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诗学语境观视野中的语文教育新篇章

2019-05-30 10:48郑钧徐林祥
语文建设·上 2019年4期
关键词:语境学科语文

郑钧 徐林祥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版)》颁布后,曾引发语文教育“语用学”转向,包括“语境”在内的一系列语用学概念强势介入语文教育研究领域。以“语境和语文教学”为主题词在中国知网搜索,仅2011年至2018年间,基于语境词源梳理、结合语境理论探讨语文教学的硕士学位论文就有13篇。这些论文在关注语境概念争议性的同时,立足对语境的不同理解,探索了解决语文教学实际问题的路径。其中多位作者感受到理论与实践之间的阻隔,甚至有两位作者在结语中不约而同地提及上述研究思路对语文教学不同课型、不同文本支撑力度不大。

实际上,学科理论与教学实践之间的隔膜早在20世纪90年代便已经出现。最早明确把语境理论引入语文阅读教学的李海林,曾于1993年撰文论述语境的解释功能、判断功能、生成功能等,提出“语文教学必须依傍语境”“语文阅读教学实际上就是语境教学”,观点的创新意义毋庸赘言。而发表时间更早的《语境和语文教学》,与李文研究主题相似,路径却迥异。该文通篇未提及语用学之“语境”,而是以古语“义随境迁”开篇,在词语教学、语法教学、标点使用、逻辑教学四个层面各举课文实例论述语文教学须关注语境。或许一线教师更倾向于也更容易从通俗易懂的《语境和语文教学》中直接习得教学策略。不仅是语言学,多年来,本身带有诸多争议的语文学科也是哲学、文学、美学等诸多理论的停泊之处,处于被其他学科单向修补的尴尬境地。语文学科需要与其他学科进行双向互动,需要“尊重对方的差异性,凸显自己的差异性”,以民族化、本土化的学术视角冲击、改造其他学科的理念,谋求语文学科理论与实践研究范式的创新,弥补理论空间与应用空间的巨大落差。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将语文学科核心素养界定为:“学生在积极的语言实践活动中积累与构建起来,并在真实的语言运用情境中表现出来的语言能力及其品质;是学生在语文学习中获得的语言知识和语言能力,思维方法与思维品质,情感、态度与价值观的综合体现。”这里的“真实的语言运用情境”是基于语文学科这一土壤产生的,“真实”强调尊重语文教学过程中出现的言语作品与言语活动的特质;而语用学中的“语境”,则是特指“说话人恰当地表达话语意义和听话人准确地理解话语意义”所必须依赖的言语环境,强调恰当与准确。“真实的语言运用情境”下言语交际活动的主体情况复杂,既有课文作者与教材编者、语文教师与学生,又有言语作品内部的交际参与者。语用学之“语境”观已难以应对语文课改持续深化带来的新挑战。目前,以培养语文核心素养为目标、以学习任务群为载体的新的课程结构已形成。以居于18个学习任务群之首的“整本书阅读与研讨”为例,其学习目标包括“在指定范围内选择阅读一部长篇小说”“梳理小说的感人场景乃至整体的艺术架构”等。教学提示规定教师的主要任务是设置专题学习目标,引导学生“重点解决一两个问题”。可见,语文教学已不宜套用现成的语境理论,改造语境观刻不容缓。

索振羽曾以下图呈现西方语用学中“语境”的研究内容:

我们知道,不同语体、文体的言语作品,受到语境各个层面要素制约的方式與程度不尽相同,同时又对语境施加反作用。上文提到的《语境和语文教学》一文,就曾列举《讲讲实事求是》中的一句话,说明属概念与种概念在特定的上下文语境中可以并列,是为追求表达效果而改造客观逻辑。即便是实用类文本,也须由作者或编者对真实、客观的现实语境进行一定程度的审美改造,才能入选语文教材,成为语文教学的语料。语文教学中师生面对的言语作品,其修辞策略不完全是对语境要素的依从,更是特定文体、语体积极审美功能不断增殖的产物。修辞策略顺应传统现实语境,审美规范固化的同时又有僵化风险。我们往往更习惯以“概念一举例”的模式,以西方理念“贴”中国技巧,而非把言语作品作为修辞策略,研究作为交际参与者的人物范型和母题情节等修辞元素“如何共同促成一种有意义的修辞文本或文体的建构”。西方语用学“语境”中的“民族文化传统语境”,旨在研究不同民族的历史文化、社会规范、价值观差异,以避免交际障碍。但并不包括特定民族的语言(包括汉语)文本修辞策略对民族文化传统语境的改造,而后者却与当下语文核心素养的整体培养密切相关。

