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牛开丽

2019-05-24 02:33君婷
当代 2019年3期
关键词:叶总昆汀

君婷

1

地铁站的人流在矛盾中涌动。

与天光隔绝的地下世界一片刺眼明亮,无从区分白昼黑夜。两个等待“二号线”地铁的女孩——纵使二者年纪叠加起来也绝不会超过五十。此刻,二人那四只纤手正如高频震颤的昆虫触角般点击着手机触摸屏,锋利的四片唇则如啮齿动物般细碎交谈。

“她真是稳、准、狠——”那有头发帘的长发女孩道,“反正我现在只看她的语录。当真句句戳我内心。”

“才几万关注量哦——这数据,恐怕也都是买的吧?假的吧?”没头发帘的短发女孩问。

“不会——她……目前很小众,读她的人应该都是‘铁粉。”有头发帘的长发女孩言之凿凿,“而且,人还那么美,虽说照片都是侧脸——我仔细研究过,结论是——压根儿没有修过图的。”

此刻,手机屏幕上显示名为“Keila姐姐语录”的个人媒体账号。两个女孩凑在一处,点开“Keila姐姐”那尺寸迷你的圆形头像照,并用指尖轻轻拉伸放大——画面上,一个身着极简款式小黑裙的妙龄女子正回头——却不是回眸,那婉约侧脸上的双目依然流盼着不可知的茫然所在,眼神洒下如月光般的优雅与明慧,一头垂顺长发似瀑布流泻于纤细腰背上。

“感觉她年纪应该比我们大,至少。”长发女孩猜测,“Keila对什么疑难杂症都说得入木三分。你看这里——”她将屏幕向下飞快滑动着,“她新开了一个叫‘妇言节的小版块,里面全都是教已婚女生怎么‘攘外安内,以及给未婚女生的‘约会实操守则。就连职场如何踩小人和休产假技巧都一应俱全哦。而且,她基本都会回私信。”

“这人真能红。有戏。”短发女孩总结道。

“已经开始红了啊。唉,所以——人家可以当女性导师,我当不了啊。”长发女孩长叹一声,手机被揣进挎包里。

这时,载满无数张寡淡脸庞的地铁车厢风驰电掣驶进站台。车尾最末一节车厢內,叫“绿妹”的姑娘决定第一次给她的“导师”——Keila,发一封私人信。初夏的躁动,让她再无法按捺内心苦水的涌动。她反复端详手机上女人的头像照—— 一张优雅、恬静、自信又自我的剪影。

她一定知道答案的。

“绿妹”感到一种近乎痛苦的兴奋和无比焦躁的畏缩。终于,她开始在手机屏幕逼仄的键盘区域飞速打字,写着一封题为“爱情的小怪物”的信。

2

我叫牛开丽。

我已经一年没有工作。

也已经一年没有丈夫。

我依然住在我们的家里。房子他给我了,孩子我没给他。

笑笑再过半年就五岁了,她和我的爸妈住。孩子得到安稳并周全的照顾——我持续性如此安慰自己,然而,焦虑依然间歇性发作。虽然,负疚如一日三餐定时造访,我依然只有周末才是妈妈。其余时间,我是Keila。

我没再去过我们的卧室睡觉。那扇门长期紧闭。里面,尽是我从墙上取下的他曾钟爱的装饰画们,如今都一幅幅在角落面壁。我常常感觉,那间不再开启的屋门背后盛放着一整个腐朽森林。

床,我新买了张单人的,草草搭在客厅一隅——确切说,除了马桶与淋浴,我一切生活起居都在客厅。窗帘,被我换成深灰色厚实的百分百遮光帘。这一年,我最大的变化是开始讨厌自然光——阳光的、月光的,一律无法接纳。我也畏缩着去户外。在充分隔离的空间里,时间不存在。我的世界没有太阳了。我拉着帘子拼了命写字。

起初,接连建立了几个媒体账号,没日没夜写,自始至终无人问津。乍看去,就如某精神病在饶有兴致自问自答。此颓势一直延续到“Keila姐姐语录”——数月前,当她的阅读数量首次突破“1000”这个数字时,正叼着牙刷的我不禁吞咽下满满一口牙膏。

随后,我趁热打铁,迅速沿着“女人谁不知道这些谁惨”及“女人谁不明白这些谁傻”的中心思想笔耕不辍地织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录。一时间,渴爱的女人如追随七月索马里洋流的鱼群一般迅速围拢聚集上来,巴望着导师Keila的出谋划策与指点迷津。

辞掉工作前,我于大学毕业后的每一份“正当职业”都是给各类单位与公司——任它体制内外或行业分野——兢兢业业写宣传稿件。写字于我,就像松树挖橡实、南美貘吃蚂蚁一样天经地义。只不过,近两个月来,我的颈椎时不常发出胡桃夹子般的“咔咔”异响。医院诊断显示已有三处血管狭窄。

此时此刻,当我已是今天内至少第三十次打开“Keila姐姐语录”时,发现关注热度已然突破一个让我陌生并眼晕的阿拉伯数字——40000。四万。这意味着——红。而“红”,则意味着即便靠这一亩三分文字田招商变现也几乎只差一步之遥。

