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子

2019-05-29 07:57
东方剑 2019年3期
关键词:李峰

1

风雨交加的傍晚,几个人在泥泞的路上推着车。王晓阳浑身满是泥水,擦了把脸上的雨水看了看前面的路:“把车推到道边,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一个由民居改建的旅店餐厅里,王晓阳几个人光着膀子喝着热汤。一个脸上抹得花里胡哨的中年女人进出餐厅几次,用狗看骨头的眼神瞅着几个光膀子的东北猛男。几个人对了下眼神,心照不宣地一乐。

第二天早上在王晓阳的房间里,几个人指点着赵飞的黑眼圈笑着,咋样?累坏了吧?腰还能挺住不?

赵飞扒拉开抚上他腰间的手,气愤地说:“哥们我牺牲色相、牺牲睡眠来拯救你们,今天你们得请我吃大餐,弥补一下我痛苦的心灵。”

“行,请你吃烤猪腰子。”一片哄笑。赵飞起来去追打说这话的人。

王晓阳制止了玩闹。赵飞也恢复了严肃:“我首先声明,我可清清白白,跟那个老妖精似的女人一点事儿没有,大家伙可得给我作证,回家要是我媳妇儿那儿听到一点半点走样的风声,我可跟你们没完。”几人连连保证。那个老妖精套我话,我说哥几个在家乡混不下去了,工作不好找,创业也不好干,只好到这地方来碰碰运气。那个老妖精说这地方只要卖苦力还是能挣点钱的。我问她这地儿哪个行业东北人多,好有个照应。

赵飞学老妖精一撇嘴,你们东北人个头那么壮,还非得要抱团。她也说了,老张家的丫头带回个男人,听口音像东北那边的。

失望越多越不敢抱以希望。已经扑空好几个地方了,每次都觉得是犯罪嫌疑人,可每次都不是那个人。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打保票。得到线索王晓阳只是简单地跟局长李峰汇报了一下,说圈定一个符合犯罪嫌疑人特征的目标,要“动一动”。局长也淡淡地说了句,注意安全。

别看这淡淡的几个字,王晓阳知道这案子在李峰心里的重量。十年前,李峰还是刑警队长,王晓阳警校毕业才到刑警队不到两年,业务上刚脱离书本向实践靠拢的阶段。队长李峰就是他的偶像,在他看来,李峰思维敏捷,头脑中没那些条条框框,破了很多大案要案。那时破案还不像现在,发案就开始看监控,那可纯粹靠侦查推理。当时乌龙镇是整个县城的利税大户,因为有煤矿在。实际上这地儿是先有的煤矿,后来矿上职工渐多,生活设施逐渐增多才形成的镇。其中兴龙矿是最大的矿,有几千名职工。那几年是矿上效益最好的时候,买煤的得提前一个月付款,到时拉不拉得到煤还得看有没有关系。那时乌龙镇通往城外的马路很快被拉煤的大货车压得坑坑洼洼,不长时间就得翻修。

王晓阳还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早上,眼看要过年了,天干巴冷,却没下雪。刑警队的报警电话刺耳地响了。

兴龙矿主管财务的副矿长段国锋一家三口在深夜被杀,家里被血洗一空。段家住在矿上住宅楼三层,楼上楼下都是同事。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楼上的王工程师经过段家门口,差点滑倒,以为是冰。看着开着缝的房门,王工战战兢兢地喊着段矿长,推门,门一推开,吓得王工魂飞魄散,大喊起来,逃离门口的时候连眼镜都掉了。

进门是一宽大的客厅,卧室的门半开着,一只成年人的手臂伸出门外,血液从卧室顺着虚掩的门流到室外。卧室内是段矿长和妻子两人的尸体,段矿长在床上死亡,胸前被刺入两刀,刀刀致命。他妻子倒伏在卧室门前,儿子在另一卧室被杀。

段国锋一家被灭门,这个消息吓住了琴里县热热闹闹的时光,仿佛一切向前走的事物被突然冻住一样戛然而止,忙着采购年货的都放下脚步。这时人们才感觉到冬天真冷。段国锋在琴里县绝对算得上是名人,这个因煤而兴的县,矿长是副厅级,副矿长都是正县级。主管财务的副矿长每年经手的钱财过亿。段国锋在矿上私下里工人干部就叫他“段百万”。段也没想遮掩自己的财富和骄傲,羡慕嫉妒恨收获一大堆。没想到平日里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段百万”死得如此凄惨,竟被灭了门。

“焦头烂额。”想起那阶段的侦查,王晓阳只能用这句话形容。上面有各级领导追着,下面有百万人民看着。因为和段打过交道的人太多了。钱财、首饰被劫掠一空,沙发后面的墙上有一个放置物件的印迹,经专家鉴定那个地方原应放一只新型的保险柜。保险柜也被盗走了。犯罪嫌疑人是目的明确地奔着钱财来的,应该熟悉段国锋的习惯,知道他把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家里。现场打扫得很干净,有用的线索基本没得到。

围绕段国锋的关系展开调查。权力就是财富,段国锋是主管财务的副矿长,自古财帛动人心,这是一块大肥肉。小到送办公用品大到送矿山机械,买煤的、做建筑的……有达成心愿的就有吃闭门羹的。工作上还有三个副矿长呢,还有其他有后台的中层干部呢,未必没人觊觎他的位置。

