,已经是售楼中心每日的常态。
所有前來咨询看房的人,首先会被带至沙盘前侧的一张白色地图前,在一支绿色激光笔的指引下了解白沟与雄安三县的位置关系。手拿这支激光笔的,正是房产销售吕程志。
“雄安新区的南边是白洋淀,就是拍《小兵张嘎》的地方,都是水,所以像科技、教育、医疗都会整体北上发展,白沟紧挨着雄安北部,咱们这里以后就是环雄安的一个投资洼地。”他对众人介绍道。
介绍完地图,吕程志带着客人来到沙盘前,开始耐心介绍规划中的两期楼盘、五星酒店、艺术中心、中央广场以及一个购物中心的各种情况。隆基泰和是一家河北本地较大规模的开发商。目前它在白沟正在售卖的,是一个业主拥有40年产权的公寓项目,单价在1万元/平方米左右,项目交付时间为2022年前后。户型手册的第一页,就是一张雄安地图。2017年4月之前,这里相同地段的房价,大约为3000元/平方米。
“最近的行情,基本上我们是一周会卖掉一栋楼。一栋楼800户,今年清明节期间卖了3000套。五一放假,还有至少30辆看房的大巴车要过来这边……”说到这份售楼成绩单时,吕程志有意提高了音量。
当一个客户问及房子未来的升值空间时,他侧头小声回复一句“租金能比现在再翻一番吧”,随后马上转身,对着整个看房队伍继续高声讲解:“未来,白沟甚至有可能被划入雄安新区2000平方公里的‘远期控制区……”
今年3月召开的两会上,雄安新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陈刚表示,雄安新区规划顶层设计已经完成,即将转入大规模、实质性开工建设阶段。“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雄安新区将会形成塔吊林立、热火朝天的新区建设局 面。”
“对新区有抱怨的,其实多是没有时间和资本去等待的人。”这是蔡祥龙的说法。
魏广信也已经基本判断,自己所在这家央企,未来连总部都有大概率会直接迁移到雄安新区。为此,他已经在考察新区的教育条件,这里的医疗和养老设施的完善程度,也是魏广信关心的另外一个话题。而他想到的另一个方案是到北京大兴机场附近置业。
今年4月,北京至雄安城际铁路已开始铺轨,预计7月就可进入试运行调试阶段,从北京到雄安的轨道交通,时间将缩至半小时,而全长108公里的京雄高速,据说也将实现一小时到新区。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魏广信、吕程志、刘鸣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