我不禁搓手。这时,众多私信中的一封引起我的注意。发信人是个叫“绿妹”的粉丝——我的粉丝。“绿妹”说,自己爱上一个“小怪物”。

“Keila姐姐,第一,这是一个三个人的关系。第二,他是‘Weirdo—— 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怪物。他不能被任何人豢养,但我想让他跟我回家——我们的家。Keila,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信里那随处可见的俗气关系架构与情感诉求里,似乎深埋某种特别的痛苦。而正是这一丝微妙的苦涩打动了我。我决定认真回信。

一边打字,我一边盯着“Keila姐姐”的头像照,斟酌着、衡量着——是否是时候更换一幅更端庄、更脱俗的美照呢?这一幅,还是他在大学时代给我照的。我用了十年仅为证明——自己再没那么漂亮过。

不过,这照片能有如今这番效果,全仰仗我用各类得力软件进行精修——大学时我虽学业不精,Photoshop那两下子却彼时闻名全系。

大学时的他,后来,真的成了我的配偶,以及,我孩子的爸爸。然而,这句子的前半截,被“苏小姐”彻底摧毁。大学时代,他们——那些学弟学长们,都管时任校刊主编的苏露娜叫作“Luna”(注:拉丁文“月亮”)。Luna,也是十年后再度让他迷了眼、瞎了心的人。

每一天,我都不能自控地在网络上追逐人称“苏小姐”的动态——如今,苏露娜已是一线时尚媒体主编——换言之,一个不折不扣、光芒万丈的女导师。

逼仄昏暗斗室中的寂静被猝不及防的电话铃划破。看了眼号码,我心中如铸铁般凝重。

“哎,妈。”我说。

“最近天很凉啊——”老人说,“我给你和笑笑一人织了一条——高腰毛裤。”

“谢谢妈。”我说。

屋里十分憋闷,我仅穿一条吊带背心依旧不觉凉爽。所有人,都毋庸置疑地迈入了夏天。然而,电话那头的——我的前婆婆,她依然还停留在冬季。她患老年痴呆已经很久,每况愈下,不可逆转。这一年里,她依然执拗地打电话给我,隔三岔五。有时候,她直接管我叫笑笑。

“那什么——妈,我最近有空就去看您——拿毛裤。”我说。

据说,我的前夫是他们全省智商最高的人。然而,生他的人却早已失智了。

掛了电话,我蓬头垢面枯坐在写字台前,鼻梁上架着素面朝天时惯常用来“遮丑”的大号平光镜,镜框是红玳瑁色。近旁卧室的门不能再打开。然而,此刻它关闭着的样子,却如他正在里面歪在床上接打电话或看电视上体育新闻一般。

Luna——我不禁默念。窗帘后的月亮如患神经衰弱一般苍白纤瘦,从没有颜色。

3

夏夜晚风中,我被挽着胳膊——确切说是被架着,往城中负盛名的酒吧街走。用十分力道架我前行的人,是朱飞燕,我唯一的朋友。然而,与史书中“纤便轻细,举止翩然”的那位“燕瘦”不同,我的女友则更偏向于“环肥”——从初中开始,她体重就没下过185斤。眼下,她厚厚耳垂上的夸张藏银民族风耳坠在暗夜里冒贼光,而脚下纤细的高跟看去岌岌可危,似乎随时有断裂危险。

参加工作后,朱飞燕小姐从事的每一份工作都是“某某单位”的某某“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关系户岗位”。说来也巧,她似乎总是某单位、某相关负责人的关系户。眼下,她又以关系户身份在一家主营美妆产品的知名外企安稳做着人力资源工作。

朱飞燕和我都是婚恋市场困难户——头顶“离异单亲”帽子的我自不必多言;朱飞燕则从二十岁开始便不断神伤着自以为在谈的务虚恋爱,不断徒劳减重并扎实反弹,不断遭到各路“想发生关系方”的婉拒。今晚,也是朱飞燕提议开展一次“重大实验”——以求切实升级俘获男人的实战技能。

“实践出真知。”朱飞燕咬牙切齿,鞋跟咯噔咯噔。“必须要实操。”

而实验的形式,是我与她佯装互不相识,各自在酒吧一隅“独酌”。遇到心仪男人就彼此暗中祝福,遇到恶心对象则彼此暗中保护。

“我说牛开丽,你不是一天到晚在网上当什么知心姐姐诲人不倦么——自己天天坐尼姑庵里,怎么指导别人?正所谓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她再次咬牙切齿——“你得实操。”

我一路被架着往前奔,心情毫不昂扬,出门前也只草草涂了正红唇膏。心下无时无刻不惦记的,是这周“Keila姐姐”的关注量走势。眼看到酒吧门口,朱飞燕突然冷不丁一跺脚——力道如有千钧,我几乎确信她的鞋跟稀碎了。

“哎呀!我差点忘了——”她懊恼地拍了我后脖颈子一下,手劲之大,让我觉得颈椎那三处狭窄瞬间都通了。

“杨青山!就你前夫——”飞燕继续道,“我才发现,他竟然是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昨个,偶然有机会瞄了眼法务材料,竟看到人家‘杨律和他事务所的名字!”

