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2019年年初,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颜真卿特别展”,从台北故宫博物院借来了《祭侄文稿》,使台北故宫深陷借展风波,也让这件颜真卿的书法名帖成为舆论焦点。据云,1月16日开始的展览,在第二十四天就迎来了十万名观众,比六年前的“书圣王羲之”大展早了八天。排队两小时,只看十秒钟(因有工作人员轻声提醒排队人群“不得停留”),却无人抱怨,相反,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神色。我相信这十秒,对于他们而言,已成生命中至为珍贵、至为神圣的时刻,有人甚至准备了大半生。报道上说,有一位来自香港的五十七岁观众,七岁开始写颜体字,认识颜真卿五十年,却“从来没想过这辈子竟然有机会能近距离看到《祭侄文稿》”①。看展的观众,大多观众都衣着正式,屏气凝神,仿佛参加一场神圣的典礼。透过斜面高透玻璃俯身观看的一刹,他们与中国历史上最珍贵的一页纸相遇了。一个展览,让写下它的那个人,在一千三百多年后,接受十余万人的注目礼。
我本欲专程去东京看展,没想到四十天的展览时间在我的新年忙碌中倏然而过,想起来时,已悔之晚矣。三月的暖阳里,我到郑州松社,去偿还一次许诺已久的演讲。没有想到,一位名叫久洋的读者,竟专程从西安赶来听讲,还给我带来了他从日本带回的“颜真卿特别展”宣传页、展出目录以及畫册,可见“九〇后”的年轻人,也有人如此深爱传统。我还没想到,一场演讲,我竟得到了如此丰厚的回报。
离开郑州的飞机上,我盯着纸页上的《祭侄文稿》反复打量。我觉得自己也很幸运,因为我不止有十秒,我的时间几乎是无限的,《祭侄文稿》就在我的手里,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一千三百多年前出生的颜真卿,此刻就近在眼前。我可以从容地、细致地观察颜真卿的提笔按笔、圈圈画画,体会它的疏疏密密、浓浓淡淡。一篇文稿,因出自颜真卿的手笔而拥有了不朽的力量。我突然想,《祭侄文稿》在时间中传递了十几个世纪,而书写它的时间,或许只有十秒,或者一分钟。
写下《祭侄文稿》时,颜真卿刚好五十岁。
写下此文时,我也五十岁,是颜真卿的“同龄人”。
但我的五十岁和颜真卿的五十岁,隔着月落星沉、地老天荒。
颜真卿五十岁时,他生活的朝代刚好迎来“至暗时刻”。
一场战争,把盛唐拖入泥潭。
我们都知道,那是“安史之乱”。
在承平年代生活久了的人,是无法想象战乱的痛苦的,像二十世纪的战乱,即使我们通过各种影像一再重温,却依旧是一知半解,没有切肤之痛。非但不痛,那些战火纷飞的大场面,甚至让我们感到刺激与亢奋。我们是带着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来观看战争的,因为战争越是惨烈就越有观赏性,这也是战争大片的票房居高不下的原因所在。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这是时间赋予人们的优越感,每一个和平年代的居民,都会有这样的优越感,连唐朝皇帝李隆基也不例外,因为在他的朝代里,战争早已是明日黄花,自从公元618年李渊在长安称帝,建立大唐王朝,一百三十七年来,这个王朝从来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皇室内部的夺权斗争,以及“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民族战争不计在内。因此,所有的战争,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一部传奇,他自己,永远只是一名观众。也因此,当一匹快马飞越关山抵达临潼,把安禄山起兵造反的消息报告给唐玄宗时,唐玄宗一下子就蒙圈了,脸上分明写着三个字:不相信。
那是大唐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十五日,唐玄宗正与杨贵妃一起在泡温泉,他的眼里,只有“芙蓉如面柳如眉”①“肌理细腻骨肉匀”②,华清池的云遮雾罩里,他听不见“渔阳鼙鼓”,看不见远方的生灵涂炭、血肉横飞。这注定是一场空前惨烈的战争,惨烈到完全超乎唐玄宗的想象。这场战争不仅将要持续八年,而且像一台绞肉机,几乎将所有人搅进去,让几乎每一个人,都经历一次家破人亡的惨剧,连唐玄宗自己也不例外。对于战争的亲历者而言,战争从来不是一场游戏,更不是在戏台上唱戏,而是生与死的决斗,是血淋淋的现实,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此时,在芳香馥郁的华清池,在“侍儿扶起娇无力”③的销魂时刻,在帝国的另一端,安禄山的叛军已从今天的北京、唐朝时被称为“范阳”的那座边城,军容浩荡地出发,迅速荡涤了河北、河南,仅用三十三天,就攻陷了大唐王朝的东京洛阳,灯火繁华的“牡丹之都”,立刻变成一片血海。那血在空中飞着,在初冬的雨雪里飘着,落在旷野里的草叶上,顺着叶脉的抛物线缓缓滑落,在夕阳的光线中显得晶莹透亮,轻盈的质感,有如华清池温泉里漂浮的花瓣。
连远在庐山隐居的李白都闻到了那股血腥味,于是写下这样的诗句:
俯视洛阳川,
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
豺狼尽冠缨。①
安禄山用他的利刃在帝国的胸膛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直到那时,早已习惯了歌舞升平的人们才意识到,所谓的盛世,竟是那样虚幻,和平与战乱,只隔着一张纸。
那个派人千里迢迢送来一张纸,惊破唐玄宗一帘幽梦的人,正是颜真卿。
在进入颜真卿的世界之前,我们不妨打量一下“安史之乱”的“主角”安禄山。
因为这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安禄山,让许多人的命运轨迹都发生了急转弯。
《旧唐书》说:“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②营州,是今天辽宁省朝阳市,距离都城长安,可以说是地远天荒。说他是“杂种胡人”不是骂人,因为他真是“杂种”。他父亲是粟特人,母亲是突厥人,血统跨越了北方草原和西域,也使身为混血的安禄山同时具有了粟特人的精明和突厥人的剽悍。