警方的侦查如一头扎进浩瀚的星空,近看哪颗星都挺耀眼,查证下来,哪一颗也不是自己要找的。想打捞沉船,却拽出一堆破渔网网住的石头瓦块:查出几个矿上的中层领导贪污、受贿的证据,查出很多开发商还有倒煤的家伙给段行贿的证据……越查,越让矿领导胆战心惊,不像开始那样配合办案了。当时的刑警队长李峰提出异议:是不是平常跟段关系不大或者关系中不那么显眼的人做的?与带队的局长、副局长比,刑警队长人微言轻,还有越查段国锋本身的问题暴露得越多,县委、县政府觉得脸面上挂不住也不追了。

时间能尘封一切。段国锋一家灭门案当作悬案挂起来了。

时间也能打开一切。突然有一天就峰回路转了。

那是案发八年后,也就是两年前,一份DNA比对让八年前萦绕在琴里警方心头的迷雾云消雾散。

那只是省城亨都娱乐城一次普通的冲突。两伙客人酒后在娱乐城起了冲突。警方很快来到现场,参与斗殴的都被带到公安机关。按照程序留下自己的指纹和需要验证DNA的血液。几天后,全国犯罪嫌疑人库比对出结果:尹志力的DNA图谱与八年前琴里县段国锋家灭门血案留下的犯罪嫌疑人之一的DNA一致。那是段国锋妻子指甲缝里留下的。犯罪嫌疑人在行凶过程中被段妻挠到了。

王晓阳带人冲到省城的时候,尹志力已经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据他妻子说,那天她打牌回来他就不见了,给她留下一张字条让她不要找他,也不要等他了。夫妻俩在省城的产业都是妻子的名字。现金他都拿走了。

段国锋灭门案案发时尹志力是兴龙矿食堂管理员,负责整个矿的生活用品采买工作,一个很有油水的岗位。他嘴甜,腿勤,一来二去,矿里的招待工作也归他负责了。这工作总能见着领导,时不时给领导敬点酒上点烟啥的,领导有啥话也不背着他。跟领导搭上桥,他脑子灵活,看矿上缺啥机械,他就跑到外面给搭线,矿上的煤他可以不用本钱就赊出来,到外市去换紧俏物资。来来回回,他挣到钱了。

翻看八年前的案卷,尹志力原也进入过警方的视线,查证后,一是他有不在场的证据,有人证明那晚他在跟人打麻将,输了不少钱。跟他一起打麻将的几个人和麻将屋的老板都证实了此事。二是他和段国锋是利益共同体,段国锋主管财务,尹志力采买经费都经他手,出格的东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两人都得利就好。冲着这两点,警方觉得他的嫌疑不大,专案组很快就放过了对他的审查。

段国锋灭门一案归于寂静后,兴龙矿推举出新的主管财务的副矿长,本来在警方侦查中就发现尹志力和段国锋在经济上有不清不楚的地方,借这个由头把尹志力的食堂管理员免了。尹志力也没啰嗦,转身就回家做起了小买卖。同事们都在背后说他捞够本了。渐渐地,尹志力就脱离了兴龙矿原同事们的视线。

他的妻子说当初是尹志力执意要来省城的,说当地已经没啥发展了。她挺佩服自己丈夫的眼光。夫妻俩在省城开了一家烟酒批发站。尹志力会来事,嘴甜,关键是脑子聪明,很快批发站就红红火火了。两人很快在省城有房有车,有两家门店、一家中等规模的超市。绝对的中产阶级。

王晓阳开始抓捕尹志力。尹手里有钱,头脑又聪明,两年多,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李峰和王晓阳谁也不肯放弃那个案子,只要闲下来就研究尹志力的去向。只要是人,就会有感情、亲情。虽然两年多没发现他跟家人联系,不代表他会忘了家人。

逃跑那年尹志力三十三岁,儿子五岁。今年儿子就要入小学了。6月份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儿童书包从大西北邮给了尹志力的妻子。

李峰带着几个经验丰富的侦查员推测一番,肯定是尹志力给儿子邮来的。从大西北邮的,人不见得是在大西北。抱着一线希望跑上一趟。王晓阳带人找到那家快递点。快递点的小伙记性蛮好,这地儿一天也没几个发快递的。那天是一个从货车上下来的人发的这个快递。肯定不是司机,是从副驾驶那边绕过来的。

通过视频排查,找到这辆外地的大货车。司机说是为一个公司送货到的大西北,副驾驶上的是公司派去的押车业务员。这很符合李峰等人对尹志力的推测:别看他多有钱,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不让他干活宅在家里他会疯的。到金鑫物资公司,说你们来得不巧,周文从大西北出差回来就辞职不干了。在员工登记手册上,王晓阳看到周文的照片,比两年前瘦了,基本的轮廓还在,就是尹志力。

终于抓着他的影了。这两年来,每次有线索出现查下去都是空欢喜一场,这是最接近犯罪嫌疑人的一次。王晓阳干刑警时间长了,案子破获得多了,也相信冥冥中自有定数,上天不会饶过谁。他坚信尹志力离落网不远了。

从公司员工里打探到,周文也就是尹志力单身一人,每天走路上下班。走路,家离公司就不会太远。顺着他上班来的方向以步行半个小时为半径出发,大约顺着大路步行15分钟左右,有连片的住宅楼,这是城区棚户区改造的回迁楼。都是小户型的,一室、两室,从30多平方米到50多平方米不等。这是一个理想的藏匿地。人多,互不相识,互不打听。

兜兜转转,终于找到尹志力租住的楼房。已经人去楼空。

就这样回去吗?任谁都不甘。

王晓阳带着侦查员又回到金鑫公司,看看有没有平时跟他走得近的人知道点啥情况。

还是像前一次来那样,员工都说对他不了解,只觉得他会办事,就让他负责单位的外联。要说深了解他的真没有。就在几个人要放弃的时候,公司里一位中年女员工经过王晓阳身边,塞给他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

找到这个地方,邻居说女人带着她男朋友回老家了。邻居形容的男人的模样就是尹志力。几个人又踏上乡村之旅。

王晓阳拿起电话兴奋地说:“局长,抓到了,就是他!”