“真的?——”我欲言又止。不知为何,前夫“杨律”在好友公司做法律顾问这一事实让我心底默默漾开一种久违暖意,好似儿时冬夜,妈妈蹑手蹑脚给掖被角一样。朱飞燕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什么真的假的。我说——你别老陷在过往欢好里不能自拔,人家早拔了。也别老自己窝小黑屋里作茧自缚,人家早破茧成蝶了。你再看人家苏小姐——我不是胳臂肘往外拐啊——但明摆着,人家大律师和大主编强强联手了。咱,也得知耻而后勇……哎——我说你多久没开张了?”朱飞燕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扫我下半身。我不禁把牛仔裙向下拽了拽。

“说正经的——我司有个宣传岗——就是写稿儿的,缺人。汇报给集团传讯副总——你感不感兴趣?今天我把话撂这,你来不来吧!”

“当女性导师也不能就喝西北风儿,都有闺女了也不能就心安理得啃老——”她穷追不舍叨叨。

“没、没啃老,谁啃老了……我有点存款,每月都给我妈钱——孩子上幼儿园的学费、奶粉,还有……而且——我的个人媒体就快能挣着钱了——真的,不骗你。”我磕磕巴巴地打断此刻显得十足威严的女友。话说完,顿感已脸红脖子粗。

“我们公司那破稿儿你闭眼都能写。”

在女友末一句的轻描淡写中,我见眼前酒吧里里外外几乎满员。男人数量虽说不少,却悉数四十五度角向上仰头——大大小小几方高悬的屏幕里,是数量更为众多的小腿肌肉紧绷、穿及膝球袜的男人们,此时正于绿茵场上弹跳与狂奔。男人虽丰沛,却赶上一个我们无能欣赏也无法参透的球赛夜。

我与朱飞燕的入场未能激起半点涟漪。就连酒保也歪着脑袋两眼发直向上瞅,无心上前招呼我们。然而,朱飞燕依然自作多情地冲我挤眉弄眼,示意我按计划兵分两路。于是,在根本无暇顾及我俩的男人们那间歇发作、一惊一乍的喝彩声浪中,我挑了正对门的空位坐定,朱飞燕则距我三张桌。

“感觉像傻子。”我发信息给她。

“半小时没动静,就合并一桌点德国烤肠吃,”朱飞燕答,“我饿死了。”

就在这时,见一位黑人大哥满面春风走向朱飞燕。细看,此人上身的黑色丝麻衫前后均绣有一龙一凤,好不别致。我斜着眼瞅,见他果然稳坐在朱飞燕对面。起先,那如德国烤肠一样的厚唇不住开合地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他挪动椅子往斜前方凑了凑,继而,那硕大肩背就严严实实遮住了朱飞燕的五官,连后者藏银耳坠的晃动都瞧不见了。我转而盯电话。然而,女友并未发来任何求救信号。也许是乐在其中吧,也许是想练口语吧。我百无聊赖推测。

一屋子张牙舞爪的声浪几乎将我淹没。夜愈加深了,在桌与桌间穿行的妙龄女郎多了起来。一刻钟前点的马天尼姗姗来迟。端着酒,我如一个行将溺水的人一般,最后用充满希求的眼睛殷殷盯着酒吧大门口。

也许他会出现吧。

透过酒吧那扇大敞遥开的门,外头是混调着酒精与荷尔蒙的夜色。我仿佛能看见他微微颔首,迈着从无迟疑的步子,走了进来。我幻想着我们——我和杨青山,在当下时空方才初见。他穿着浆洗过的墨黑衬衫,脸上挂着那副惯常恶作剧似的神情,戴着亘古不变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珠黑亮如炬。近两年,岁月也让些许粗糙干燥的纹路爬上他的眼角,但那双眼睛却依然神色炯炯,很像狡黠的兽类。

正在我神游的当,门口果真走入一个穿黑色正装衬衫的男人,只不过,那微微敞开的领口内侧有不易察觉的绛红色细密印花。此人鼻梁异军突起地高耸,法令纹如刀削斧刻,嘴唇四周蓄有装饰性、短而密的山羊胡,眼神非常之黯淡,那里头令人无法忽视的沧桑似乎不是故作。

一瞬间,陪伴那些一丝不苟看球男人们的女郎纷纷将目光聚拢在新来的这位身上——除了那位我实在看不真着的朱飞燕——此刻,阵阵女人夸张的浪笑似乎正从她那桌传来。也罢,我转而继续聚焦新来的男人,而这位一表人才的男士却自顾自向酒吧尽头走去——那里,是一面墙的镜子。他一边走,一边歪头关注屏幕上的比分。他不仅向镜子走去,而且几乎走到镜子里面去了。

砰!—— 一声闷响。“一表人才”结结实实撞在了镜面上。

他急忙掉转头,下意识环顾四周。方才还一脸好笑的女郎们不约而同收了笑意,纷纷抬头佯装关心赛事。唯有我,失败地管理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依旧傻乎乎盯着他看。

对方看了我两秒,眼神中的肃杀赛过公务员考试的面试官。终于,我逼迫自己羞涩地冲他展开笑靥。然而,他见状,看我的一副神情却如想要逃窜般充满闪躲,继而快步撤退到距我很远的角落坐下。灯光的阴影里,我再看不清他的脸。

