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云集和名人亲属及不得志老干部栖身之所
我在上海图书馆工作了20年,其间接触到不少人物,很有特点。一类是馆领导和知名专家。因为上海图书馆在世界上地位较高,所以馆长、副馆长一般都是各学科领域的知名专家。我刚去时馆长是任鸿隽,有专车和专职司机,他是中国科学史上的著名人物,中国最早的综合性科学团体——中国科学社和最早的综合性科学杂志——《科学》月刊的创建人之一,中国近代科学的奠基人之一。他去世后接任馆长是顾廷龙,古籍版本专家,他是苏州人,不善表达。副馆长是严独鹤,原来是报刊图书馆馆长,是二三十年代鸳鸯蝴蝶派文人,他孙女后来是我的学生。还有一位副馆长李芳馥,老的图书馆学专家,原来是人民图书馆的。另一位是郭学群,化学专家,原来是科技图书馆的。这些副馆长基本上不管事,管事的是党支部书记兼副馆长。“文革”中这些馆长、副馆长都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批判和打倒。从他们的身份看,上海图书馆的地位很高。
第二类我所接触的人,同中国名人有关系,他们多是知名人物的亲属,在书目部有3人。我刚到上图时见到一老者,似曾相识,人家叫他林老,本名林知渊,他原是国民党少将,属于福建海军系统,原来是陈绍宽的部下,解放战争时期蒋介石对海军中的福建派进行排挤,所以大陆解放时他没走,后来参加了民革,1957年被划为“右派”,摘帽后调到上图。一位是黄维的夫人蔡若曙,同我在一个部门,她上班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神经也不太正常,这是当年黄维被解放军俘虏后因为焦虑和紧张引起的。她写的字非常漂亮。后来黄维被特赦,她去了北京。还有一位叫汤兆珪,她是梁鸿志的小老婆,住在慈惠南里,一直住到“文革”开始。这个人很聪明,善于保护自己,“文革”时很注意向年轻的造反派示好,所以没遭到批斗。外文采编部有一位是叶公超的妹妹,叫叶崇德,后来是上海文史馆馆员。“文革”中上图因此被称为“藏龙卧虎”之地,说明上图很奇怪,是近代一些历史人物亲属的安身之地。
我在上图还接触到的一些革命老干部,像读者部(俗称阅览部)主任陆震,是新四军老同志;另一位徐剑,也是新四军老同志,曾当过办公室、书目部主任;李光铎,也是部队老同志,曾任采购部主任(科级)。另两位组级干部,一位叫王甦,一位叫万清玉,后来是离休干部,也是部队过来的,他们同我关系非常好。现在陆、徐、王都去世了。实际上他们在党内不得志,这也或多或少影响上图在社会上的作用。
我和柯庆施“钦点”的右派苗立沉结为好友
我在上图期间同我接触多,留下深刻印象,甚至同我友情很深的,有几位人物。
一位是苗力沉,他1921年出生,河南洛阳人,比我大7岁,笔名之真。他1937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在延安抗大学习,后任总政和军委两考察团团员、中央敌伪研究室研究员等,1946年2月,延安新华社为加强广播力量,调他到新华社语言广播部,就是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编辑部,担任编辑。1948年9月12日,华东新华广播电台开始试播,成立了以周新武、苗力沉、陈浩天、王元石、华坚、孙卫山等7人为委员的管理委员会,周新武和苗力沉为正、副主任,苗力沉还兼编辑主任。解放战争时他先在山东,后随部队一路南下,5月23日进上海,由周新武带领他们接收了大西路(今延安西路)上的国民党电台后,用华东人民广播电台的名义对外进行广播,这时周是台长,苗是副台长。同时他俩也是后来上海广播事业管理处的正副处长。1955年9月22日周调北京,苗任台长,当时的任命书是中共中央政治局批准的。他还是中共上海市第一、二次代表大会代表,上海市第一、二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56年时,上海人民广播电台跟踪国外电视发展的信息,酝酿在上海创建电视台,当年8月2日,身为台长的苗力沉和副台长陈浩天联名向中共上海市委提出报告,申请筹建上海电视台,还编制出了《上海电视台设计任务书》草案,提出要自己动手设计制造电视发射设备。1957年7月26日,苗力沉又会同副台长陈浩天向中共上海市委、市委宣传部正式提出建立上海电视台的方案,这个计划当时得到了上海市副市长曹荻秋的支持,被纳入市政建设规划。正当各项工作展开之际,“反右”运动开始,苗力沉、陈浩天遭到批判,下放劳动,上海电视台的筹建工作也因此陷入停顿状态,不然上海电视台的诞生会早几年。