唐玄宗对安禄山颇为喜爱,原因之一,是安禄山长得白,长得胖,憨态可掬,用今天话说,就是“萌萌嗒”。他体重曾达三百三十斤,走路时,需有两人架住他的肩膀,他才走得动;在华清池泡温泉,出浴时,要两个人帮忙抬他的肚子,阉官李猪儿用头顶住他的肚子,才能给他系上衣带。但受唐玄宗之命跳起《胡旋舞》时,他却动作敏捷,迅疾如风。这有点不可思议,但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所以,不仅唐玄宗喜欢他,杨贵妃喜欢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养儿,连杨贵妃的三个姐姐——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和韩国夫人都跟他眉来眼去。
原因之二,是安禄山会“来事儿”,会揣摩人的心思。这天分,来自他父系的遗传,因为粟特人游走于中亚与中国中原之间,以经商为业,六到九世纪,从小亚细亚以东经中亚到塞北草原的广袤地区,都是粟特商人活跃的地区,因为这个跨文化地带,正孕育着无限的商机。安禄山的血管里流着商人的血,因此他嘴甜,善投机,为了利益,甚至可以不择手段,这是他的本性,也是本能。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安禄山还是一个盲流,整日里偷鸡摸狗,有一天被范阳节度使张守珪逮个正着,本来要用乱棍打死的,假若那时就将安禄山打死,安禄山后来就当不上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一手掌握帝国北部边境的东半部,也就没有“安史之乱”了。但事件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反转的原因,就是安禄山的那张巧嘴。
当时,安禄山没有喊饶命,假如喊饶命,他必死无疑。关键时刻,语言要有效,安禄山的语言就非常有效,他是这样说的:“将军不是想灭奚和契丹吗?为何要杀壮士呢?”一句话就戳到了张守珪的心窝子里。的确,对于张守珪来说,杀死一个偷鸡摸狗的小贼最多只对维护地方治安有好处,消灭奚和契丹才是他的最大责任,既然眼前小贼生得勇武,何不用他去与异族作战呢?历史学家说,这是安禄山一生发迹的起点。这一年,安禄山三十岁。
原因之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唐玄宗有战略上的考虑。为了防止边患,唐玄宗感到巨大压力。他开始提拔草根出身的胡人(陈寅恪先生称之为“寒族胡人”)驻守边疆,因为这些人不但骁勇善战,而且没有政治背景,不会互通关节,只能依靠军功来升迁。东北军镇的安禄山、西北军镇的哥舒翰因此有了在体制内飞升的机会。但这样做也是有漏洞的:它将帝国的安危维系于将领个人是否忠诚。这一隐患,在日后险些倾覆了大唐的基业。
为了表达对安禄山的亲切关怀,唐玄宗不断赐给他豪宅美食、绫罗绸缎、金银器物。衣食住行,样样照顾周全,好像不是安禄山巴结唐玄宗,而是唐玄宗巴结安禄山。以食而论,“玄宗每食一味,稍珍美,必令赐与” ③。至于住,唐玄宗指示有关部门,为安禄山在亲仁坊建筑豪宅,“但穷壮丽,不限财力”。至于室内器物用具,更是不计其数。翻阅段成式《酉阳杂俎》、姚汝能《安禄山事迹》,看到唐玄宗屡次赏赐安禄山的大礼包,我感到触目惊心。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也写:“具幄帟器皿,充牣其中,有帖白檀床二,皆长丈,阔六尺;银平脱屏风,帐方丈六尺;于厨厩之物皆饰以金银,金饭罂二,银淘盆二,皆受五斗,织银丝筐及笊篱各一;他物称是。虽禁中服御之物,殆不及也。”①就是说,安禄山使用的生活用品,连皇帝都比不上。把“儿子”惯到了这个地步,唐玄宗还说:“胡眼大,勿令笑我。”意思是, 胡人大方,不要让他笑我小气。
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在长安,唐玄宗送给安禄山一个更大的红包——当安禄山即将离别长安,唐玄宗为了表达依依惜别之情,竟然脱下自己的御衣披在安禄山的身上。这让安禄山亦喜亦忧。喜的是黄袍加身,绝对是个好彩头;忧的是他的谋反之心,早已被人看透,这一下更加欲盖弥彰。
中书令(后任宰相)张九龄第一次见到安禄山就断言:“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②那是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安禄山在张守珪手下当兵的第二年。
后来担任宰相的李林甫看出安禄山“阴狭多智”,“揣知其情伪” ③。杨国忠知道安禄山不会一直甘居其下,为了早点把安禄山踩下去,他三番五次对唐玄宗说安禄山要谋反,唐玄宗都一笑了之。楊国忠干脆把安禄山的宾客李超等人抓起来,关到御史台的监狱里,然后,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从人间消失了。安禄山得到消息,到华清宫见到他爹唐玄宗,像一个无辜的孩子一样向唐玄宗哭诉:“杨国忠要杀我!杨国忠要杀我!”④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安禄山的哭诉,让唐玄宗同情心瞬间泛滥,不仅保护安禄山的意志更加坚定,而且立刻提拔他做左仆射,同时提拔了他的两个儿子。他并不知道,安禄山根本不是弱者,他已为反叛悄悄准备了十年,兵强马壮,蓄势待发。
安禄山感受到了朝廷的凶险,在得到唐玄宗亲赐的御衣之后,他一刻不敢逗留,以最快的速度,策马出了长安城,过了潼关,也不敢稍加停歇。他匆忙上了船,顺黄河而下。沿途的船夫接到命令,手执绳板,提前站在岸边等候,人换船不停。这只船恍若一只射出的箭,飞出潼关,奔向着他的巢穴——范阳。
终于,在第二年,慷慨地把御衣送给安禄山的唐玄宗,赤身裸体地听到了安禄山造反的快报。那一刻,即使泡在暖洋洋的温泉里,他也会感到彻骨冰凉。不知他是否会意识到,自己丢掉的可能不是一件御衣,而是整个江山。
关于“安史之乱”爆发的原因,历史学家给出了不同的解释,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民族各方面。集中论述的,有加拿大汉学家蒲立本先生的专著《安禄山叛乱的背景》。公元754年,也就是安禄山反叛之前一年,户部统计全国共九百六十多万户,“这是唐朝户口的最高纪录”⑤。黄仁宇先生分析说:这和初唐的三百多万比较,人口突然增了三倍。⑥实际上的人口数量比这还多,因为中唐时曾任宰相的杜佑说,户口统计存在瞒报漏报的现象。七世纪初期,开始均田制,原则上加入版册上的户口,就要授田。下级政府向人民抽税,就要保障他们有田,所以除了最初登记的三百多万户之外,以后的增加,就非常的吃力。这造成大量无田的人口流离失所,沦为“黑户”,辗转流徙,任人宰割。