仿佛是有人拉断了我两侧心室的灯绳,一片灰暗。我两三口将面前的马天尼喝掉一半。球赛和喧嚣永不完结,适龄的、妙龄的、育龄的女人越来越多,塞满了酒吧。我头晕起来。女人们变成一棵一棵树,一头一头长发是丰茂的树冠,大腿则凑成肉林。

我一口喝干剩余的酒。朱飞燕那桌似还在持续不断传来欢声笑语。黑人兄弟后背上的一龙一凤都随着笑声颤抖。

这时,手机上有一条新信息,来自我妈——“笑笑吃坏了,一直拉肚子。”

我揣上手机,招呼也未打,踉踉跄跄独自走入门外无边的夜色里。

赶到爸妈家已是晚十点。笑笑依然歪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手里举着助消化的黏糊糊山楂棒。此刻,孩子看上去蔫头耷脑,一张小脸发尖。为节约用电,客厅除了冒光的电视,漆黑一片。昏暗中,可见窗帘下方我妈栽种的十几盆芦荟张牙舞爪的剪影。

见我进门,孩子第一句话就问——“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戴耳环?”

我顺势两把揪掉自己耳垂上晃悠的一对合金耳环——当初,卖家谎称是银针,然而此刻我的耳朵正预警过敏的瘙痒感。

“耳环啊——成熟女性才可以戴哦——等我的笑笑变成熟女性吧。”

“所以……你是成熟女性。”笑笑眼神中流露由衷的钦佩。

“当然,妈妈当然是成熟女性。”

这时,我妈从厨房里探出脑袋——“笑笑就是在幼儿园给吃坏了。”

我搂着孩子嗯嗯应着,见我爸挺着肚子从里屋慢慢踱出。“不要总将责任推卸到幼教机构身上——笑笑啊,就是吃你妈做的韭菜盒子吃坏的。”我爸慢条斯理地说。

“老牛!”我妈大喊。

“哎哎——”我爸认怂般讪笑,“在这个家,就得当聋子。”

“十聋九哑。老牛,你嘴巴还那么利索,我可没见你哑。”我妈说。

老牛无奈地看着他的女儿和外孙女,语重心长地说,“婚姻就是装聋作哑,忍无可忍。”

“明智。”我及时肯定。

“学史使人明智——我一个历史系教授都没教出个明智女儿。”矛头竟突然转向我。谁知我妈也紧跟一句——“老不着家,一进家一身酒味。没个正形,和你爸一样。”

“我早戒了好吗?”老牛恼羞成怒。

“但您那药酒也不能一天五杯啊!不烧心啊!本来就秃成那样,仅有的几根也都给你烧没了。”说完,我妈又扭身进厨房,徒留我爸望着她背影连连摆头——“妇人之见。”

“爸,您牙上有韭菜。”我说。不过我爸好像压根儿没听见。近来,他耳背确有“转聋”之势。

那晚,我蜷缩地搂着女儿,而笑笑靠着散发伏特加酒气的妈,相依而眠。那是一次久违的、很甜的睡眠。

4

叶总几乎只穿纯蕾丝镂空的各色系及膝筒裙。上衣,则是质感上乘的无袖低领刺绣衫,款式单一,却色彩各异,且边缘一定妥善掖进裙子。叶总那一头中长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长度恰及胸部之上。她面部窄小伶俐,双眼细长寡淡,对谈半小时也无法捕捉其半点真实想法。

无疑,叶总的举手投足都彰显人生似已不惑、城府难测——然而,昨天我帮她复印护照时发现,她竟与我同年。

我开始挣工资了。也开始被使用——不,应当说是六个月被试用。朱飞燕口中的企业传讯副总裁,便是叶总。我作为品牌宣传经理——实则为其助理,帮其写稿,为之打杂。

那天,在给“绿妹”回复第二封信后,我决定听从女友一句劝,参加工作。私下里,分不清究竟是楊律恰巧为其公司提供法律顾问服务的事实牵动了自己,还是朱飞燕那句“我们公司那破稿儿你闭眼都能写”鼓动了自己。总之,眼下我严丝合缝卡在工位里,距叶总办公室仅一步之遥——这自然是为领导随时方便抓取使用我而设置。

拿到工作合约前设有笔试环节。我随手写就一篇恰好一千五百字的企业宣传稿,结合公司基本面与行业热点夹叙夹议“浅谈”其在“美妆产品、分销渠道及地区战略性”三方面的差异化优势。隔天早九点,我便接到朱飞燕亲自来电通知——“过了,你。”

办公区的灯光不分昼夜的惨白。坐满人的一整层,大家都在谨小慎微地吐纳气息、蹑手蹑脚地四处腾挪。我似乎能听见褐色短绒地毯呼吸的声响。角落里大块头的饮水机显得寂寥又憨傻,间或发出“咕咚咕咚”的唐突音调。

我飞快地在电脑上打字,魂不守舍。电脑屏正对叶总办公室大门,屏幕内容自然一览无余,而我正抓紧上班八小时见缝插针的一切时间为“Keila姐姐语录”供给内容。不禁感觉自己后脑勺已进化出一对火眼金睛,随时观测身后是否有人近身。