下文试以《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研讨”学习任务群的实施为个案,从建构符合语文学科特性的原创模型出发,发掘“女管家”王熙凤形象的独特修辞策略,以修辞诗学层面的分析充实语用学层面语境观,进而消除学科理论与教学实践的隔膜。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小说文体化进程的关键点在唐代。六朝时还只是“粗陈梗概”的小说,在唐代的演进渐趋鲜明,“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这一观点已成共识。然而,近年有学者依据新出文献,考证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单列的“小说家”所含著述标题是依托历史人物进行命名的,推测其内容实与黄老、方术类文本有重叠之处,之所以未归为同一类,是因为“小说家”的著述在价值取向上属“小道”,背离代表宗经为本位的儒家传统及历史真实的“大道”。想象与对话带来的夸饰与琐碎,并不是完全割裂“小道”与“大道”,而是拉开一定距离的“错位”。对今天成熟的小说文体而言,这是重要的审美规范。只有“审美价值和科学的认知与实用价值之间拉开距离,三者产生了‘错位,才有审美情感的自由可言”,才能产生成功的小说人物。何晋对2009年入藏北京大学的西汉竹简《妄稽》篇整理、校勘与研究后发现,这篇原文多达3400余字的赋带有“明显的世俗文学与故事特征”,被视为“中国最早、篇幅最长的‘古小说”。《妄稽》篇描写了一个汉代俗世家庭娶美妾的故事,生动刻画了青年才子周春与其妻妄稽之间的情感冲突。何晋认为,在《妄稽》篇创作与流传的历史时期,男人纳妾称不上违反道德规范,但《妄稽》篇的作者并未止步于道德评价,而是以激烈冲突包装、改造了传统道德语境,刻画出一个因丈夫纳美妾而嫉妒进而疯狂的女性形象,赋予其审美价值。

值得一提的是,若将鲁迅笔下“有意为小说”中的“有意”理解为小说创作者开始有意识地运用成熟的小说审美规范进行创作,则小说的源头自然是唐代;若从修辞诗学层面,将“有意为小说”之“有意”理解为作者以审美化修辞策略对实用、道德语境进行改造,有意识地开创全新文体审美规范,则小说文体进化的关键点应上推至《妄稽》篇所处的西汉。《妄稽》通篇用韵,虽有助于夸饰与铺叙,也利于传播,但降低了情节的深刻性。随着小说文体不断演进,修辞策略更新迭代,文本的审美功能也在不断提升,这也正是一代代小说作者“有意”为之的必然结果。以《妄稽》为起点建模,能为《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研讨”学习任务群教学提供全新起点。

如果仅仅引导学生鉴赏、研讨《红楼梦》中某个人物在某个场景的话语运用,很容易割裂学习目标之间的有机联系,使学习陷入碎片化、表面化。《红楼梦》作为长篇经典小说文本,值得深入阅读与研讨的人物、情节、场景众多,构建修辞诗学比较模型的初衷并不是加大学习难度和学习负担,而是为了呈现高质量的专题学习目标(譬如:相比之前的女管家,王熙凤的形象因何成功),并帮助教师获取有指导价值的阅读经验。其实是对语文教师而非学生提出更高的要求。

