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李春华

我应聘到某制药厂办公室当文秘。

头一天，我头脚迈进工厂大门，后脚碰上一人，他龇着一排黄黑的牙，嘶哑的嗓门喊：新来的王秘书？

嗬，真是巴掌大的地方，啥事都瞒不住。我没吱声，他又补充道，我是看门的李老四。他还指着一条狗告诉我，这是“张三”。

我一愣，低头一看，一条黄褐色的柴狗机警地盯着我。

李老四？张三？我心里发笑，他看透了我的心思，问你羚姐吧。哈哈！他手里攥着墨绿色的尼龙绳，牵着狗扭头走了。他跛着一条腿，柴狗的一条后腿也跛，一颠一颠的——骤然，我心里生出一波酸涩。

羚姐说，李师傅在家排行老四，大名被人淡忘，李老四倒叫得山响。

那年唐山大地震，他老爸和姐弟们震亡，剩下老妈和砸残了的他，老妈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有个黑白颠倒、精神错乱的妈，他的腿又有残疾，谁家闺女肯嫁他？李老四年过五旬，还是光棍儿，当门卫兼锅炉工。

起初，张经理说工厂养狗像啥？李老四便递上笑脸，经理呀，可别小看它，真有了贼，它可比我顶用。张经理瞅了瞅狗，瘸一条腿，坏死的一只眼，眼球灰白，泪眼婆娑。就它防贼，跑得快吗？气得张经理直翻白眼，可当着矬子不说短话，也就默认了。至于为啥把狗叫“张三”，羚姐闭口不谈。

没人知道“张三”的来历，看它机警的眼神，对周围环境的敏感。我估摸它遭遇过同类的攻击，或是人为残害。遇到李老四，也算它幸运。这小可怜，通人性，好像知道李老四就是它的天。在李老四跟前，温顺得像只猫，狗爪搭在他的手上，与他贴脸，极力讨好。每次看“张三”的特技表演，大家都笑得泪花闪烁。

李老四常到食堂收集剩饭，流浪狗来了喂饱它们，有的狗就不走了。

李老四还经常对大家说，狗会引领我进入一个更慈爱、更温柔的世界。

由于李老四對狗的关爱，我对他更加敬重。

李老四的趣闻也不少。有一天，单位着急发货，员工都争着抢着装货。半小时里，李老四愣是跑两趟厕所，工友们常见他来回跑，调侃他耍滑。他诡异地打着嘻哈，嘿嘿，最近老犯尿频的毛病。

李老四其人，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不管咋说，李老四幽默风趣有爱心。一来二去，我跟他熟了，好奇地问，咋给狗起名叫“张三”？他巧妙避开话题，笑而不答。

药厂要通过药品生产质量（GMP）体系认证，张经理让我陪药监局的领导吃饭。

饭毕，又蜂拥到歌舞厅。我硬着头皮，应付差事，轮到我和张经理跳舞，他醉眼迷蒙，像嗜血的蚊子叮住了我起伏的胸脯，“咸猪手”在我的后背摩挲，我下意识地躲闪，脚下一乱，踩了他的脚面子。他哎呀一声，我顺势抽出手，逃离了让人窒息的舞厅，扎进漆黑的夜。

当晚，眼泪在我的眼窝打转，有匹野马在大脑里狂奔，心乱如麻，一夜未眠。天亮了，我打定主意，递交辞呈。

谁想，李老四站在门口中央，歪着头打量我。小王，昨晚没事吧？我躲闪着他的目光，没、没事。呃，没事就好，难道他学好了？我问，谁呀？张经理啊！你不问我为啥狗叫“张三”吗？这回知道了吧？这是不公开的秘密呦。哈哈。丫头，防着点儿吧，他气跑好几个女秘书了。

对于我，一个新人。他的话倒像一颗太阳，在我心里忽地爬上了三竿。我决定不逃避，往后也不再去陪舞。

下班洗澡，我们隔三差五，听到隔壁男澡堂传来狗的嗷嗷嚎叫声。我猜，准是李老四给流浪狗洗澡呢。他忒敬业，烧水温度忒高。女工们一不留神，烫得哇哇惨叫。

女人们也不轻饶他，若碰到李老四，呼啦围上，如一群母老虎，大有要活吞了他的架势。李老四，你个挨千刀的，你没安好心。水也忒热，你想把我们烫秃噜皮咋地？

李老四也不搭茬接话，捂着嘴嘿嘿地坏笑，拨开人群，牵着“张三”一跛一跛地仓皇而逃。

我下车间巡视，李老四从车间通道窗口探出头，跟尹师傅神秘地比画，躲闪着我悄悄地走了。我凑近尹师傅，你俩比画啥？尹师傅诡秘地笑，晚上，我俩吃……算了，小姑娘甭打听。尹师傅扭头没影了。尹师傅好喝酒，半斤八两白酒是家常便饭。一定又和李老四喝酒、偷馋。我撇嘴一扬脖，扭头也走了。

有个文案要完成，我忙到了晚上。八点左右，我拎着包路过门卫，尹师傅摇摇晃晃从门卫室出来，迎面碰上我，一股酒气扑来。他的手在空中画着圈。

王秘书，咋刚回？进去吃点狗……跟你说这干啥？

我愣了一下，伸长脖子看门卫室，恍惚看到李老四正在啃着啥东西，喝着小酒。

我打个冷战，不会吧？我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拖着疲惫钻进了黑夜里。

翌日，我哼着小曲，进了厂门，没看到李老四，又朝门卫室张望，也没见到狗。“张三”咋也没影了。

我满脑子问号，进了办公室。

羚姐，咋不见李老四和“张三”？

羚姐叹口气，唉！昨晚，“张三”咬了李老四，逃跑让车撞飞了，李老四救它迟了一步也让车撞了，住进了ICU……

啊？“张三”咋会咬他？

昨晚，他杀了母狗莉莉……

这时，我想起了男澡堂隔三差五传来狗的嗷嗷嚎叫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窗外，三竿的太阳，躲进了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