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丽娟
梁漱溟先生认为中国文化是自混沌的、原始的神话时代直接迈进人文时代,没有西方文化两者之间有系统分明的、有行为约束力的宗教时代过渡,所以中国文化是早熟的。因此,在缺乏宗教精神的中国传统社会中,中国人作为近情的生物,逐渐发展了其圆熟、包容、忍耐的品性,体现在园林当中则表现为现世主义、近情思想、家族意识。
儒家教导以今生今世为生命修为的目标,在现实世界中找寄托,由此道德、艺术代替了宗教的功能。在现世主义精神环境下,中国人“圆熟”的品性逐渐形成,显露出一种含有以支持力和容忍力为基础,而没有争胜精神的特质,而其产生的根源正是老庄思想。中国自然山水园则是其典型情感寄托下的产物。
中国文人借园林以明志,以愚当隐、以拙为退,这种“圆熟”品性可以说是历史上特有的文化现象。自然山水园是在中国士大夫阶层在遭受政治上的忧患、失意与咏叹生命无常、人生短暂后,追求一种超脱尘世的清淡隐逸生活而产生的。名士们以纵情放浪、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反抗礼教的束缚,“越名教而任自然” 寻求个性的解放,其行动则表现为饮酒、服食、狂狷和崇尚隐逸,实际上是回避现实,麻醉自己的消极表现。山水园林则成为了时代精神久久寻觅而获致的一块心灵的田园,映射在园林造景和审美上,则不同程度地体现出对于病梅枯荷、苍藤古木、铁干缪枝、寒塘蝉影等荒寒孤寂之意的偏好,表达着深林孤芳、冲寂自妍的精神品格。表现在园林建筑中“装点则是文明的圆熟的表现,装饰是累积了几千年的文化的信符,圆熟事实上是一种生命精神的显现,充满了现世的与象征的意义”。
这一现世主义观念实为自然主义精神,抚慰了受伤的士人之灵魂。主张田野风的生活,文学,艺术并崇拜原始的淳朴,则为“迷不知吾所如”的无依托、无目的的感情找到了安顿,促成了士人寄情山水,雅好自然的社会风尚。
中国人似乎总是力争上游去做一个近乎情理的生物,在情与理两种因素的结合下产生了人类行为的是非和历史的论题的判断标准。近情精神使中国人思想人性化,产生一种不易度量的包容性与忍耐性,使一切事物调和起来,所以维持世界。故此,产生“中庸之道”,中庸即为本质上合乎人情的“常轨”,故曰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它冲淡了所有学理的浓度,毁灭了宗教的意识。
林语堂先生曾说,中国人都兼修儒道,能做官就是儒者,不能做官就是道者。在日常生活中,中国的知识分子每天都经历几次精神状态的转换。在父母、子女面前是儒者,在妻妾近朋之间又是道者,在前厅之行为是儒者,在后院之行为则是道者了,反映了中国人外儒内道的生命观。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这种生活的对立性,使得中国人产生一种包容与忍耐的性情,接受所有宗教,后来发现中国园林其实是融揉儒、道、释三家观念,受其浸润而逐渐衍生的。
在包容与忍耐的品性中,中庸之道成为处理事物之方式,近情精神则为其尺度,表现在园林当中则是诸造园要素之间始终维持着不偏不倚的平衡,整体呈现出一种和谐的状态。其中,建筑美与自然美的糅合则处理得尤为得当。匠师们创造出许多别致的建筑形象和细节,如临水的即仿舟船的形式以突出园林的水乡风貌,建筑物与自然环境之间的过渡衔接,常会用山石包镶着房屋一角,堆叠在平桥的两端,甚至代替台阶、楼梯、柱墩等建筑构件,使一切看起来没那么突兀、呆板。此等足以表明中国人运用心灵的智慧与情感,通过展示风景,体现出对待生命的态度。
此外,中国人在园林当中寻获灵感与活跃的因素,将慈悲的意识、丰富的爱好自然和艺术家风度,渗入园林当中,使得“诗情画意”为最高境界,从而园林好似凝固的音乐,无声的诗歌,引发了鉴赏者之类似的情感激动和理念联想,故王维曰“是景语皆情语也”,倘若对比与欧洲“规整式”园林那对称的布局几何图案,则可明显看出东西方艺术所表现的全然不同审美观念。
每个人的生命不过是家族树的一个分枝,以其生命来帮助全树的生长和延续。人类的生命因之被视为一种生长或延续,而对整个家庭履行其责任,革辱与其,在孔子的心目中,政治的最后理想是和生物学很有关系的,“老者安之,少者怀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是十分值得注意的,因为它不仅是关乎枝节,而是政治的最后目标。这就是所谓“达情”的人文学主义哲学。孔子要一切人类本能都得到满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由一种满足的生活而得到道德上的和平,而且也因为有道德上的和平才是真正的和平。
西方人从神本主义出发,重视创造一个神威笼罩下的永恒环境,所以他们选择石材建筑,把自己的生命雕铸到建筑物上,那就是不计成本,不计岁月,用最坚固的材料,刻画最细致的纹样,建造最牢固的殿堂,以期千秋万世。中国人从人本主义出发,立足于眼前的天地和现世的享乐,所以采用了不求永世长存,只求一世享用的施工快速的木结构建筑。在生物性的家族观念中,承认了兴久必衰、衰后有生的道理,一方面寄厚望于子孙,同时信奉命运之说,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
再而由于木材的寿命是短暂的,几乎与人的寿命相当,因此建筑的生命似乎应合于人生的悲欢离合,随着家庭的兴衰,可以伸展与收缩。由于伦理的制度是普遍的,是各家族所共同遵奉的,所以住宅转手,只要略加剪裁就可适用。园林转人名家之手,也必予修护。因此,每一座住宅,每一处园林,都有它自己的历史,在此期间不知见证了多少家族的兴衰离合,成为地方发展演变的证物。足见园林不过是过眼烟云,红楼一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