苗力沉性格脾气急躁,因为参加革命早,平时常摆老资格的派头,“反右”运动中他成为重点批判对象,但没有被打成右派,因为他参加革命的历史很清楚,没有历史问题,同时当时市委宣传部部长石西民保他,但是后来弄到柯庆施那里就不行了。柯庆施在一次市里召开的会议上说,苗力沉不当右派谁当右派,因为柯庆施对苗所主张的电台节目搞多样化十分反感。由此1958年他被补划为右派。1958年被补划的一般都是大右派。他的副手陈浩天则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与此同时苗力沉被开除党籍,送去劳动改造,老婆也因此同他离婚。1962年他被摘掉右派帽子,1963年调到上图,到书目部的报刊索引组。我记得很清楚,他头天来上班时,披着一件藏青色呢大衣,一副大干部的派头。后来在学习时我慢慢同他熟悉。凡是小组学习他必发言。
我对苗十分尊重,调来时他是10级干部。因他是河南人,同山西邻近,我俩的饮食习惯相近,他不吃米饭,只吃馒头,总是备有大蒜头,所以我同他一见如故。我因为同他感情上很接近,故后来逐渐知道他的历史,一直感到把他打成右派是没有道理的,并不认为他是反党,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右派来看待。在编报刊索引时,他有一创见,自编了一个报刊索引分类表,戏称苗氏分类表,他还将有关内容写成论文,登在刊物上供大家讨论,后来真有人写文章同他商榷。后来他又结婚,找了一个老工人,过普通人的生活。他女儿是北师大生物专业毕业,分配到上海某生物研究所,他續妻有个儿子。他业务上很钻研,他搞的报刊索引分类表蛮有政治水平,在上图曾经引起不小的震动。“文革”开始后他又被整,挨批斗,被打,关牛棚,什么都挨到了,但这都没有搞倒他,因他出身农民,身体底子好,他在夏收割麦时动作飞快,挑担比我们挑得还多。那时每天下班前造反派押他到上图门口跪在那里,向过路的革命群众请罪。有一年三秋下乡劳动,他和我分在一个组,他是组内主要劳动力,干活主力,当时他已50来岁,但是比我们青年人干得好,大家对他的体力特别佩服,他什么活都能干,而且不怕脏不怕累。在工作、学习和劳动上我都佩服他,生活习惯我们也相近,我和他的关系很融洽,无所不谈,“文革”中我被列为“狗崽子”,我于心不甘,他被批判,也于心不甘,所以我同他心心相印。他从不把我当外人,一直视我为小兄弟。
“文革”后期我一度调到上海工人政治学校图书馆工作,不久我又从工人政治学校回到上图书目部书目组,编各种专题索引。回来后对我政治上的压力基本没有了,但无形的压力仍然存在,时时刻刻存在。书目部有五六个人,主角是苗力沉,包括我,其余都是老知识分子,是搞古籍、俄文的,每天午饭后我们在一起散步,开始是偶尔散步,后来成了约定,每次沿着南京路、西藏路到人民广场,再沿黄陂路回来。说是散步,实际上是进行串联和交流,交流有关政治形势的消息并进行议论。不久被上图同事注意到了,有消息漏出来工军宣队内部说我们这组政治谣言甚多,但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1976年9月9日毛主席去世后,老百姓私底下都担心形势怎么发展。有一次我们走到人民广场,我同苗力沉悄悄地说,你在延安呆过,叶帅这个人怎么样?他说:我告诉你,叶帅既有能力又有魄力。我说:“你让我像吃了一个秤砣一样,我的心定了。”当时大家都寄希望于叶帅。果然,后来形势的发展证明苗的判断非常正确。
