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杨
有一天,在一个晚餐上,一位老船长好奇地问我:“你们作家,都要去体验生活的吧?”我说:“我本身就在生活。”
一位前辈微信通话告诉我,人们对文学对作家本来就觉得好奇与神秘,这时候,你就要谦虚,对现实不要“较真”,也不必“纠错”。
我想,作家“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那种浓缩了所有的真实。
时光飞逝。我在京生活十余年,大多是干新闻媒体工作,文学反而潜伏了下来。很久不写小说,一旦激活,那些真实的生活南来北往,如绿皮火车一样,咣当咣当地轰然掠过。夜色车窗外,是一张接一张,重叠,或者皴皱的人物面孔。他们属于我,属于我的文学世界,我吹一口“仙气”,他们在我的视野复活,说话,举手,投足,欢笑,落泪。
所以,我从不担心文学艺术在人世间消亡,因为日常生活,不需要真理,只需要谎言。而小说,恰巧是撒谎的艺术。
但我有时会令上帝发笑,思考“小说与大时代”。其实,在这个众声喧哗的年代,人类并未适应“工业文明”或“后工业文明”,上帝远未与人类达成“新约”。但对于文学艺术这种古老的行当,我从不认为标准的“虚无”和迷失是对的,文学无疑是语言艺术,是形象的哲学,我心目中的小说当然“不止于故事”,不仅具时代性,而且最终应“奉献思想”。
这就是小说有趣的一面,使写作者躲进文字的掩体里暗自得意。
写作《今夜鲸出没》,是十多年来,至少四五个故事片段零散在我内心,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把它们撺掇起来。我在这个一万余字的小说里,力图呈现贪婪人性的复杂性及其“美好性”的峥嵘一面。它们更多时候是暗礁,只有在你月黑风高,急需暗渡之时,才让你亲密接触。
他是海堤建筑商,一个出身贫寒、忍辱负重的出名孝子,从仕途转弯从商,因建筑主要材料沙子缺货而钓上了工程质检员“她”。但他的出彩之处是一个“活雷锋式”的儒商,不惜铤而走险,所赚财富全为家庭妻儿,报恩也是发自虔诚的内心。当即将东窗事发,只用了一个黄昏接着一个晚上,他送她三个生日礼物,构成了一场浪漫的阴谋——但他最终也不能逃离自己营造的陷阱。
小说对两个主人公“不具名”,对不起,意指所有男人与女人。他们在这个时代遭受铲车和挖掘机强行挤压的观念意识的剧变,以及沙滩中泳池的坍塌幻灭,对奇迹鲸鱼的期盼与死亡。
浪漫与执念,欲望与毁灭,都不会出于意外,而是深度的“同构”。
我有点喜欢这个写得挺顺手的小说,所有的场景与人物潮汐般如期而至。“他”与“她”因为上帝的缔造(生理结构有所不同),决定了他们的思维方式迥异。但有一点共同之处,就是他们被逐出伊甸园后,贪婪几乎成为他们悲剧的伏笔。“他”,算是现实中明智倜傥的土豪,他把自己暗喻为一颗沙子,他警醒地布局、冷静地急流勇退,他的贪婪是有节制的欲望。但窄门中,他必然遇见“她”,打动她,哪怕俘获,对于他也是负累的战利品。她像大海一样庇护他,覆盖由他的每颗沙子积聚的贪欲。当欲望成海,多么微小的沙粒也不能委屈。
我不喜欢“顺序”,艺术是“后视镜”,文学是追忆似水年华。生活明暗幽微令人唏嘘不已,“错季”会生成更多惊喜的风景。终老一城,绝非“风格独特”。写作者的视觉织就一张铁筛网,细砂与粗砂被隔网而堆,岁月泥沙俱下。文学的虚构不是对生活的稀释,真实人生的荒谬之处是不断圆谎。虚构的方向,是靠近真相;虚构的力量,是重构现实;虚构的魅力,是浓缩真实。
这不就是现实生活吗?每个人都声称自己掌握真理,其实是每个人都参与了打碎真理的镜子,各自手里拿着一块真理的碎片。
当所有碎片都要聚焦发光,这件事儿,就交由了作家“想象”地来做。
也就是说,想象比现实更真实,浓缩起来的真实更现实。
我的海是家乡的大海,鲸也是家乡的鲸。但我不农不渔不商,有时招致此文开头出场的船长好心质疑。我的家乡是一座北面临海的城市,傍海而居,这使我想起有一年,我独自远行到地球上离大海最远的城市——乌鲁木齐。记得我来到了乌市的红山公园,打电话给远在北海的表妹,说我来到了你童年生长的城市,你多次说过的红山公园。我对于大海也是这样的文学情感,归属与叛逆,宁静与不安。在我的眼里,大海既是情場,也是坟场,每滴海水,为每粒沙子而生,而死,反之亦然——生活的悖论,导致小说的“出格”,我觉得这才挺有意思。
文学不是让人觉得挺有意思的事吗?艺术,就是好感觉。在北京宋庄,一位专画梅花的女画家与我聊天,她说:“艺术的边缘化,从来都是因为不是生活‘必需品。”
这就好理解当下众生奔生活“必需品”而去的原因了。但当生活“必需品”解决日常生活之后,艺术与宗教就成了精神“必需品”,不仅可以抵抗、消弭现代人的“无聊”,还会再造一个比现实更真实可爱的“新世界。”
小说,小小地一说,以小见大,虚构一番,大可不卑不亢,见微知著。我记得鲁迅说过“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好像这也算是作家写作的一个源动力,文字何况不是作者浓缩的一生呢?起码证明你来过这“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