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平
三月,朋友从波光潋滟的南方来。降落在呼伦贝尔大地,他不由一脸惊讶——这不是回到了冬天吗?的确,这里看不到绿色,积雪一如冬季覆盖在无垠的草原上,马群的后面冰碴和霜花飞扬而起……我告诉他,这里的春天在银装素裹中。
呼伦贝尔位于祖国版图的“鸡冠”处,大兴安岭群山由西南向东北纵贯其间。在大山的西面,就是茫茫八万平方公里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我们驱车走向草原深处,一路看烟雪浩渺,苍穹浑然,感觉行进在一个永无边界的银盆里。而传说中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通通被平坦旷远的地势摊平,遥看有,近却无。
走出一百公里,伊和乌拉山像巨人一样平地而起。此山诞生于远古的某一次地壳运动,海面成为草原,礁石升腾成山。在山的顶端,兀立着一排高大的岩石,像是长生天信手将一段长城放在了这里,恰好挡住了西伯利亚来的寒流。这里的牧民年年在山顶垒石插柳,建成了一个敖包。每到六月,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带着美酒和全羊祭祀祈福,愿草原风调雨顺,万物吉祥。我们攀上岩石,向敖包献上洁白的哈达,以顺时针方向绕敖包三圈,每人垒上一块石头,以示敬意。
鹰在这里坐窝孵卵,是因为这里险峻又有阳光。这岩石的南北两面的温差很大,一块面包在南可以晒成干,在北可以雪藏到夏天。朋友背靠岩石而立,果然感到一片温热,瞬间将身上的寒凉驱走。我拨开脚下的草丛,让朋友看,一抹嫩嫩的绿,已经在泥土里洇出。
一切仿佛都是长生天的杰作,伊和乌拉山脚下,九曲十八弯的海拉尔河缓缓流过。海拉尔河发源于大兴安岭,凛冽而又野性的河水从山间泉涌直下,到了平坦的草原就没了脾气,乖乖变成了绣女手中的丝线,慢慢地在天鹅绒般的大地上缠绕,不知道绕了多少道弯,方依依不舍地离去。
谁说季节还在沉睡?西来的风撒下一把冰冷的钢针,为河道除了积雪,掀开盖头,让春天由此崭露美颜。看那河床吧——长长的蓝冰在雪原上闪耀光泽,犹如蓝宝石的无数切面,反弹着太阳的光芒,熠熠楚楚、美不胜收。走下山去,我们远远就闻到了河水的气味,是灌木浸泡在水中的清香,是干草在冰雪中酥软的冷香。蓝冰的边缘已经融化,河畔弥漫着温情的潮湿。我们拥抱蓝冰,听到河底微微的水声。
我要在这里找一朵花儿给朋友看。那花是从雪窠里长出来的生命,是寒冷中彩色的童话,是一个渺小的奇迹。果然,在柳树下的残雪中,我找到了它。这学名叫细裂白头翁的小花,已然含苞待放!它是那么低调,浑身是毛茸茸的灰,只有花蕾上一抹幽幽的蓝。这小小的蓝花,是草原花海的第一声呐喊,也是季节赐予草原生灵的头道美食。
黛绿色的松林,把群山涂抹得深深浅浅,风被山林阻断,炊烟像水墨一样袅袅升起,天地犹如曲终人散的水晶宫殿,澄明而寂静。耳边是马蹄敲击雪窠的声音、雪块从松枝上坠落的声音……当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一道阳光猛然袭来,像无数金箭射入遍地白雪。风景一泻千里,到处积雪暄腾,如蝴蝶在马腿前纷纭。
行至大兴安岭脚下的林缘草原,我们去看牧民斯仁道尔吉家的春牧场。斯仁道尔吉和娜莎正在接羔,看到我们,一笑,示意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我知道,如果惊扰了刚生了宝宝的母羊,它就会拒绝哺育自己的新生儿。不远处,两只棕黄色的动物发出了一种浑浊而尖锐的叫声,它们竟然是两只狐狸,野生的!当忙碌的娜莎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似乎并不害怕。突然两只狐狸用后腿站起身来,靠近娜莎转圈儿,叫人非常奇怪。斯仁道尔吉抬头示意,原来空中来了一只巨大的草原雕,它飞得很低,在地上已经能看清它尖利的鹰嘴和铁钩般的鹰爪。朋友,这就是呼伦贝尔!周天寒彻,然而每一种生命都不曾屈服,都勇敢地活着,顽强地延续着,物竞天择,永不放弃。正是这些强有力的生命,构成了生生不息的春天。
忙了一天,数一数接下的羊羔,足足十七头!丰收了!这是斯仁道尔吉和娜莎回到草原接手父母的牧场以来,第二次取得足以告慰父母的好成绩。斯仁道尔吉说,我们牧人的幸福就在羊身上,羊好,日子就好。
去年秋天,草原上终于又出现了丝丝缕缕的晨雾秋霜,这就说明地下水的水位在渐渐恢复。这真是叫人喜悦的事情,盼只盼牧草上挂着珍珠的草原早日回来!让长生天再赐予我们一场瑞雪,草原有了银色满满的春天,就有一碧千里的夏天、遍野金黄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