“四人帮”被粉碎后苗力沉得到改正,恢复原来的级别,调到上海社会科学院,担任《社会科学》杂志副主编。在落实政策时他还分到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1985年他离休。我在上图从1963年干到1980年,离开上图前,曾向他征询意见,去复旦分校帮助筹建档案专业是否好,他说应该去,全力支持我。我们后来一直保持密切往来。后来他患了癌症,住进了华东医院高干病房,我去看他,曾和他作最后的诀别。
2005年的一天,市委统战部周箴副部长告诉我,统战部部务会议已经过讨论,想让我到上海市文史馆去当馆员,随即我就到华东医院去看苗力沉,当时他已不能讲话,但我俩有一段特别的对话,至今仍印在我脑海里。我对他说:如果你能听清楚我的话,你就眨眨眼,他马上眨了下眼睛。我说统战部领导让我去文史馆,我看到他又眨了下眼,脸上露出微笑。这是我俩最后的一次见面,几天后他就去世了。现在我家里还养着一株植物,终年碧绿,这是有一次我到医院去看他,在他病房里放着的他女儿养的一盆植物,我和另一个朋友看这植物很有韵味,就各摘了一小片,带回家养着,至今活着,这是他生前所喜欢的,也算是寄托我对他的怀念。他去世后他女儿邀请我和一个朋友帮助编辑《苗力沉文集》,至今尚未完成,我的心愿是一定要完成这件事。
因组织聚会多惹祸上身的朱济忍
另一位同事朱济忍,给我印象也非常深,他也是个喜欢强烈表现自己的人,在上图的老同志中无人不知,他1962年来到上图,也在书目资料组,他是货真价实的老革命,20年代留日,30年代入党,解放前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上海解放后在华东军政委员会交际处任处长,他对旧上海很熟悉,是大少爷出身,他夫人是上海美术馆副馆长,住在枕流公寓。他性格开放,喜欢强烈表现自己,加上他资格老,我们学习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洗耳恭听,听苗力沉和他发言。当时正好学习新华社发的批判苏联修正主义的九评文章,每次他们都是高谈阔论,成为学习的主角。书目部学习在上图出名,就是因为有他们俩。他来上图后不把自己当成右派,完全是老革命。他同我关系很好,因他同我舅徐大可在解放前是一个支部。他喜欢同大家交往,经常在家里举行酒会,准备了西点冷菜饮料,邀请书目部的老同志到他家去,一个常客是苗力沉,还有几个老知识分子,一个是顾颉刚的学生,还有我们这批大学生,十来个人。当时他的两个儿子去新疆支边,我们都去欢送。这样的聚会搞了好多次,“文革”中被揭发出来,说在老反革命老右派家中搞聚会,被称为“裴多菲俱乐部”,我是骨干之一,凡是去过的都被贴了大字报。当时确实是聚会,但没有什么所谓的反革命罪行。1969年、1970年有一天,上面通知馆里工作人员集中在一个大阅览室,可坐二三百人,举行批判反革命分子朱济忍大会,通知我坐在第一排,我在私底下偷偷同苗力沉讲,看来今天要大家进行揭发,我俩千万不能上台,要想办法逃避。我估计这个会不是上图自己搞的,而是无产阶级司令部要搞他,因他平时口无遮拦。那天公检法都有人来,会议第一项议程是群众对朱进行揭发批判,一开始又是我那同学上去揭发,他一口浙江慈溪方言,形象也不好,一副佝僂的样子。这个人人品不好,这已经是第三次表演了,他的发言空洞无物,我印象中除了他没有第二人发言,就宣布将大特务老反革命予以逮捕。他曾知道蓝苹的历史,此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夫人不久也去世,后来听说他没有死在监狱里,在上图公开逮捕的只有他一人。他被逮捕后,所谓“裴多菲俱乐部”的事情也就告一段落。
(本文选自“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口述历史丛书”之《武重年口述历史》,该书即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口述者生前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撰稿人为上海档案馆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