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达明
初一那年暑假,父亲从古旧的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两本水写字帖。他把其中一本楷书给我,留下行书那本。我翻开一看,那淡蓝色的纸上有红线标出的正楷字,很是欢喜。更让我欢喜的是爸爸说这种纸用水描写以后,写的地方会立刻变黑,然后会渐渐变干,干了以后还能继续使用。我喜欢得要命,催着父亲马上教我练字。
父亲带着我,又翻箱倒柜地找出过年写春联用的两支毛笔。因为长时间没用也没洗,那毛笔的一端粘在一起,硬硬的,父亲说要用水泡开才行。父亲把笔放到井边的一只破碗里,放上水,和我蹲在边上守着,守着那坚硬的笔头像一朵花一样地开放。水渐渐变黑,而笔头还像千年的雪莲籽一样,似乎一动不动。我想可能是碗太小,便自作主张地把家里洗脸用的脸盆拿来。父亲看看我,先是一愣,接着摇摇头说:“泡笔洗笔,是学书法的第一步。如果连这点耐心都没有,还学什么书法?泡笔的时候不能急,不能用力按,否则会把笔头按坏的。”我没想到练字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那两只睡了千年的“古莲籽”在父亲换了几次水之后终于露出本色,奇怪的是一支笔头为白色,另一支却是淡淡的红色,真如一朵小小的睡莲一样。我们拿着笔,找装水醮笔的器具。只见父亲走到堂屋的梳妆台前,拿了母亲用剩的一个空雪花膏瓶子,在里面装上水,然后放到我们练字的小方桌上,有些得意地说:“写写看。”屋里满是淡淡的香气。
我握著笔,蘸了蘸瓶子里的水就准备写字,却被父亲立刻制止。“笔拿得不对。”说完,父亲又教我执笔运笔。
当我学会这一切之后,父亲也坐下来,用他那支白色笔照着字帖写行书字。写了几行,父亲抬头看我,见我写得比他还快,笑笑说:“要慢,要有耐心。”不一会儿,他又自鸣得意地说:“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有点香味。”
“知道是哪来的香味吗?”他继续得意地问。
“当然是瓶子里的啦。”
“你再闻闻。”
“还是瓶子里的。”我坚持地说。
他笑了,用毛笔指指面前的字说:“是字里的。”
我哭笑不得,心想这字的香味还不是来自瓶子里吗?
父亲看到我的表情,不以为然地说:“人们常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一个人的品质达到一定的境界后,他的品质会表现在他的字里、文章里……你现在只闻到瓶子的香味,却闻不到字的香味。我告诉你,这字因为瓶子,也是香的。如果一个人有高尚的道德情操,那么这个人就是一只有香味的瓶子,他写出的文章、写出的字,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就能让人从中‘闻到香味。”
当年,不甚明了父亲话里的含义。但在他指导下写了十多年的字,的确大有进步。再后来学着写文章,渐渐地有了不少感受。现在回过头来想想父亲的话,似乎觉得自己在练字作文的过程中,做人的境界也提升了许多,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父亲的那句话却像生了根一样:人是一只有香味的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