一辆越野车行驶在路上。王晓阳坐在副驾驶上,后面是两个民警,中间夹着戴着手铐、面无表情的尹志力。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嫉妒心。

尹志力跟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同居,本来是没人知道的。给他们信息的女员工是个离异的中年妇女,长得五大三粗的,难看,脾气还暴躁。女员工看尹志力单身,喜欢上了他。他可看不上这个母夜叉。女人偷偷跟踪了他,发现他另有女人。尹志力没跑,他聪明,觉得警察在公司找不到他,就会觉得他离开了这个地方,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想到坏在那个女人手里。

“头儿,终于快到咱的地界了。”开车的刑警小孙看着路标说道。

“是啊,太累了,终于快到了。”王晓阳接话。弟兄们都累坏了,为了抓这个尹志力,两年来跑了三个省,查了几个农场,下了几次煤窑。不过,“天网恢恢”这个词真的没说错。这次出来近一个月了,出门在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那是基本款。

前面一个路边馆,王晓阳喊了声停车。从抓住尹志力上车往回走,7个多小时了,就在车上吃了块干面包,要是再不吃点,天黑前是没地方吃的,到地方得后半夜一点。

几个人坐在一狭窄的小单间里稀里呼噜吃面条。尹志力的手铐被打开了,几个人把他夹在最里面。

车又开动起来,上了高速。天有点黑了。尹志力不像吃饭前那样镇定、面无表情了,他一直向车外望着,戴着手铐的双手扭搅在一起。王晓阳从倒车镜里看到,“哎,我说尹志力,是不是看到熟悉的风景心里感触挺多呀!”尹志力没回答,把目光收了回来,闭上了眼睛。

天越来越黑,看着外面的指示牌很快就要下高速了。王晓阳的电话响起,局长李峰问他们到哪儿了。他看了眼车外寂静的高速路,“还有30公里。”说完这话,他回头喊那两个夹着尹志力的警察,哎,精神精神,马上就到家了!两个人晃了晃头,其中一个人用手扒拉着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哎,我说你心可真大,我成你枕头了不是?”他扒拉过去,手一松,那个大脑袋还是耷拉到他肩上。“哎,我说你睡得咋这么死!”说完这话,他一哆嗦,接着声音都哆嗦了:“队长,不对劲。”

尹志力死了,在离他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地方不远的时候死了。被割断了股动脉。

深夜里,李峰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透过灰蒙蒙的烟雾,我们可以看到李峰那张沉思、沉重的脸。

2

“天哪,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啊!我儿子被害了,公安不管,谁也不管,还欺负我这个老头子,现在是有钱人的天下呀!”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在公安局门前的马路上打着滚,任凭两个警察在旁边扶他,就是不起来。以打滚放泼的老头为中心围了一圈人,有的拿着手机在录着视频。眼看围着的人越多,老头的叫喊声就越大。信访科白科长扎着两手看着翻滚的老头说:“老爷子,咱有事说事,这马路上可危险。”老头大喘着气:“压死我更好,一了百了,我也就不用惦念我那儿子了!”马路上的车辆看见这情形一打方向盘绕道而过。

李峰站在4楼办公室的窗前看着下面闹哄哄的场面。在滚烫的地面上翻滚的老头叫史建国,因腰疾干不了重活,当年只能从兴龙煤矿井下到地面干点勤杂,成了第一批下岗工人。老伴因病早亡,老伴是兴龙矿的大集体工,没有医疗保险,医药费也无处报销。史家本就紧紧巴巴的生活因老伴的病一下子到了赤贫的地步。矿上仅给一点生活费,吃饱都成问题。史来柱是史建国30岁上才有的孩子,跟别人比算是老来得子。从小到大老师同学们都说他聪明是聪明,就是没用对地方。招猫逗狗,猥琐得很。也没考上学,他爹的能耐只能让他到矿上当个合同工。他哪受得了那种苦?上三天班翘两个班。反正是干一天有一天的钱。史建国和矿上的工友已经习惯了史来柱这种工作方式。史建国不强求,他知道井下工人的苦和累,还危险,塌方、冒顶、瓦斯爆炸,不一定赶上什么事。兴龙矿以前都出过几回事了。有的赶上班型小,出事的人少,有的一下子几条人命就没了。让孩子到矿上工作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几天不来,工友们也不觉得稀奇。那天到了上班点,工友们都领了井下作业的装备,史来柱还没来。等他不到,工友们就坐闷罐车下井了。接着几个班史来柱都没来,后来他爹找到矿上,大家才知道他不见了。人不见了只有他爹觉得是大事,别人没觉得是多大事,成年人了,有自己的想法。也许就是不愿意干这活了,或许猫到哪个网吧打游戏去了。那孩子喜欢网游,不是喜欢,是上了魔,玩个几天几夜没问题。就算上班,他嘴里说的也是网游,吹嘘他在网上如何厉害。