《妄稽》女主人公妄稽与《红楼梦》中王熙凤相似,比如家庭地位:妄稽虽有公婆丈夫,却敢直言对买妾一事的反感,公然虐待美妾虞士,俨然是整个家庭实际的掌权者;她还曾以纣王与妲己举例,意图说明不可贪图美色。对此,有研究者认为,也许妄稽出身大族,与周春家世相当。再如性格特征:妄稽与王熙凤都笑里藏刀。当虞士进门,妄稽一开始悲伤哭泣,其后态度陡然一变。作者连用七个“笑”字,先是写妄稽笑着提出看看虞士容貌,后又东施效颦,换上新衣,笑问周春自己与虞士谁更美。眼见争宠无望,妄稽就“昏笞虞士,至旦不已”,威胁要杀死虞士。结尾处,妄稽突然一病不起,并对虞士深表忏悔。妄稽的死是否恶有恶报,作者隐去不提,而多个人物激烈的情感冲突,已然为读者提供了想象空间与审美感受,可以看作是“女管家”范型最早尝试以“恶”与“美”错位的价值取向改造道德语境。遗憾的是,自妄稽之后,“女管家”范型的创作滑向两个极端。

1.凶悍善妒的“女管家”

如《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难逢夫》中,商人沈洪之妻皮氏,“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余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丈夫常年在外,皮氏与人通奸。当沈洪买来名妓玉堂春为妾时,她便与奸夫合谋,意图毒害亲夫,嫁祸给玉堂春。最终,玉堂春的钟情之人王三官作为御史重审冤案,皮氏被凌迟处死。《醒世恒言·李玉英狱中公冤》中的李雄之妻焦氏,十五六岁已为人继室,“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般伶俐”,心思却极为狠毒,一心要谋害李雄亡妻留下的四个子女。李雄战死,焦氏与其兄合谋,杀死李雄之子后,又诬陷长女玉英奸淫忤逆,玉英屈打成招。最终玉英将自己的冤情上奏天子,焦氏被重刑惩治。

这类“女管家”还有《金云翘传》中的宦氏。《金云翘传》女主角王翠翘说宦氏“一肚皮不合时宜,满脸上堆着春风和气”。宦氏家世显赫,为吏部天官之女,因丈夫之母已死,便掌管家业,作者写她“既美且慧,只是有些性酸,却是酸得有体面,不似人家妒妇一味欺压丈夫。她却要存丈夫体面,又要率自己性情”。作者善于将宦氏的狠毒隐藏在无处不在的笑容之下:她笑着策划如何绑架丈夫束守私娶在外的王翠翘;她拷问王翠翘时,被束守撞见,也是笑着迎上去,装作不知二人关系;宦氏听闻王翠翘已逃离,点头暗笑,不再追究。宦氏计赚王翠翘的狠毒程度不亚于王熙凤计赚尤二姐,但宦氏的形象带给读者的感受更多是厌恶,其所谓的“美且慧”并未得到呈现。

2.忠烈贤良的“女管家”

此类“女管家”范型与凶悍善妒的“女管家”完全相反,她们出身卑贱,但贤良淑德,多在丈夫负心、亡故或无才能的情况下,承担起维持家庭生计的重任。她们治家有方,一言一行都符合封建社会传统规范。这类作品营造出更严肃的道德训诫语境,与上一类作品中强势妻子与惧内丈夫心理冲突造成的喜剧化修辞形成反差。