与底层民众的艰难生存形成对比的,是皇帝、贵族的奢靡生活。国家财富被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使其成为私产,国家无法有效支配和使用,更不可能用之于民。黄仁宇先生说:唐朝的财富,在民间经济系统之外,去勉强地支持一种以皇室为主体的城市文化,虽有大量资源却无合理征集分配的体系,其结局仍非国家之福。玄宗有子女五十九人,他又在长安西北角建立“十王宅”和“百孙院”。李林甫也有子女五十人。《旧唐书》说他“京城邸第、田园水硙,利尽上腴”①他在长安城东拥有一座薛王别墅,“林亭幽邃,甲于都邑”“天下珍玩,前后赐与,不可胜纪”。《旧唐书》感叹:“宰相用事之盛,开元已来,未有其比。” ②
关于那些皇宫豪宅的内部生活,杜甫在诗里描述:“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③——“紫驼之峰”和“素鳞”是贵族的菜肴,“翠釜”和“水精之盘”是精美的食器。美食与美器相映生辉,成为多么完美的组合,不仅好吃,而且好看。然而,下一句诗却发生反转:“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④——因为饱而生腻(“厌饫”),所以那犀牛角制成的筷子(“犀箸”)举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而切肉用的“鸾刀”,细细地切(“缕切”)了半天,也是白忙一场(“空纷纶”)。
这首名为《丽人行》的乐府诗,犹如一部大片,通过一组组特写镜头,把皇室贵族的生活细节放大给我们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现实,被它呈现得更加纤毫毕现。即使在今天看来,依然惊心动魄。
这样的生活差距,即使在来自边塞的安禄山看来,都是难以接受的。同样是人,差距咋这么大呢?唐玄宗,以及长安贵族的奢靡生活,让安禄山开了眼界,也激发了安禄山的欲望。用阿Q话说就是为什么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虽然我们经常把欲望归结为食与色,但一个人的欲望,却根源于他的眼睛。食欲与色欲,归根结底都是有极限的,只有一个人的眼界没有止境,在它的激发下,欲望会成为无底洞,乃至远远超出人的实用需求。
因此,当安禄山由边塞来到长安,体验到皇宫的富丽奢华,他的心里就埋下了反叛的种子。尽管安禄山与皇帝、贵妃的关系曾亲密无间,但那些都是靠不住的,唐玄宗、安禄山都不过是在演戏罢了,他们演得认真,是因为双方都在这出戏里获得了安全感——安禄山找到了最大的靠山,唐玄宗则找到了一条安家护院的烈狗。说白了,他们都为了自己。但这样的平衡是脆弱的,一旦安禄山的翅膀变硬,他一定会与皇帝撕破脸,向皇权的位置发出冲击。
天宝初年,安禄山执掌的三镇兵力超过十八万人,反叛时可能超过二十万人,他们许多是北方少数民族,一律都是精兵强将,一直征战沙场,肌肉毛发里散发着无尽的野性,事变三年前,李白到幽州,看到安禄山军队厉兵秣马,就倒吸一口凉气,写下“戈鋋若罗星”⑤的诗句,而中央和内地控制的兵力仅八万多人,且不堪一击。《资治通鉴》说:“时承平日久,议者多谓中国兵可销,于是民间挟兵器者有禁,子弟为武官,父兄摈不齿。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中国无武备矣。”⑥
此时的帝国,各种社会矛盾一直被掩盖着,宛如火山爆发前的景象,宁静、平和,风不吹,草不动,人人都很矜持。但这样的平衡也是脆弱的,火山爆发只是一瞬间的事,一旦爆发,就会天塌地陷,人变虎狼。
诗人李白敏锐地意识到,他正置身一个危险的时代,或者说,这是一个适于隐居的时代。从表面上香艳浮华、实际上凶险丛生的长安城出来,他就去了庐山。只有唐玄宗还沉浸在“天下太平,圣寿无疆”(陈王府参军田同秀忽悠皇帝之语)的巨大幻觉里,没有听到他的帝国早已拉响了警报。
一千两百多年后,我坐在书房里掀动书页,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本来,玄宗对国家的形势感觉很好,这样一个强盛的唐朝,一个如花似锦的国家,怎么说乱就乱起来了呢?现在这种飘飘然的感觉被愤怒、懊悔、慌乱所取代,他所面对的是一股正汹涌而来的滚滚乱流。”①
“居安思危”,虽常被挂在嘴上,但历朝历代,都是“居安”易,“思危”难,因为所谓的“安”,可以掩盖一切的“危”。然而,稍读史书我们就会明白,所有只“居安”不“思危”的人都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当真正的乱流汹涌而来,任何人都不可能躲过去,无论他是唐玄宗、杨贵妃,还是李白、颜真卿。
假若没有“安史之乱”,颜真卿就会沿着“学而优则仕”的既定路线一直走下去。颜真卿三岁丧父,家中孩子全由母亲养大,家境算得上贫寒了。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加之颜真卿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颜惟贞生前曾任太子文学,所以颜真卿自幼苦读,苦练书法,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
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安禄山三十一岁,还在张守珪手下当“丘八”;李白三十三岁,正在洛阳、襄汉、安陆之间漂着,距离进入长安城还有十年时间;杜甫二十二岁,也在吴越晃荡着,丝毫没有进入文学史的迹象;颜真卿二十五岁,却已通过国子监考试。一年后,又进士及第。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颜真卿通过吏部考试,被朝廷授予朝散郎、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算是正式参加工作,踏上光荣的仕途。在这一点上,他比上述几人更加幸运。更有意思的是,三十年后,他成为吏部的最高长官——吏部尚书,考试录用公务员,正是吏部的工作内容之一。
颜真卿是在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到平原郡任太守的。平原郡,在今天山东德州一带,那里正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管辖的地盘。国子监考试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经过了二十年的折腾,安禄山已经成为颜真卿的上级领导,不仅统辖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而且如前所述,在唐玄宗面前奋力一哭,哭出了一个左仆射的职务,相当于中央领导了。所以,两年后,安禄山造反,就命令他的手下、平原郡太守颜真卿率领七千郡兵驻守黄河渡口。颜真卿就利用这个机会,派人昼夜兼程,将安禄山反叛的消息送给唐玄宗。