只有史老头是坚信自己儿子上班了,说孩子不会说谎,他说上班就一定上班去了。结果人没了,一定是矿上害了他。问他有什么根据,他说史来柱和矿上的承包人李大同原先有过矛盾。

警方核实他说的矛盾,在一般人看来就是笑话。李大同是兴龙矿改制后的矿主,是市人大代表,工商联的主席。史来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矿工,两者有着天上地下的云泥之别,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矛盾怎么产生?原来史来柱曾偷盗矿山器材被逮住,还是史建国跟李大同求的情。史建国跟李大同的父亲一起工作过,李大同也是卖了一个面子,让他把钱补回来就没追究责任。史来柱却恨上了李大同,好像砸过李大同的车,那次李大同没再客气,直接给送去行政拘留了。好像还有几次小来小去的摩擦。人家李大同根本没放在心上。派出所也调查了和他有关系的人,他的工友,他的同学,和他一起玩的邻居都询问了,一无所获。像黄鹤一去不复返那样,一个人就这样从他熟悉的生活中消失了。谁也没再见到他。

找不到证据,只能按失踪人口登记。派出所按照失踪人口立了案,却一直没有他的信息。史老头疯了一样到派出所、公安分局、公安局、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北京去上访,告兴龙矿非法开采,告兴龙矿矿主李大同草菅人命,害了自己孩子。当然他也告公安机关不作为,不给如实立案。

老史头成了市里领导心中的老大难了。每逢中央开会,他是必到北京。市里就得派人去接。花费钱财还得挨着批。谁看见他牙花子都疼。

李峰到任,他把这个信访案子的材料从头到尾仔细推敲,看完也没表态。这也成了老史头攻击他的口实,说他包庇李大同,因为兴龙集团给各级政府赞助了不少钱。

李大同是市人大代表、兴龙集团的老总,跟李峰在很多场合上都碰过面,说起被告的事就苦笑,“儿子不见了,我同情他,也就是看我这兴龙集团家大业大还沾点边,讹上了。就想多要俩钱呗!我钱是不少,可我不能捡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啊!”

伴着在热浪中翻涌、在半空中蒸腾着老史头的声音,李峰站在墙上挂着的那张乌龙镇矿业分布图前。用深色印记绘出的两个大坑,一个是兴龙矿和乌龙湾矿曾经开采过的遗址。两个矿是大矿,都曾是国有大型企业,转制变成私营企业没几年,因安监局验证都为开采过度而关停。周边还有几个小煤窑也因为技术不达标关停。整个乌龙镇地面就像一张大麻子脸,坑坑洼洼,有的深有的浅。实际上乌龙镇地下都检测出煤层,只不过薄厚不同,有的没有开采价值,有的出于保护目的不能过度开采。做了多年公安工作的李峰懂得太多事物都没有清晰边界的,比如总是嚷着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爱情的边界限肯定不是婚姻;好人、坏人的边界不是得到法律制裁……那些从开煤窑中得到好处的人也懂得:地下煤炭储存也没有严格的界限,比如在大矿边上挖个坑,保不准还会有煤挖出来。现在围着两个大矿边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挖了不少个坑了,有的黑乎乎的明显出了煤炭。盗挖很容易,开过小煤窑的手里都有钩机,用钩机挖上几铲子装上车就走。要是没被巡逻的发现第二天还有可能在原地接着挖。盗挖国有资产这些人游击战术发挥得非常好。对这种滥采盗挖警察组织过几次行动,等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坑,盗挖人员早都望风而逃了。

乌龙镇矿产盗挖严重已经不是秘密了。市委、市政府领导前些日子还专门到公安局开会,联手打击盗采盗挖的恶势力。公安局这块也拿出不少新举措,包括加大巡逻力度,组织人手到各个煤厂去查探情况。前天,派出所的巡逻人员看见兴龙矿边上一块空地被收拾出来,干干净净的。在这儿收拾干净的地方肯定不是用来开舞会的,而是准备盗挖。这次李峰决定好好设伏,逮住这些大耗子。他安排好人手,只说晚上有行动没说是什么行动,可结果还是扑空了。带队的领导像一个鼓鼓的气球被针扎了一下,一下子就泄了气。

副县长、公安局长李峰情绪上看不出着急,看不出上火。私底下有民警议论,咱局长是不是被打击傻了,有点转不过磨来了?前一阵子段国锋被杀案好不容易透亮了,人都抓到了,结果到家门口人死了。那几个去抓人的警察都受了审查,现在还没恢复工作呢!这又来这么一出戏,县里领导已经明确表示不满了。

3

李峰走在满是深深干涸的裂纹的土地上,偶尔有风吹过,像拂着一个在田野里久经风霜的老妪的脸,沟壑纵横。稀稀拉拉已经坍塌的土屋,没有野草,没有蔬菜,没有猪拱圈、驴踢门,没有狗追逐着鸡鸭欢叫。

王晓阳跟在李峰后面两三步,他知道局长在思考着什么,李峰愿意走路的时候想事情已经是习惯了。在刑警队的时候两人就在一起,对他的习惯不说了如指掌,也知道些。像今天的行动肯定挺重要,要不也不会让还在接受停职审查的自己跟着。李峰信任自己,这没得说,但出了那么大的事,到家门口人死了,自己都够懊悔的,不查交代不过去。脚下坑坑洼洼的路仿佛诉说着那些满载煤炭的大货车在其身上呼啸而过的霸道和世事的艰难。煤炭像黑金子般流向全国各地。曾经有多热闹如今就有多荒凉。采矿区沉陷,房屋开裂,地面开裂,国家掏钱安置,人家都搬迁走了,只有那个老史头,倔强得像块石头。任谁说,不论什么条件就是不搬。说是等到儿子回来的那天。