叶总这人也古怪,从不喜欢叫人去她办公室,而是次次亲自走到我桌畔,拍着我左肩头和我交代工作任务。通勤一星期,我连她办公室有没有桌子椅子都不甚确定。

“开丽——”

叶总在身后喊我的刹那,我紧张得脖子都瞬间落枕一般。

“哎哎,叶总!”我慌乱将另一个“万金油页面”打开——内容是篇不急交差的宣传稿,长期搁置那里以备不时之需。

“开丽啊,上一篇东西你做得很妙——通过‘新中产崛起,老龄化来袭,从宏观角度支撑公司产品未来广阔的向上弹性空间——有时代和理论依据,结构也紧凑。”

“您过奖……其实就是——女人更有钱了嘛……同时,老太太也更多了嘛。”

“CSR——企业社会责任这个角度,你需要好好开始琢磨。”叶总细长的眼睛变得犀利——“先挖掘一个简单的——比如,二氧化碳排放量与产销量的对比。”

“哦哦。”我连忙往小本上记。

“另外,公司不是马上要搞一个进军‘医美发布會吗,你的宣传文案要赶紧上马。”

我继续飞速在小本上逐一记下叶总交代的要点——“迷你提拉纤脸导入仪”,及“我们了解全球女性内心深处的渴望与向往”。而此时,我的内心深处,焦躁似洪流涌至嗓子眼。今后,留给“Keila姐姐语录”的时间显然将被挤压得愈加稀少。

穿着玫粉色无袖衫和纯白色蕾丝筒裙的叶总拂袖而去,我方才意识到与朱飞燕的午餐约会已迟——这还是作为同事的我俩首次聚餐。保存好未写完的“语录”,我抓起胸牌便奔向电梯间。

“再就业成功不好好谢我?”朱飞燕在空中一圈圈甩着她的胸牌。

“要谢要谢。”

“一想起你把我一人丢在酒吧,就气不打一处来。”最近,朱飞燕总拿这个说事——据她讲,原本是想和那位黑人男士练口语来着,然而“一打听,对方是西非的,语言大学在校生,英语还不如我。最后变我陪人家练中文”。

我怨她未发求救信息,她却说:“能发早发了——电话突然没电死掉了啊。”

不无可疑之处。“我那也是君子成人之美。”我反唇相讥,推搡她进了电梯。

“不跟你臭贫——待会儿,到餐厅有我安排的意外惊喜——一位神秘男士正等待着你。”朱飞燕新烫了头,所有发卷都堆在肩膀处,显得人更宽大。她发“神秘男士”四个音节时,两瓣厚唇上过浓的珊瑚橘唇膏闪着诡异光芒。

我任其摆布迈入附近一家奉行“能量轻食主义”的餐厅——环境果然如小森林一样静,里面一桌桌男女食客如蟋蟀和蚂蚱般窃窃私语。

“喏——神秘男士在那里——”

我顺着朱飞燕猩红指甲盖的指示,见一位与其说是“神秘男士”、不如说是“神秘女士”的人——此人虽留男士短发,额前却精心打理一方如小锯齿般整齐排列的头发帘;眉峰处应是精心修剪过并一丝不苟涂了甜栗色眉粉;白色T恤款式虽简洁明快,却因足足小了两个尺寸而紧绷在瘦弱肋排上;显得同样逼仄的纯黑七分小脚裤下,是一双米色粗跟鞋,只是鞋跟比正常男鞋要高出微妙的两厘米。

眼下,此人正用审计师做Excel工作表一般的神情审阅菜单。

“燕儿——”他发现了朱飞燕,玉臂微抬地招了招手。

朱飞燕一把揪我走上前——“开丽,你认认——认得这是谁?”

我定睛端详那张葵花子脸,痛苦地排查记忆——确有似曾相识之感,但我内心肯定——想起来是无望的。

“真是眼拙。咱中学一个班的。”朱飞燕无奈提示。

“对!”我脑回路瞬间接通,“刘——”

“好久不见啦,叫我Quentin、昆汀——昆汀刘,就可以哦。”神秘男士终于发话。

全想起来了。不可思议——此人原名刘壮,中学时体育课代表,实心球年级冠军。让我接纳刘壮变昆汀刘的现实,难度基本相当于把一个唯物主义斗士变成有神论者。

大家开始点菜。只见昆汀刘眉头紧蹙对服务生说——“我那份Salad——我不要车打芝士。我也不要放油醋汁。请简单淋一点点橄榄油。芝麻菜要多加一点。佐餐面包需要一块燕麦的、一块黑麦的。”

朱飞燕点了牛排,我点了公司三明治。

“Keila——”昆汀刘直视我双眼。我正在大腿上延展餐巾的手都开始哆嗦起来。此前,从未有人在我面前明确发出这个音节,更没有人将这个音节与我相联系。

“那什么……还是叫我开丽吧。”

“Ok, what ever——”昆汀刘说,“我今天大老远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会红,一定会。而我,要打造你。”

朱飞燕一旁帮腔说——“对对对,昆汀一直找你,后来在我这才算接上茬。人家昆汀老师——现在是专门策划女性畅销读物的,成功先例多了去了,你给她讲讲——”