自这一天开始,身为文臣的颜真卿,就和战争打起了交道。当唐玄宗兀自哀叹:“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乎”②,颜真卿已经组织起义军和叛军周旋。我们再也看不到那个舞文弄墨的文人秀士,我们只看到一个满脸血污的将军,在寒风旷野中纵马疾行。
人与人的区别,有时比人与动物的区别都大,尤其在各种文明汇聚的唐代,各种价值观“乱花渐欲迷人眼”,让人眼花缭乱。颜真卿与安禄山,虽是同事,而且是同龄人(“安史之乱”爆发时颜真卿四十七岁,安禄山五十三岁),价值观却有天壤之别。
前面说过,安禄山是商人习性,有奶就是娘,没奶了六亲不认。在他心里,终极价值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加上他是胡人血统,受儒家观念影响很小,他是带着异域之风进入中原,进而影响到中国史的。颜真卿则不同,他出生于京兆长安县敦化坊,听名字就知道,那里是中原文明的中心地带。尽管在颜真卿生活的年代,儒家价值观被流动的异族文化信仰所稀释,但在大河两岸、长安周边,传统价值依旧保持着它应有的浓度。唐玄宗把长安所在的雍州改为京兆府,京兆府的首长为京兆尹,万年、长安,都是京兆府下的县,这些名字,也都渗透出对帝国长治久安、万年永祚的祈福,敦化坊的名字,来自儒家文化的经典文献《中庸》,在今天读来,依旧那么温柔敦厚。《中庸》上说:“小德川流,大德敦化”③,意思是要以道德教化使民风淳厚,让我想到杜甫的两句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④,政治清明、民风淳厚,仍然是那时人们的心理期待。颜真卿虽然父丧家贫,但自幼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又饱读诗书,他的心中,早已形成了超越个人生命价值之上的族群价值,让他的生命超越生物意义层面而上升到信仰层面。
有人会问:那个被众多美女和佞臣阉宦所簇拥着的皇帝,是否值得去效忠?像我的朋友张锐锋所说:“皇帝实质上是被飞龙盘绕和锦衣包裹着的空洞的概念,却成为勇士们赴死的理由。”①但在颜真卿的心里不只有对皇帝的忠,还有孝,因为“孝者德之本”,连唐玄宗,都颁布了他的《孝经注》。忠和孝,背后都是爱,只不过那时的中国人不说爱,只说仁,孔子说过,“仁者,爱人”,不只爱皇帝,亦爱百姓,爱天下的苍生。仁义道德,成为支撑他们生命的支柱,这个世界,比“忠”的世界更大。没有这些,天就会塌下来,人就只是一堆皮囊。他坚信,“天不变,道亦不变”,那“道”,让他自己世俗的肉身找到了崇高的依托。
因此,颜真卿与安禄山离得再近,也不可能在一个槽里争食。颜真卿虽比安禄山官小,但他的人生不可能被安禄山绑架。自己的人生,当然要自己做主。这一点,或许是安禄山想不到的。他不明白除了欲和利,颜真卿还需要什么。如此,当安禄山统帅他的大军,势如破竹,攻下东都洛阳,又破了潼关,准备直入帝都长安,安禄山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后院起火,平原郡太守颜真卿和常山郡太守颜杲卿同时“谋反”。
颜杲卿和颜真卿兄弟谋的是安禄山的反。安禄山曾命颜真卿防守黄河渡口,这让他在大战之前,有机会直面大地上的江河。万古江河,或许会让他想起孔夫子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一刻,他一定会考虑,这世界上有哪些东西会被这大河裹挟而去,哪些将会留下,化作永恒。那或许是一次与圣哲对话的机会,他觉得离孔子很近,离河流所象征的祖先血脉很近。
我不知道颜真卿在做出决定时有没有犹豫,像他这样有坚定信仰的人,是否也有“狠斗私字一闪念”的过程?毕竟,安禄山是强大的,像他庞大的身躯一样不可小觑。他再看不起安禄山,也不能看不起安禄山的军队——它被称为“幽蓟锐师”“渔阳突骑”,连中央军都对它望而生畏。后来的事实证明,连哥舒翰这样一位老将都不是他的对手,在潼关一败涂地,潼关一失,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中,坠黄河死者数万,以至于多年后,诗人杜甫从战场经过,“寒月照白骨”②的景象依然令他深感惊悸。颜真卿自己以卵击石,又有多大意义?
但我能看到的历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从腰斩了安禄山派来的特使段子光,把段子光光光的身子拆分成大小不同的几段,颜真卿和颜杲卿兄弟就没收过手,直到安禄山反攻倒算,攻下了平原郡,杀了颜杲卿,顺便杀了颜家大小三十多口,颜真卿只有悲愤,却没有后悔过半分。
颜杲卿被史思明所杀,是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正月的事。因为颜氏兄弟的“起义”,使河北十七郡复归朝廷,牵制了安禄山叛军攻打潼关的步伐,所以安禄山命史思明率军,杀个回马枪,颜杲卿日夜苦战,城陷被俘,押到洛阳,被安禄山所杀。六月初九,潼关失守,使得叛军进军长安的道路“天堑变通途”。四天后,玄宗西逃,又过四天,长安陷落。
长安陷落后不久,王维、杜甫分别被叛军俘获。王维被押解到洛阳,安禄山劝他投降,王维又是拉肚子(提前服药),又是装哑巴,算是躲过一死,被关在菩提寺里。他听说雷海青之死,悲痛中口占一首《凝碧池口号》,广为流传,一直传到唐肃宗的耳朵里。唐肃宗听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这样的诗句,一定感同身受,也知道王维身在曹营心在汉,收复洛阳后,非但没有处死王维,还给他升了官,做尚书右丞,王维从此多了一个称号:王右丞。
长安城破,杜甫先是逃到漉州①,安顿好妻子儿女,就立刻赶往灵武投奔肃宗。在路上,他落入了乱军之手,被押到长安。身陷叛军,家人不知死活,杜甫写下了缠绵悱恻的一首诗:
今看漉州月,
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
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
青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
双照泪痕干。②
杜甫和妻子,相隔六百里,却音信全无,只能在不同的地方看着相同的月亮思念对方。杜甫的诗,像《月夜》这样细腻、深情的并不多,但这诗的确是出自杜甫。生死未卜之际,他最想念的,是爱妻的“香雾云鬓湿,青辉玉臂寒”。有人说:“他以为自己不会写情诗,她也以为他不会写情诗。但是乱世之中,他挥笔一写,一不小心,就写出了整个唐朝最动人的一首情诗出来。”③