如宋代《青琐高义·谭意歌》的女主角谭意歌,早年父母双亡,被卖入娼家,因容貌美丽,擅音律与诗文,名噪一时。与风调才学皆中其意的张生相遇,对张生十分专情。张生调任,临行前,怀有身孕的谭意歌自知贵贱有别,与张生诀别,从此闭门不出。后张生迫于压力,与殿丞之女成婚。得知此事的谭意歌心志却愈发坚定,独自抚养二人之子。后张生妻子谢世,张生来寻找谭意歌,方知谭意歌“买郭外田百亩以自给,治家清肃,异议纤毫不可入”。谭意歌面对张生的再次求娶,却十分慎重,要求纳采、问名等礼仪齐备,才重新接纳张生。其后,谭意歌治家“深有礼法,处亲族皆有恩意。内外和睦,家道已成”。与谭意歌的出身相似,《警世通言·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的女主角赵春儿也是名妓出身。她被曹家庄大户人家之子曹可成赎身,二人结为夫妻后,眼见曹可成败尽家财,又气死双亲,赵春儿苦心劝谏曹可成,并把自己多年积攒的千金钱财拿出,资助丈夫入京师投递文书。曹可成三任官职过后,二人衣锦还乡,成为当地的宦门巨室。也有的女性是在丈夫缺位的情况下,践行着自己的责任,如《聊斋志异·乔女》中的女主角乔女。乔女又黑又丑且身有残疾,已过25岁仍未婚配。穆生娶来乔女续弦,生子后穆生亡故,贫困的乔女母子被婆婆嫌弃,乔女通过纺织自给自足。丧偶的孟生想求娶乔女,但乔女认为不可事二夫,拒绝了孟生。孟生十分仰慕乔女的贤良,暴病而亡后,乔女以一己之力抚养孟生前妻留下的儿子乌头,同时不愿沾染孟家财务,坚持在旁人监督的情况下,才从孟家取出乌头日用所需以及读书费用,而自己和亲生儿子仍过着贫苦生活。乔女凭借自己的勤劳,为乌头粟数百石,聘于名族。乔女重病中要求乌头将自己与穆生合葬,而乌头却打算将其与自己的父亲孟生合葬。直到坚贞的乔女死后魂魄附在穆子身上,乌头恐惧,只得將乔女与穆生合葬。作者蒲松龄在文末借异史氏之口,称赞乔女是奇伟之人。

上述两类“女管家”范型,都顺应了封建社会传统价值观语境:凶狠的妒妇以悲剧收场,忠贞的贤妻则被世人称赞。两类作品的艺术价值虽无法与《红楼梦》比肩,但如果进入《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研讨”学习任务群的师生只见王熙凤而未见其他“女管家”,便很难找到探究王熙凤形象独特审美修辞策略的切入点。值得关注的是,妄稽与宦氏终究没有成为王熙凤,因为《红楼梦》的作者完全颠覆了以前的“女管家”范型创作价值观,把王熙凤写得“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使得读者“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作者以“恶”与“美”错位的审美话语,最终完成了对传统道德语境的审美改造。王熙凤之狠毒不亚于妄稽、宦氏:她谋财害命、弄权铁槛寺;用计间接导致垂涎自己的贾瑞死亡,假意劝诱尤二姐入府并将其迫害致死等。但她的“美”同样令人震撼:她有美貌,能言善辩,每逢剧场性语境,其善于机变逢迎的话语技巧无人能及。凤姐又有出众的治家之才,是贾府实际的掌权者。正如《红楼梦》第6回周瑞家的所言:“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最终,凤姐之死又令读者唏嘘同情。性格逻辑话语的独特性与多面性,让王熙凤堪称史上最具魅力“女管家”。

如果要为《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研讨”学习任务群设置专题学习目标,完全可以选择出现时间在先的妄稽或宦氏形象塑造精彩语段,提示王熙凤形象并非“横空出世”,引导学生基于原文进行修辞策略探究。当然,也完全可以选择《红楼梦》其他人物范型或母题情节,以修辞诗学化语境观为研究视角,建构符合学习目标的全新模型,展开研讨。从修辞诗学层面参考相关文本并建模的方法,也同样适用于教学实用类文本。此时引入的文本可以是进入教材前的原稿或修改稿。《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中的“实施建议”部分明确要求语文教师要“打通语文学科和其他学科”,我们理解,这里的“打通”,一方面体现为语文学科与语言学等学科的彼此激活,另一方面也体现为对数学课程核心素养之一的“数学建模”概念的借鉴。数学建模能力主要表现为“发现和提出问题,建立和求解模型,检验和完善模型,分析和解决问题”。与数学建模的过程不同,本文试图从语文学科特性出发,以修辞诗学视角反观西方语用学语境观,用修辞诗学的方法完成语文建模,解决语文问题,弥补西方语用学中语境观的不足。

本研究表明,从修辞诗学语境观出发,挖掘整合相关文本资源,开展“整本书阅读与研讨”等学习任务群的教学,不仅有助于促进学生语言能力、思维能力、审美能力、文化传承与理解能力的发展,提高学生的语文核心素养,而且有助于消除学科理论与教学实践之间的隔膜,改变语文学科被其他学科单向修补的状况,实现与其他学科的双向互动,书写语文教育独特话语的全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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