接连两次行动失手,现在不得不慎重。他带着王晓阳到史建国的家里来,就是想听到在局里听不到的一些东西。

老史头的家七扭八歪孤零零地伫立在荒野之中,周围的房子都已经推倒。他的房子像一棵老树,树干倒了,树根还存活着。

昏暗的房子里,老人看见李峰呆愣了半晌,也许已经麻木了,也许是在公安局得到那样的对待表示不满,老史头面无表情地诉说着,一点也没有在公安局门前的那种激动了。

问史来柱失踪前有什么异常没有,老史头也说不上儿子特意交代过什么。他说儿子不见的前几天看起来挺兴奋的,问他啥当然不会告诉他爹。

王晓阳看了史来柱住的房间,就是一张床和一台电脑。电脑是史来柱玩游戏用的,更多的时候他在外面网吧玩。

大老远来一趟,李峰就和老史头唠唠兴龙矿的嗑。这下话匣子彻底打开了,老史头的工作史就是兴龙矿的历史。矿上最兴盛的时候,各级领导都来视察过,那时矿上的劳动模范到北京开会国家领导人都会跟他们握手。粮食还国家供应时,矿工牛着呢!有不少别的企业职工托人想到矿上工作,矿上有保健油,有保健面,细粮多。还有煤矿职工有煤票,一年到头生活、取暖用煤都不愁。你看看其他那些企业职工,一到冬天,见着煤矿小职工都满面笑容,一张煤票就能让屋子里暖和多少!他神采奕奕,眼睛放光。说起后来,他神情暗淡下去,声音都小了很多。开采年头长了,越采越深,技术和资金投入就越来越多,风险还加大。他絮絮叨叨说着,突然声音加大极其气愤,那帮王八犊子祸害得很,要不也不会成那样!后勤、地面工作人员比干活的人还多。人浮于事,没有正经活扯闲蛋的。都是中层领导、市里领导和矿上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养一帮不干活总整事的闲人。要是当年李矿长能上任,也不会败得那么快!

史建国嘴里的李矿长是李大同的爹,原是抓生产的副矿长。实干家,没那些花花心眼子,结果竞选矿长让阴谋家给搞下来了。老史头将兴龙矿多年的头头脑脑的事别管是道听途说还是证人俱在的都说个遍。他说得头头是道,李峰听得津津有味。

说到段国锋他语调又低沉了下来。咋说呢?他咂摸两下嘴。那人狂得很,目中无人,也不厚道,没得好报,捞那么多钱有啥用?老李矿长虽说窝囊点,可儿子行啊,终于将兴龙矿握在手里了。段国锋跟谁有仇?咋说呢?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别的没看明白,就这人啊!呵呵,表面上一团和气笑眯眯的,背地里阴毒着呢!啥叫仇?钱比别人少叫不叫仇?别人升官你上不去叫不叫仇?

一番推心置腹下来,史建国也承认自己攀咬李大同就为了引起各级政府的重视,把这件事当作一件事来抓。你说不是李大同干的,你们给找出来是谁干的,或者说他出走了,人在哪里警方找一定比自己好找。

这是什么?滥用公器?像一些非理上访户一样,拿上访当散心、旅游了,到那里再打电话,还得派车、派人给接回来。听到这话与极其郁闷的王晓阳比,李峰倒是嘿嘿一笑。

这当儿,史建国又开始讲上李大同了。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史建国的眼里李大同是个有文化懂技术、主意还特正的人。他是正经矿业学院采煤专业毕业。他爹是兴龙矿的副矿长,他却说什么也不到兴龙矿来工作,到一个私人小煤矿做了工程师,可把他爹气得够呛。他说别看兴龙矿大,大有大的弊端,小有小的长处。除了那份工程师的工作,他还推销矿山机械、设备。他的老师和同学都在这一领域。有什么先进技术和设备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也推销给兴龙矿一些先进设备,并不都是他爹牵的线,但也都是看他爹的面。后来他爹在竞选矿长的时候,有人拿他儿子往矿上推设备说事,矿长丢了,老爹一口窝囊气没上来,很快人就没了。

后来赶上机会,他和别人一起承包一个小煤矿,那几年煤炭热销,钱就像流出的煤一样哗哗流进他的腰包里。小煤矿的生产成本非常低。只要工程人员探测此地有煤,就办个生产执照,有钩机,挖掘机,雇点农民工就可以开工了。与那些投入少的小煤矿比,兴龙矿这样的大矿、老矿一点不占优势。加之大矿,像一头垂老的牛,全是筋骨和皮了,没有多少肉,还动不动病倒。生产成本越来越高。经专家鉴定,下面煤层已经很薄了,再开采下去设备投资很大,不合算。这么一对比,兴龙矿的煤每吨的成本比小煤矿高不少。兴龙矿举步维艰。

后来政府下决心让国企转制,几家大企业作为试点单位。兴龙矿第一批转制,有很多人跃跃欲试。没想到,杀出一匹黑马。李大同摘得了桂冠,也算圆了他爹的梦。

兴龙矿到了李大同手还行,毕竟懂业务,没太做杀鸡取卵的事,该投入还投入。达到最后的辉煌,之后就关停了。

从头梳理史来柱的人生。小时候跟着一起逃学、流着鼻涕一起招猫逗狗的玩伴,一起玩的网上并肩作战的家伙们,镇上说得上话的邻居,他的三姑六婆,还有在矿上一起工作的人都找到了。