九个月后,杜甫才趁乱逃跑。这过程,杜甫记在诗里:
西忆岐阳信,
无人遂却回。
眼穿当落日,
心死著寒灰。
雾树行相引,
莲峰望忽开。
所亲惊老瘦,
辛苦贼中来……④
这是三首组诗中的一首,组诗的名字叫《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连杜甫自己都称“窜”,可见逃亡过程的狼狈与惊慌。逃出长安城,他迎着落日向西走,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四下张望(“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远树迷蒙,吸引他向前方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透过树影,看到了太白山的巨大轮廓(“雾树行相引,莲峰望忽开”),不禁心中一喜,凤翔就要到了。
青山苍树间,王维和杜甫曾各自奔逃,像一只只受惊的鸡犬,他们的才华,在这个时刻完全无用。那时的帝国,不知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在奔逃,连唐玄宗也不例外。或者说,皇帝的逃,导致了所有人的逃,以皇帝的车辇为圆心,逃亡的阵营不断扩大,像涟漪一样,一轮一轮地辐射。
连唐玄宗都不能避免家破人亡的惨剧。马嵬坡,唐玄宗的大舅子杨国忠被愤怒的士兵处死,纷乱的利刃分割了他的尸体,有人用枪挑着他的头颅到驿门外示众。至于杨贵妃之死,自唐代《长恨歌》、清代《长生殿》,一直到今天的影視剧,都一遍遍地表达过,中国人都非常熟悉,无须多言。我想补充的,是《虢国夫人游春图》里的虢国夫人,在得知哥哥杨国忠、妹妹杨贵妃的死讯后,带着孩子逃至陈仓,县令薛景仙闻讯,亲自带人追赶。虢国夫人仓皇中逃入竹林,亲手刺死儿子和女儿,然后挥剑自刎,可惜下手轻了,没能杀死自己,被薛景仙活捉,关入狱中。后来,她脖子上的伤口长好,堵住了她的喉咙,把她活活憋死了。
皇族尚且如此,小民的命运,就不用说了。“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⑤“四海望长安,颦眉寡西笑。苍生疑落叶,白骨空相吊”⑥。百姓的生命,像树叶一样坠落。呻吟、流血、闪着寒光的骷髅,已成为那个年代的常见景观。“安史之乱”的惨状,像纪录片一样,记录在李白、杜甫的诗里。
前面说过,“安史之乱”是大唐王朝,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中的“至暗时刻”,那黑,黑得没边没沿,让人窒息,让人绝望。而颜真卿目睹侄儿季明遗骸的那一刻,则是“黑夜里最黑的部分”。
然而,若说起“安史之乱”期间所经历的个人伤痛,恐怕难有一人敌得过颜真卿。颜真卿的侄子颜季明是在常山城破后被杀的,那个如玉石般珍贵、如庭院中的兰花(《祭侄文稿》形容为“宗庙瑚琏,阶庭兰玉”)的美少年,在一片血泊里,含笑九泉。
颜季明的父亲颜杲卿则被押到洛阳,安禄山要劝他归顺,得到的只是一顿臭骂,安禄山一生气,就命人把他绑在桥柱上,用利刃将他活活肢解,还觉得不过瘾,又把他的肉生吞下去,才算解心头之恨。面对刀刃,颜杲卿骂声不绝,叛贼用铁钩子钩断了他的舌头,说:“看你还能骂吗?”颜杲卿仍然张着他的血盆大口痛骂不已,直到气绝身亡。那一年,颜杲卿六十五岁。
除了颜杲卿,他的幼子颜诞、侄子颜诩以及袁履谦,都被先截去了手脚,再被慢慢割掉皮肉,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余口。
颜杲卿被杀的这天晚上,登基不久的唐肃宗梦见了颜杲卿,醒后为之设祭。那时,首级正悬挂在洛阳的大街上示众,在风中摇晃着,对眼前的一切摇头不语。没有人敢于为他收葬,只有一个叫张凑的人,得到了颜杲卿的头发,后来将头发归还给了颜杲卿的妻子崔氏。
颜真卿让颜泉明去河北寻找颜氏一族的遗骨,已经是两年以后,公元758年,即《祭侄文稿》开头所说的“乾元元年”。那时,大唐军队早已于几个月前收复了都城长安,新任皇帝唐肃宗也已祭告宗庙,把首都光复的好消息报告给祖先,功勋卓著的颜真卿也接到朝廷的新任命,“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充本州防御史”。
颜泉明找到了当年行刑的刽子手,得知颜杲卿死时一脚先被砍断,与袁履谦埋在一起。终于,颜泉明找到了颜季明的头颅和颜杲卿的一只脚,那就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全部遗骸了。这是名副其实的“粉身碎骨”了。颜真卿和颜泉明在长安凤栖原为他下葬,颜季明与卢逖的遗骸,也安葬在同一墓穴里。
因此,《祭侄文稿》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血浸的,用泪泡的,是中国书法史上最沉痛、也最深情的文字。支撑它的,不只是颜真卿近五十年的书法训练,更来自颜真卿的人生选择,而颜真卿的人生选择,也不只是他个人的选择,也是整个家族的选择,在这一点上,颜真卿、颜杲卿、颜季明、颜泉明等几代人,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以至于颜氏一族三十余口面对刀刃,也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前文说过,随着唐朝建立,“中国”突然打开了世界的大门,不是“中国”在拥抱世界,而是世界在走向“中国”。长安的外国人已超过一万人,使长安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化大都会。各种来自异域的服装、玩物、游戏、歌舞,都无不炫耀着异域文明在世俗生活中的诱惑力。唐代物质世界的灿烂与淫靡,我们从周昉《挥扇仕女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簪花仕女图》卷(辽宁省博物馆藏)、阎立本《步辇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佚名《宫乐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这些唐代绘画中,从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当代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这些奇书中一眼可以望穿。《隋唐嘉话》曾经提供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唐玄宗继位时,曾经将一大批金银器玩、珠玉、锦绣等珍贵物品放在大殿前付之一炬,以显示他拒绝这些“糖衣炮弹”的决心,但不出几年,他就被奢华的进口商品彻底征服。