“先例不讲了。”昆汀刘果断拒绝,继续道,“你的语录我要好好打造,而且要落地大型、系列Keila姐姐见面会。所以,你这个人——”他用精密仪器一般的眼神扫描我从头顶到肚脐这段距离的每个角落——“总之……也得好好打造。”

我心如止水。按理说,我应当喜不自胜才对。然而,高频次出现的“打造”二字让我整个人发蒙,如同对方谈的是当日新闻热搜榜,与我毫不相干一样。

“你看你这个头发——”昆汀面露嫌弃,“随随便便梳一个鬏,发质枯槁凌乱,谈何气质——”

“你再看你这个眉毛——都长成两杆大狼毫了,也不知道修修。毕竟咱们都已年过三旬,每天素面朝天就等同于秃瓢忘戴假发。”他纤细的手指突然伸过来,在我脸上相应部分飞快比画——“早晨你稍微打个底妆、勾个眼线、带一笔腮红、再涂个唇膏——能花你多少时间?”

“我——”我嘴还未全张开。

“对,你再看你这副眼镜——是近视还是老花?这种玳瑁色根本不适合你,三分之二个脸都遮住,却丝毫无瘦脸效果。你给我把眼镜摘了。”

我乖乖取下眼镜。他又如电视上高尔夫球手低头看草一般,以近乎让人想发笑的一丝不苟斟酌着我的一张脸。

“很好,你这人,一点不寒碜。”他说,“真不寒碜。”

我不知该作何回应,遂将眼镜戴了回去,熟悉的安全感再度遍布全身。

“你就好好下你的蛋,我来负责给你炒。下一步,得给你照套照片,用在各类活动的宣传物料上。”

“活动——”我弱弱地说。

“对啊——你的活动,你的见面会。”昆汀说,“主题什么的,有想法吗?”

“‘嫁错郎之前,选错行以后吧。”我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谁知我话音未落,对方便从椅子上蹿起来,跑到我身边一把搂住我——“我昆汀刘真是没错看你!”抱了许久,他终于松开,问道,“哎——你账号那头像照不赖,就该坚守那路子。照片谁给照的?”

我低下头,猛嘬几口奇异果鲜榨汁。朱飞燕则研究着卷发末梢的分叉。

回到公司,我和朱飞燕正在电梯间分别,我竟一下看见了他。

他果真出現在这个时空里。杨青山——依然随意拎着那只破损不堪的牛皮文件包——我认识那皮包七年。他身上依旧穿着黑衬衫,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等电梯。

“杨律——”我叫出了声。离婚后,一直叫他杨律来着。

“哎——”他猛然抬头看向我,脸上表情似在看一团恍如隔世的迷雾。朱飞燕则趁势脚底抹油溜开了。

“好巧,你怎么在这儿?”我早已知晓答案。

“这公司是我客户……和他们法务开个会。”

他并没问我为何在这儿,我却自顾自拼命答起来——自己是如何在飞燕介绍下得到新工作,以及,女儿很好。

“正想和你商量——周六我想带笑笑去自然博物馆,大概早晨九点半接她。”

“嗯好。”我目送他迈入电梯的挺拔背影。而后,那两扇不锈钢门板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合闭了。

5

绿妹说,他神游在自己一手编织的关于那女人并不存在的风情宇宙里。而那女人对一切男人只是如啃甘蔗,嚼完咂完便一口吐掉。

她回忆初与他相识的情境——“他不会欺哄,不懂迁就,我如同一头撞进自己人生中面积达95%的暗物质,自知寻找抓手是徒劳。我只有将自己的爱也变得毫无形状、无法辨认,才能自以为拥有了他。”

“可是,我的爱竟像急不可耐的愣头小伙子,我急于宣布我爱他的一切——他的能力,他的无能,他的父母,他的姐妹,甚至,他与旧爱孕育出的儿女。”

看罢信,我心中被许久未再到访过的一种怅然涨满。靠在写字台前那把廉价的塑料椅上,我忆起与他的往事。

没有人会质疑杨青山的智商。

他第一次参加高考,便摘得那个分数线高得令人咋舌的省区的全省状元,顺理成章进入全国顶级两所学府中的“A”,研究“地球与空间科学”。一入校门,杨青山便接连玩起四年电脑游戏,昏天黑地几乎随时在猝死边缘。大四领毕业证前夕,被学校开除。被开除那天,他一人溜达到市郊一所久负盛名的寺院,一心要出家。然而,那日寺院里除了络绎不绝的中外游人,他一个和尚也未见到。于是折返南方的家,再次备战高考。第二次参加高考,他再度一举夺得全省榜首,进入全国顶级两所学府中的“B”,研修法律。在B里,他虽仅大我一级,却比我老五岁。

二十岁的我曾问过他,干吗这第二次要学法?