跟他一个班的大牛说史来柱那几天特别高兴,好像在盼着某一天,说他将来有钱再也不下井了,到地面上敞敞亮亮的地方玩。大牛就像听到他说在游戏里当上带头大哥威风八面时那种笑。小孩子,做梦是可以的。就当是一个童心未泯却不得不为生活奔波的孩子。他几天没上班,大家也没在意,以为他又跑到哪里打游戏去了。那些邻居都对他不是很了解。对他了解的倒是没见过面的网上的“战友”。

网上虚拟世界拼的也是现实世界中的财力。再头脑灵活,反应机敏,装备差也冲不过去几关,别说当带领大家冲锋陷阵的带头大哥了。侦查员在虚拟世界将史来柱的成长轨迹找了出来,从刚开始出道没杀上两个回合就扑街的菜鸟,到统领一方呼风唤雨的带头大哥,史来柱走的时间不算长,五年而已。实现井喷式成长是后三年的事,也是到兴龙集团工作后的事,是参加工作后有财力支持装备升级换代的原因?一算下来,乖乖不得了,每年他更新装备的钱都要十万,到后来甚至更高。

钱从哪来的?

啃老不现实。他老子都要穷掉底了,拿钱给他到电脑上啪嚓啪嚓几下键盘钱就飞了的事打死也不会干。圈子是不会乱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注定了你能交往到什么人。史来柱亲戚、朋友都差不多。没饿着,都没闲钱,更不会无缘无故借钱给他。

调查程序一启动,就像飞转地冲进木头里的大功率电锯,各种信息像木屑一样四处飞溅。

很多价值不菲的装备都是偷来的。几个人一条龙作业,有专门在网上寻找肥羊的,有专门起哄做掩护的,有专门趁人不备下手的。网上的世界无边无际,自己贵重的装备丢了,心疼,喊上几句、骂上几句,声音很快就消失殆尽了,只好自认倒霉。有的认为网上挂卖的二手装备正是自己丢的,无奈没有证据。也有不信邪的,丢了价值不菲的装备跑到现实世界来报案,嘿,真别说,还真抓住几个因买不起装备起了歪心思的网上窃贼。可网上盗窃还是野草一样不管不顾地拱出地面。见多不怪,久在网上泡着的人也能承受了。

史来柱他们也偷得巧妙,这偷一件,那偷一件,再组合到一起。掩掩一般人耳目还行,对侦查员来说这种技法就是小菜一碟。将那几个同伙带到讯问室,走进现实世界,这几个家伙都有点懵。别看在虚拟世界里搞来搞去,如入无人之境,抡起战刀砍人,端起冲锋枪一阵突突,看见人成片倒下去豪气顿生,可到了讯问室坐在那把特制的椅子上就懵了,再也豪气不起来了。

史来柱的失踪闹得沸沸扬扬,是因为他老爹不依不饶,非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有很多人悄无声息就没了,没人当回事,偶尔想起来只是说句怎么挺长时间没见了呢!“山贼”就是这样的人。有他在,只是游戏群里热闹点,他说又得手啥物件了,帮助老大把谁弄瘫了。他不出现,别人该干嘛还干嘛。在虚拟世界如此,在现实世界也是个没人想、没人念的主儿。父母离婚,爹另寻新欢,妈远嫁他乡。奶奶不在,爷爷老了,平时也管不了,都视他为累赘。他爷爷有些老年痴呆,说不上孙子去哪儿了,啥时不见的。后来还是邻居卖油盐的小超市老板娘说的,那孩子好几年不见了,以前他隔三差五地从我这里买点东西,回家对付着给爷爷做点吃的。他不见了,他爷爷这样,还是邻居看着可怜,有时给做一顿饭。

几方汇总,发现“山贼”的失踪时间跟史来柱的失踪时间差不多前后脚。一个人失踪有无数可能,两个人一起失踪那就有内在联系。“山贼”总在群里捧史来柱的臭脚,难道因为走得近就一起……

再怎么算凭着盗窃这点装备还不够武装史来柱这位带头大哥的。他还从什么地方弄钱呢?

史来柱这边没什么线索,就查查这个总愿意捧带头大哥臭脚的“山贼”吧!

4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在一大型煤厂门口,一辆满载锃亮的煤炭的大货车车头刚开进煤厂大门,一群人像神兵天降似的冲到车前。

大货车司机到了公安局的询问室,很快就将在哪装的煤,要拉到什么地方说得一清二楚。来到装煤的现场,一个被钩机挠出的黑乎乎大坑赫然入目。

煤厂老板刘文革,绰号“小革命”,名如其人,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坚定地实现一个信念:打破一切常规。刘文革是土生土长的矿区人,矿区里长大,学习不好脑筋却够用。25岁前的刘文革就像一匹套着笼头的野马,每天处于焦躁不安之中。矿工家庭出身的孩子,却定不下心来做力气活,总想找机会挣钱去过那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他不放过结识各种能人的机会,终于也混进一个小圈子里了。小圈子慢慢扩大,渐渐有人管他叫哥了。文哥仗义,几个跟在后面的兄弟不能总是没吃没穿,咋办?抢!结果换来7年牢狱之灾。出来后,几个兄弟又聚在一起。