耐人寻味的是,物质生活的精致与繁丽,有时并不能使人的精神蓬勃向上,倒容易使人的身体沉沦向下,唐玄宗本人就是一个最鲜活的例子。对此,我在《故宫的古物之美:绘画风雅1》(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谈论《韩熙载夜宴图》卷时曾有论述。于是,原本属于中原文明的正面价值,比如忠诚、勤俭、孝顺、敦厚等,被异族生活的五色迷离、潇洒随意所冲淡。葛兆光先生在《中国思想史》中写道:“面对越来越放纵的情感和越来越失控的欲望”,“以汉族为中心的伦理准则渐渐失去普遍的约束力,使传统的行为模式渐渐失去普遍的合理性”①。
初唐时代的中国,视界的突然打开,物质生活的丰富,却无法掩盖思想领域的苍白与贫乏,那时,唐诗里已经有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幽美邈远,散文里已经有了“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奇幻光泽,但李白、杜甫、李贺、杜牧还没有出生,唐诗的崛起还看不出任何预兆,至于思想界,尽管从张说到张九龄,都曾经有过恢复思想与社会秩序的努力,但“在八世纪中叶发生了‘惊破霓裳羽衣曲的一幕,直到这一幕落下帷幕,甚至到这个世纪结束,主流的知识与思想世界还是没有找到拯救社会的药方” ②。
直到“安史之乱”后,这一课才被补上。这时思想界最重要的选手,就是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在《原道》中,韩愈同学发言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③他试图找回这个社会丢失已久的仁义道德,“希望在这种超越性的‘道的基石上重建知识、思想与信仰的秩序”。这倒有点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知识界爆发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在这个世界里,欲望、自由、世俗快乐,理当受到尊重,但它们并不能没有边界。自由的最佳境界,孔子早就界定过:“从心所欲不逾矩。”人性需要管束,像安禄山这样为了一己私欲而置民于水火,更不能袖手旁观。“礼崩乐坏”时刻,拯救世界的武器,是“道”,是前面说到的仁、义、道、德,“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④。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见“道”在孔子心中的神圣价值。当然,“道”也可以发展成假道学,高调的、空洞的理想主义也同样荼毒生灵,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此处不提。
从这个意义上反观颜真卿,我们更能发现他的伟大。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安禄山,他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这个理,就是孔子所说的“道”。道是天,道是地,道是他的命。他的死理、他的原则、他的理想,从不标价出售。他和安禄山不在一个世界里,彼此间语言不通。他信仰的“道”,安禄山花多少钱也买不来。在“道”面前,安禄山的钱一文不值。
表面上,颜真卿为唐代“楷书”即唐代法度的代表,“颜柳欧赵”楷书四家,颜真卿排第一⑤,他的一笔一画,被一代代中国人临摹至今,那是“矩”;实际上,他更为当时的士人提供了精神的范本,那就是“道”。置身这不完美的人间,心里守着一个完美的标准,并一笔一画地把它写出来,这,就是颜真卿了。范文澜在《中国通史》中说:“盛唐的颜真卿,才是唐朝新书体的创造者。”⑥他的楷书(如故宫博物院藏《竹山堂连句诗帖》临本、《东方画赞碑》拓本),结体宽舒伟岸,有丈夫气;用笔丰肥古劲,有力量感。
关于字的肥瘦,我记得我在《永和九年的那场醉》里提到过。颜字的肥,有唐玄宗的提倡,也有老师张旭的影子,但颜真卿的楷书,肥而不腻,一扫虞世南、褚遂良如“美女婵娟,不胜罗绮”的娟媚之习。有颜真卿出现,大唐美学才真正得以完成。对此,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有精辟论述:
如果说,以李白、张旭等人为代表的“盛唐”,是对旧的社会规范和美学标准的冲决和突破,其艺术特征是内容溢出形式,不受形式的任何束缚拘限,是一种还没有确定形式、无可模仿的天才抒发。那么,以杜甫、颜真卿等人为代表的“盛唐”,则恰恰是对新的艺术规范、美学标准的确立和建立,其特征是讲求形式,要求形式与内容的严格结合和统一,以树立可供学习和仿效的格式和范本。
如果说,前者更突出反映新兴世俗地主知识分子的“破旧”“冲决形式”;那么,后者突出的则是他们的“立新”“建立形式”。“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杜诗、颜字,加上韩愈的文章,却不止领了数百年的风骚,它们几乎为千年的后期封建社会奠定了标准,树立了楷模,形成为正统。他们对后代社会的密切关系和影响,比前者(李白、张旭)远为巨大。杜诗、颜字、韩文是影响深远,至今犹然的艺术规范。这如同魏晋时期曹植的诗、二王的字以及由汉赋变来的骈文,成为前期封建社会的楷模典范,作为正统,一直影响到北宋一样。①
当然,颜真卿的“三观”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这个家族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在胎教时代,就内植于他的血液里了。颜氏一族不是一般的家族,它的一世祖是孔子的弟子颜回,所以他们一向以儒家思想的正统传人自居。颜氏十三世祖是南北朝时期著名文学家和教育家颜之推,颜之推的《颜氏家训》,被称为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部内容丰富、体系宏大的家训,无疑是颜真卿家族的精神传家宝。颜氏一代代子孙谨记着《颜氏家训》教诲,成就了他们在操守与才学方面的惊世表现。