“因为法律简单啊。因为不用走脑子啊。”当时,他轻描淡写地说,“不喜欢在以后用来谋生的工作上还要动什么脑子。”

可是,杨青山这人课余用来“放松一下”的爱好却是做高中数学练习册,以及,亲手制作万年历。第一次约会,我收到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礼物,便是他做的手工万年历。

“每过一月,需要转动下盘,将年份代码对准新的月份表格。”他手把手教我——“每过一年,需要从上表中查到新一年的年份代码。”

简单得很,懂了吧。

嗯懂了,我说。

完全没懂。

这太阳系里似乎的确没什么让他走脑子的事,除了时任校刊主编的“苏小姐”——与我同系的优秀师姐,苏露娜。然而,苏露娜就像对待甘蔗一样地将他嚼烂、吐掉。毕业那年,苏露娜便挽上某位高权重的省部级官员的公子胳膊,翩然而去。十年后,却是我,精准地坐在杨青山当年坐过的那个阴暗人生观景台上,看着杨青山他挽着苏小姐的胳膊,翩然而去。

6

周六一大早,我六点整便跳起来洗澡。爸妈家厕所的盥洗柜里塞满洁厕液和除垢剂,我从中艰难翻找出面膜存货,将那湿凉的细腻纤维敷在脸上。

“妈妈,这个是什么龙?”笑笑颠颠地跑来,手举着恐龙图画册。

“合川马门溪龙。”

“这个呢?”

“多背棘沱江龙。”我如念咒般流利地说着,“这几个分别是梁龙、雷龙、腕龙——它们都是大个子。”

“妈妈你懂得太多了!”女儿的钦佩溢于言表。

“当然,妈妈什么都懂。所以,待会儿在博物馆,可以给你和爸爸当解说员哦。”

这时,笑笑似乎方才意识到我的脸很不对劲。她爬上我的大腿,紧贴着我的鼻尖观察——“妈妈,你好像怪物。”

“不是怪物。这叫面膜。”

“干吗的?”

“有时候……为了让自己更漂亮——总之,是我们成熟女性才能用的。”

“哦——我也是成熟女性吗?”孩子问得真挚。

“笑笑会是的。一定会。”我说。

九点半,他准时叩门。我如迎家访教师一般,十分客套地将他迎进门廊。

“不好意思,有水吗?想喝口水。”他用猫鼬般狡黠的目光飞快四处扫一圈,找水。

“有、有、有,”我一边应,一边奔进厨房,以最快速度端出一杯清水。他一把接过,咕咚咕咚大口吞咽水,孩子则如叽叽喳喳的小鸟一路叫着“爸爸爸爸爸爸”,冲撞进他怀里。

笑容凝结在我的脸上。门口,他刚脱下的鞋和我的鞋并排放在一处,深棕色的系带皮鞋和我藏蓝色的平底船鞋,一如过去。两双鞋让我出神盯了许久,心房如拧毛巾般扭成麻花,仿佛拧出了血一样。

“稍等我一下哦,马上就好。”我用尽量欢欣的语气说着,快步进了里屋。我疾速换好衣服,拿出双肩包开始整理——湿纸巾、干纸巾、防蚊液……一一清点放入包内。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我心头闪过一阵莫名惊喜。

他一个箭步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开丽,你忙你的吧……或者,你休息休息——我自己能照顾好笑笑。尽管放心。”

我将手中正塞进双肩包的小塑料饭盒拿出来——那里头装满切成半月状的苹果、梨和甜橙。塑料饭盒在我手中颤颤巍巍,我将它艰难递到他手上。胸腔中原本兴奋的节奏戛然止息。

“别忘了给孩子吃这个——”我说。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随处可见的唠叨妇女。我很想下一秒就告诉他关于我那“Keila姐姐语录”的一切,却当下生生压抑住。再等等,等到她真的冉冉升起、人尽皆知。

几分钟后,我看着父女俩要出门的背影,突然说——“给笑笑和爸爸照张相吧,很久没照了哦。”说着,我飞快用手机给他和女儿拍了七八张合影。两人几乎站在原地没动,表情有限,姿势雷同。

“你俩在博物馆的好照片也记得要发给我哦——”

父女俩彻底消失后,我才发现,拍的几张照片大部分都是虚的。我的手指刚才哆嗦得厉害。

这时,老牛又缓缓从里屋踱出来,摆着脑袋说,“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口气好不阴阳怪气。

“您不是要当‘聋哑人吗?”我说,口气同样阴阳怪气。

7

所谓“慧剑斩情丝”——锻造这把剑的,却是无数次将自己缠到将死的爱情的千头万绪。幸运的人,游历过感情的十八层地狱后,才可成为自己的带刀护卫。这没什么高级,只是技术层面升级。折腾不动,所以必须慧眼识人。腿和脚都不中用了,所以鞋不能再不跟脚。哪怕没鞋都可以,但不可以再磨脚。

归根结底,黑暗和风暴总要孤身一人穿越。真知或灼见,只能如一些沉默的路标,在临近出口处等你。自己能发光,才知道黑夜的意义,并越过它。

写完长长的回复,我不无满意地长舒口气,点击上传。说实话,自己有时也会不能自已地羡慕起Keila姐姐。没来得及管控的一抹笑意浮现我的嘴角。

“下午要给媒体的稿子搞完了没有?”叶总突然从办公室门口探出脑袋。

“完了完了——”我慌慌张张打开宣传稿的Word文档页面。

“算了,还是劳我直接看一眼吧——我看完,你就让他们直接发。来不及了。”叶总细长的眼眉向上挑着,飞快地将无懈可击的长发向后一捋——她看上去挺焦躁,咚咚咚狠狠踩地走到我身后,撅起被墨绿色蕾丝筒裙包裹的屁股,开始审稿。随着我小心翼翼向下滑动鼠标,几个段落的文字分别得到叶总的首肯——“嗯——都在核心宣传要素上。”