刘文革年轻时生瓜蛋子一个,敢打敢冲,现在身家和岁数都有了,遇到打打杀杀的事他也不往前冲了。反正手下有帮小弟在。有人举报过他私采、盗挖煤炭,市里也组织过力量查过两次,都没找到实据。这次是实锤,刘文革因盗挖国家矿产资源被刑拘。

“小革命”对别人狠,对自己也颇有点狠劲。不管公安局掌握多少证据,他就是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他不说不要紧,给他煤厂拉过货的司机不只一个。司机把装货地点和运到的煤厂都一一供述出来了。刘文革的煤厂不只一处,他盗挖的地点也不只一处。

只要是两个人以上谋划的事就没有不露的。“小革命”可以挺住。他手下枝枝叉叉的交代出不少警方没掌握的线索。

刘文革倒是能挺,外面一些人坐不住了。他刚进到看守所,就有律师上门要进行取保候审。坚决回绝。一些他以往交好的人纷纷找到经侦部门的民警和中层领导打听案情。很快,就明白了这个案子看来是扯大了,小人物们纷纷偃旗息鼓。倒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冒出水面,或是暗流涌动。他们做事更讲究策略,不会像小人物那样一头扎进刑警队、经侦队直接打听案情,他们会到公安局来检查工作,来走访慰问公安机关民警。弄得挺热闹但也一无所获。

兵不厌诈,兵道乃诡道也。“小革命”被刑拘,人就被严密控制起来了。普通看守所的民警是接触不到的。也就是说名义上是经侦部门在办这个案子,实际上是李峰挂帅,他直接指挥。上这个案子的民警也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

大门打不开,各种歪门邪道就出现了。一个民警违反纪律跟刘文革说了句话。没等他多说就被其他监管人员发现。

他说的那句话是“盗挖国有资产是犯罪的”。

刘文革一反常态,主动交代自己盗挖煤炭的罪行。专案组已经把材料整理报给检察院。

李峰找来了王晓阳,两人在李峰的办公室里关着门谈了很长时间。没人知道谈了什么。两人谈话后的第二天,“小革命”的一个手下因在娱乐场所吸食毒品被抓。王晓阳带人抓的。对他的审查也没啥结果,也没说让他们恢复原职。但接到啥线索有点小行动也没人理会。犯了毒瘾的瘾君子要是能抽上一口,别说交代不是自己的事了,就是卖儿卖女都不眨下眼睛。根据他交代的这些线索,找到N个犯罪嫌疑人,N个犯罪嫌疑人又交代出无数线索。交叉对证,破获了好几起恶性积案。比如,红河大酒店被打砸,比如别的煤厂被打砸,还有小嘎鱼带人替“小革命”秘密处理过对手……

一个团体总是要从内部溃败才好彻底打倒。要想放倒大树,必先砍掉枝丫。小嘎鱼几个出过“外勤”的交代让参加审讯的民警听了都不寒而栗。

史来柱的尸体在一处废矿井里找到了。曾经发誓要在敞亮地上玩耍的孩子葬身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在离他尸体不远的废矿坑里挖出了“山贼”的尸体。小嘎鱼受命带人做了这两个年轻人,却不知为什么;刘文革没告诉他,他也不敢问。

这时查“山贼”的那组侦查员也找出了有用的线索。原来“山贼”也可以叫鸡贼。在“山贼”隐藏起来的一个文件里侦查员看到了带头大哥想从哪里淘金。

5

被上了脚镣的刘文革明白这次自己是出不去了。他像老僧入定似的坐在硬板床上。过往世界纷沓涌来。满屋的鲜血,那是段国锋一家的。苍白的脸,那是尹志力最后的定格。还有那两张极其年轻却又晦暗无比的脸,看见史来柱大摇大摆地来见自己的时候他就把这个生瓜蛋子从头看到脚了。多年黑道行走历练,他能沉得住气。听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公鸡”说完,他就知道如果让这个“小公鸡”得逞,为了钱他会像附骨之疽一样死死缠住自己。他很像年轻时的自己,没什么顾忌的,一条烂命。他佯装想了一下,答应了史来柱的要求。

几个小时内,史来柱家庭情况,交往情况,有什么事可以托付谁都查得一清二楚。可能在虚拟世界里大哥的身份给他带来无限膨胀,才敢来挑战他这个现实世界里的带头大哥。听到史来柱和“山贼”的电话,史来柱将自己十五岁时看到的事告诉了“山贼”。他看清了包括尹志力、自己,还有另外的那个人。他看见那晚上三人从矿区住宅里出来,“小革命”的肩上还扛着一个铁箱子。三个人杀气腾腾,吓得他没敢再跟着。“小革命”知道两人都不能留了。他知道,只要警方想查下去肯定会有证据的。那个尹志力出现伤口了,免不了有痕迹留在现场。不能冒那个险。想想现有的风光,失去这一切的可怕。

布置好一切,他动手了。

史来柱幻想着美好未来的时候不知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当他想明白15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的天空如雷电一下子劈开了乌云,光亮夺目,他觉得金灿灿的日子正向他招手。他们能强取豪夺,为什么自己不能分一杯羹?曾经遥不可及的神在他面前也露出笑容的时候,他在虚拟世界里的感觉找到了。原来当大哥是如此简单。

他当然也留了后手,就是那个无原则地跟着自己的“山贼”。他留下一备份给“山贼”,约定的是到时候自己没回来就按他说的办。小麻雀怎么的也斗不过老家贼。他忽略了“小革命”那是刀头舔血出来的,这些年什么事没见过,使绊子,举报信,偷拍,跟踪。他的盲目自信、膨胀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比自己还苦命的“山贼”。