因此,一纸《祭侄文稿》,是颜氏家族的集体创作,也是“道”的信奉者的集体创作。他们借颜真卿的手完成了这一纸宣言。王羲之写《兰亭序》,得益于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那场大酒,让他以空净华美的语言,叩问生命和宇宙的奥秘;苏东坡写《寒食帖》,是因为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寒食节的苦雨,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凉,他以一纸诗帖,表达他独立天地间、身陷“无物之阵”的那份孤独与空茫。《祭侄文稿》则是颜真卿“向死而生”的人生答卷,它的最终完成,是颜家老小三十余口用生命换来的。
从书法上看,《祭侄文稿》简直是一个异数。
《祭侄文稿》用行书写成,与颜真卿追求的那种均匀方正、平衡协调之美截然不同。颜真卿在楷书里表现出的那种正襟危坐、端庄谨严的气质不见了,好像他头没梳、胡子没刮,一脸怒色毫不掩饰。
颜真卿的行书,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可见《争座位帖》宋拓本,此帖与《祭侄文稿》《祭伯父文稿》并称“颜氏三稿”,它是颜真卿在代宗广德二年(公元764年)十一月致定襄王郭英义的信件稿本,内容是争论文武百官在朝廷宴会中的座次问题,然而郭英义为了献媚宦官鱼朝恩,在菩提寺行及兴道之会,两次把鱼朝恩排于尚书之前,抬高宦官的座次。颜真卿在信中说:“乡里上齿,宗庙上爵,朝廷上位,皆有等”,其实就是要恢复庙堂的礼仪、法度与尊严。虽只是一通书札,但全篇书法姿态飞扬,在圆劲激越的笔势与文辞中透射出他刚劲耿直、朴实敦厚的人格力量。
我最喜欢的,是《裴将军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纸本,浙江省博物馆藏南宋刻《忠义堂帖》拓本,颜真卿《裴将军诗》也列入了《全唐诗》第一百五十二卷),虽可看出他与张旭的承继关系,但颜真卿楷书里的那种稳重圆厚的肌肉感是看得出来的。讀颜真卿书法,有如观武林高手练功,时静时动,时疾时徐,顿挫中蕴含着气势。但《祭侄文稿》就不同了,在《祭侄文稿》中,我看到了以前从颜字中从来不曾看到的速度感,似一只射出的响箭,直奔他选定的目标。虽然《祭侄文稿》不像明末连绵草(以傅山为代表)那样有笔势连绵不断的笔势,但我感觉颜真卿从提蘸墨起,他的书写就没有停过。《祭侄文稿》在极短的时间内书写完毕,一气呵成的。
时过境迁之后,即使我面对的是《祭侄文稿》印本,却依然可以被它带回到当年的书写现场,通过对书写痕迹的辨识,“复盘”当时的书写过程。我们可以看见,《祭侄文稿》全篇全文近三百字,却只用了七次蘸墨。
我们数一下:
第一笔蘸墨,写下: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
第二笔蘸墨,写下:
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阳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
第三笔蘸墨,写下:
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
第四笔蘸墨,写下:
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
第五笔蘸墨,写下:
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抚念……
第六笔蘸墨,写下:
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
第七笔蘸墨,写下:
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这是一篇椎心泣血的文稿,文字包含着一些极度悲痛的东西,假如我们的知觉系统还没有变得迟钝,那么它的字字句句,都会刺痛我们的心脏。在这种极度悲痛的驱使下,颜真卿手中的笔,几乎变成了一匹野马,在旷野上义无反顾地狂奔,所有的荆丛,所有的陷阱,全都不在乎了。他的每一次蘸墨,寫下的字迹越来越长,枯笔、涂改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到了“父陷子死,巢倾卵覆”之后,他连续书写了接近六行,看得出他伤痛的心情已经不可遏制,这个段落也是整个《祭侄文稿》中书写最长的一次,虽然笔画越来越细,甚至在涂改处加写了一行小字,却包含着雷霆般的力道,虚如轻烟,实如巨山。
《祭侄文稿》里,有对青春与生命的怀悼,有对山河破碎的慨叹,有对战争狂徒的诅咒,它的情绪,是那么复杂,复杂到了不允许颜真卿去考虑他书法的“美”,而只要他内心情感的倾泻。因此他书写了中国书法史上最复杂的文本,不仅它的情感复杂,连写法都是复杂的,虽称“天下行书第二”,但仔细看去,里面不仅有行书,还有楷书和草书,是一个“跨界”的文本。即使行书,也在电光火石间,展现出无穷的变化。有些笔画明显是以笔肚抹出,却无薄、扁、瘦、枯之弊,点画粗细变化悬殊,产生了干湿润燥的强烈对比效果。
今天的书法家写字,要考虑布局,考虑节奏,考虑笔法,考虑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一位舞者,在跳舞中时时考虑到自己的造型,处处照顾到观众的目光。而真正杰出的书写者是不考虑别人的目光的,像苏东坡所说,“无意于佳乃佳耳”。他们写出的文字也不一味地追求漂亮,更无须去讨彩头,就像这《祭侄文稿》,我们看前几个字:维、乾、元、元、年……似乎并不好看,甚至都有缺点,《祭侄文稿》超出了我们对于一般书帖的认知。它不优雅,不规范,甚至不整洁。从整体上看,《祭侄文稿》更是圈圈画画,涂涂抹抹,一片狼藉。学校里老师倘看到有学生写这样的书法,一定会呵斥他“埋汰”,勒令他重写。但面对亲人的死,颜真卿不应当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我们感觉到他手在颤抖,眼在流泪。即使如此,它也是讲结构的,比如它节奏上的抑扬顿挫,浓淡对比中的呼吸感,以及它连天接地的垂直美学,但它们全部隐在后面。《祭侄文稿》看上去没有“章法”,却以气势磅礴的大结构,成就了它不可撼动的庄严。
只有它成了经典,成了“天下行书第二”(“天下三大行书”,排名不分先后)。这是因为它的美,是一种掺杂了太多复杂因素的美。在它的背后,有狂风,有疾雨,有挣扎,有眼泪、有污秽、有血腥,有在心里窝了那么久、一直吼不出去的那一声长啸。
颜真卿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书法家,而是作为一个历史中的英雄、一个信仰坚定的人,写下《祭侄文稿》的,就像三百多年后,南宋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岳飞过南阳,遇雨,遂宿武侯祠,夜秉灯烛,细观壁间昔贤所赞诸葛亮文词、诗赋及祠前石刻《前后出师表》,不觉泪下如雨。是夜,岳飞听着潇潇的雨声,一夜无眠,坐以待旦。天亮时分,道士献茶,递上纸墨纸砚,请岳飞写字,岳飞于是留下了书法名作 “出师二表”。