十年前段国锋灭门案破获了。这个消息不异于一声惊雷在李大同耳边炸响。当年从现场出来他就看到尹志力的伤口了。好在伤的是胳膊,用衣服可以盖住。那一刻他知道,尹志力迟早是个要爆炸的炸弹。好在前期工作做得好,有人证明尹志力不在现场。

事后,尹志力就根据他的安排,当然也是他自己愿意到省城发展了。现在眼看这颗炸弹要爆炸,亲手引爆才安心。他把信息递给刘文革。如他所愿,刘文革安排人跟着刑警队长王晓阳。王晓阳抓到尹志力往回返,刘文革的人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直到他们在高速路旁的小饭馆吃饭,瞅准机会将刀片夹在纸巾里递给了尹志力。

还好尹志力是聪明的,自裁了。

尹志力这条线算是灭了,都说世上没后悔药可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话说起来容易。最开始没想别的,兴龙矿是块大肥肉,任谁也不会轻易放弃。

尹志力是他在兴龙矿撬开一道缝的锥子。尹志力有较好的接触矿领导的条件。他舍得下饵,经尹志力手送进兴龙矿的各种物资,他加价极少,这就有极大诱惑力和竞争力。尹志力是不管谁的东西,同样的东西当然谁给钱多就用谁的。

尹志力牢牢靠上了段国锋。克扣职工生活费,采买回扣费,虚开大额发票,只要经他的手,都会刮下一层油来。这么处心积虑地捞钱,他还觉得自己比段国锋差远了。走得很近的人才是最妒忌你的人。尹志力是捞着一些钱,可跟段国锋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他捞钱那是清浅的小溪,而段国锋捞钱就像黄河之水呼啸而来。在尹志力的眼里段国锋就是一蛀虫,吸工人血汗的蛀虫。管着后勤的便利,家里的一切开销都是公款,各种新鲜食材,米、面、油,水果,连他老婆的卫生巾都是尹志力给按时送去。尤其可恨的是段的婆娘,尖酸刻薄,拿他当使唤奴才。

当那个人跟他提起合伙承包小煤矿,他更大的贪欲彻底点燃了。浸润在里,他太知道煤就是金子,黑金子,自己那点家底对于承包煤矿来说还是少了点。再找一个合伙人他还不舍得。对于资金缺口,他想了个主意:那就是抢一笔就够了。目标就是段国锋,反正段国锋的钱来得容易。

尹志力带着他们两个人摸进了段国锋的家。段国锋那刁蛮的老婆果然不是吃素的,把尹志力挠了。三人还是抬着保险柜出来了。

用那笔带血的钱他拥有了个小煤矿,成本低见效快。很快,现金流就像煤炭一样运上来,他的欲望也被钱撑得更大,再说已经见过血就没什么好避讳、害怕的了。他拥有了第二家小煤矿,拥有了别人艳羡的金钱和无法企及的地位。拥有得越多越害怕失去,害怕一个不慎满盘皆输,没有了当初无所顾忌的凶猛状态,隐隐地有了心病。

刘文革绝对是自己最大的心病。

与尹志力不同,他和刘文革还是有感情的。小时候在一个院长大,对自己也蛮尊敬。那年他遇到因抢劫罪判了7年刚从监狱出来不久的刘文革,一番交谈后,他觉得刘文革在将来一定能帮上自己。刘文革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帮助刘文革找了个小矿当上保安队长。刘文革在那个位置上带出一帮弟兄。别看刘文革在外逞狠斗勇,但对他那是绝对尊为大哥。钱越来越多,地位越来越高,一些事不再方便自己出面,刘文革带着弟兄们就干了。他知道各大矿的边界处煤的质量都是很好的,他划下范围,刘文革带着工人就把活干了。那些工人也不懂什么盗挖不盗挖的事,只要给钱,工作干得又快又好。

乌龙镇各大矿关停,越界开采的事就不能明目张胆地做了。可并不意味着不能干。多年在矿上工作,看一眼他就知道哪里能出煤,煤质怎样。他带着刘文革划好位置,刘文革在暗地里组织人手做。快速、干净,不少挣钱。那些参与的工人才不想多事,有钱挣就好。

可是,刘文革的底蕴在那儿,注定他就是警方怀疑的对象。刘文革也是太招风了,还隐隐地不听自己指挥了,让他停下来别顶烟上,还觉得干了那么多事都没事,还笑话自己胆小。说什么公安机关啥行动不是一阵风,要是胆小,也走不到今天。

要知今日果,需问前世因。走到今天,他对自己复盘了很多次。问自己要知今日的结果还会不会做那些事。想了好久,就是还是会那么做。就像知道有机会得到那个小煤矿,尹志力出了到段国锋那里弄钱的主意。知道不妥,但更知道一旦错过这个机会以后会错过更多的机会,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自己心中的郁闷,向父亲发下的誓言又如何能实现?他铤而走险了。就像后来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兴龙矿没几年可采了,他还是执意拿到手,这在于他是个执念,终于当上兴龙矿的主人。终于翻身了,终于给老李家光宗耀祖了。父亲在兴龙矿所受的冤、所受的屈他都报了。不能让人家说老李家别看能干活,都是怂蛋。

今日果,前世因。他坐在宽大舒适的办公室里坦然地等着该来的那一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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