岳飞书“出师二表”,先行后草,一气呵成,似一匹快马在旷野间飞驰,我们几乎可以看见它的四蹄在大地上扬起的尘灰,听见它在大地上踏出的咚咚声。因此这书法,不是书法家所写,中国书法史,也很少提到岳飞。岳飞活跃在另外的史书里,比如政治史、军事史、民族史,但写书法史的人不太愿意把宝贵的名额分给他。
在古代,其实并没有“专业”的书法家,书法家都不“专业”,都是“兼职”,以唐朝而论,无论皇帝,还是公卿大臣,大多书法优秀,他们书写,也不是为了出“作品”,而是为了传递信息、表达情感。“天下三大行书”——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东坡《寒食帖》,都是在某一事件的触发下写成的,都有偶发性,在偶然间,触发、调动了书写者庞大的精神和情感系统,像文学里的意识流,记录下他们的心绪流动,正如绍兴八年的岳飞,一边挥泪成雨,一边书写《前后出师表》,奋笔疾书中,甚至无暇抹一把眼泪。假若我们还能找到最初的纸本,对它进行检测,我们一定会发现,在纸页上,混合着墨与泪两种成分。
他不是用笔在写,而是用心,用他的全部生命在写。他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他手里的笔,让积压在心头、时时翻搅的那些难言的情愫,都通过笔得到了表达。
语言的效用是有限的,越是复杂的情感,语言越是难以表达,但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古人都交给了书法。书法要借助文字,也借助语言,但书法又是超越文字,超越语言的,书法不只是书法,书法也是绘画,是音乐,是建筑,几乎是所有艺术的总和。书法的价值是不可比拟的,在我看来(或许,在古人眼中亦如是),书法是一切艺术中的核心的,也最高级的形式,甚至于,它根本就不是什么艺术,它就是生命本身。当然,只有汉字能形成这样高级的艺术,拉丁字母不可能形成这样的艺术,这也是西方人很难读懂中国书法,进而很难读懂中国文化的原因。岳飞手里的笔不是笔,是他心脏、血管、神经的延伸,是他肉身的一部分,因此,他手里的笔不是死物,而是有触感,甚至有痛感的。只有手里的笔,知道书写者心底的爱与仇。
不可否认,书法是颜真卿一生的追求。他自幼习书,成年后,“草圣”张旭做过他的老师,他也曾根据张旭老师的教诲,写出一本学习笔记,名叫《张长史十二意笔法记》。他还向怀素请教书法,破解了书法中最玄妙的部分——“屋漏痕”。所谓“屋漏痕”,是指雨水顺墙流淌,必将顺凹凸不平的墙面蜿蜒下注,形成鼓起的半圆形线条,笔画圆活、沉实、饱满,具有立体感、厚重感和流动感。这是中国书法中最自然、最纯粹、也最具美感的线条。
即使如此,《祭侄文稿》不是一件单纯意义上的书法作品,书法史空间太小,容不下它。颜真卿也不是以书法家的身份写下《祭侄文稿》的,《祭侄文稿》只是颜真卿平生功业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当安禄山反于范阳,颜真卿或许就觉得,身为朝廷命臣,不挺身而出就是一件可耻的事。像初唐诗人那样沉浸于风月无边,已经是一种难以企及的梦想,此时的他,必须去面对生与死之间横亘的关隘。
安禄山安慶绪父子、史思明史朝义父子,一个一个地死去了,而且宿命般地,都死在自己人手中。
安禄山是在夜晚被杀死的。杀人者,他的亲儿子安庆绪。
严格说,直接动手的,是阉官李猪儿,安庆绪只负责持刀在帐外望风。
刺杀安禄山的原因是,安禄山和宠妾段氏生了一个儿子叫安庆恩,段氏时时劝说安禄山剥夺安庆绪的太子地位,立安庆恩为太子。安庆绪觉得自己有性命之忧。
李猪儿和安庆绪有同感,因为他虽是安禄山的近宦,但安禄山喜怒无常,经常殴打他,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他打死。
李猪儿是在夜里偷入他的帐内的。或许因为李猪儿长期给安禄山解衣系衣,对安禄山的肚子感到比较亲切,于是选择安禄山的肚子最先下刀。但肚子不是要害,加上安禄山的肚子容量比较大,肚皮与内脏的距离较远,一刀捅不死,李猪儿就在安禄山的肚子上左一刀右一刀地猛戳,捅得安禄山嗷嗷直叫,直到安禄山的肠子喷薄而出,把床褥弄得很脏,安禄山还没死。那时安禄山双目已经失明(可能是白内障),仓皇中伸手向枕下摸去,在那里,他一直藏着一把刀,但那一刻,刀却不见了,他大呼一声:“是我家贼!”然后手一松,咽气了。
那一年,是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正月,距离安禄山起兵造反,只过去了一年多。
两年后,安庆绪被史思明杀了。
又过两年,史思明被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杀了。
再过两年,唐代宗宝应二年(公元763年),在唐军的强大攻势下,史朝义走投无路,在广阳郡①温泉栅的树林里自挂东南枝,上吊死了,他的部将、范阳节度使李怀仙将他首级和范阳城献给朝廷,表示归顺。
“安史之乱”就这样结束了,但死亡还在继续。藩镇的问题依旧是困扰唐朝的老大难问题,直至安禄山的余党李希烈(曾任安禄山政权“宰相”一职)坐大,皇帝终于坐不住了,唐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皇帝接受宰相卢杞的建议,派颜真卿前往许州劝降李希烈。颜真卿明知这是卢杞借刀杀人,他前往许州的旅程定然是有去无回,却没有丝毫的推辞。连他的好友李勉派人在他前往汝州的途中拦截,都挡不住他。果然,李希烈把颜真卿关押起来。第二年,李希烈攻下汴州,准备称帝,向颜真卿打听皇帝登基礼仪,被颜真卿臭骂一顿,恼羞成怒,架起干柴准备烧死颜真卿,没想到颜真卿自己走向熊熊火焰。
赴汤蹈火,他做到了。
那一次,他没死。不是叛军把他吓住了,而是他把叛军吓住了。
李希烈派来的使臣惊恐万状地把他拦住。
贞元元年(公元785年),颜真卿被带到蔡州②,写下平生最后一件书法作品《移蔡帖》,全文如下:
贞元元年正月五日,真卿自汝移蔡,天也。天之昭明,其可诬乎?有唐之德,则不朽耳。十九日书。
这年夏天,颜真卿被缢杀于蔡州龙兴寺,享年七十七岁。
那时,他不会知道,他的《祭侄文稿》,去了哪里。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祭侄文稿》已像一枚枯叶,越飘越远,一直飘到他手指无法触及的远方。
一千两百多年后,东京的博物馆里,有人看到从台北故宫博物院借展的《祭侄文稿》真迹,深吸一口气,说:
“我闻到了大地的气息。”
2019年3月15—24日写于成都
3月30日改于北京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