“OK!”她最后又干脆补了声,“另外,下午三点,你陪我参加个会,做点必要笔录——以后,这些会你都要陪我去,把memo做好。”

“明白。”

而后,只听叶总拖着长调自言自语,“要空降神秘大领導了啊——”。说完,她鼻孔里轻蔑哼了声。

我转而盯着这篇“都在核心宣传要素上”的稿子。所谓核心宣传要素,无非是公司对旗下美妆产品的“三大定位”——魅惑之匙,紧致之锁,青春之门。又是钥匙又是锁又是门的——简直就是修锁配钥匙。我小声嘟囔着,轻蔑地气息也从我的鼻孔向外冒。

下午三点,我捣着小步跟在叶总身后,来到大会议室。一进屋,发现巨大的长形桌两侧已坐满十几口子。有人将叶总往靠中间的座位让着,我则低头找了个把角位子偏安一隅,迅速支起电脑,准备速记。

这时,只见人力资源总监——也就是朱飞燕的顶头上司、一个自来卷、大脸盘、满脸坑的中年男人殷勤备至地介绍——“各位同事,今天召集咱们各主要部门负责人前来,主要是介绍陆总和大家见个面。陆总是集团新任的大中华区COO——首席营运官。陆总管理经验丰富,曾在多家企业担任要职,其中也包括美股上市公司和港股上市公司——”

这时,一个坐在我同侧、方才一直被几个黑脑袋挡住的男人缓缓站起身来。我抬头一看,不禁把屁股下方的转椅连连向后挪了好几步。

是那酒吧里穿着黑衬衫走到镜子里的男人。而他,竟一眼看出了我。

对方那黯淡的双眼里纠结着困惑,朝我的方向看了三秒,之后,那困惑又演变为面试官般的肃杀。我不禁快速低下了头。

“陆鸥。陆地的陆,鸥鹭的鸥。”他随意且简短地说,显示一种决意毫不拖泥带水的风格。“希望今后为各位麾下部门提供更好的支持。”

我脑子里无法自控闪回着球赛之夜,酒吧里那一丛丛女郎用发情母牛般的眼神看向他的场景,挥之不去。紧接着,人力资源总监滴水不漏地让各个部门负责人一一自我介绍,关于叶总,他只飞快地说了句“叶总嘛您已经认识了”,语气不无尴尬。

陆鸥再度坐下后,桌子同一侧先前挡住他的几个黑脑袋又严丝合缝地挡住了他。我松下一口气,才发现,这会议似乎无甚可笔录的内容。继而,一个疑问浮上脑海——作为传讯副总裁的叶总,究竟是和这位陆鸥平级、还是汇报从属关系呢?咸吃萝卜淡操心——脑子里突然出现我妈常批评老牛的一句。也罢,自己还是操心下怎样在新来的大领导面前降低存在感吧。毕竟,被一群女人看见自己一头走到镜子里恐怕算不得愉悦回忆。

散会后,我再次紧跟着叶总班师回朝。

“开丽啊——”在即将闪进自己办公室前,叶总在我工位稍作停留。破天荒,她一只手亲昵触碰着我的大臂,讳莫如深地说——“一个人同时戴三块表,就永远不知道几点。公司现在……总之,要拜的神太多,沟通成本翻倍,麻烦必定幂函数式上涨。”

也许是因稿子写得让她舒心省心,感觉其言语间大有培植我为心腹的趋势。我身体前倾,将洗耳恭听四字印在脑门。

“你脑袋清楚,我先交代给你——咱们企业大传讯业务的信息管理也要流程化、严格化。比如——”她几乎凑到我耳根,“媒体预算、活动经费这些,没我的许可,一概不准外流给其他部门。今天这陆鸥的团队如果来拿任何东西,一定将消息第一时间同步我。明白?”

“明白。”

陆鸥确是位几乎毫无瑕疵的“职业经理人”。在其深得最高层赏识的大脑背光缓缓升起时,公司上下关于此人“很怪”的流言也兴盛开来。

部门总监们刺探着他的“不群”——没人知道他中午在哪儿吃饭,晚上几点下班,乘坐什么陆上交通工具通勤——抑或是打个响指就变身到办公室稳坐;保洁大妈和送水工则侧目着他手边那青春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助理——姑娘一周五天不重样地更换着短小紧露透的衣裳,长发一会散开、一会编成粗粗的法式辫,晃悠到哪个部门,哪个部门便不由得悉数停下手中活计。

唯有一点,似乎是所有人共识,那就是这位陆总仿佛永远稳赢、永远正确。

唯独我知道,他曾在喧嚣的酒吧夜,在四面八方女人射灯一般的目光中,一头走进了镜子。

纷乱的思绪中,这天下午,我走到陆鸥女助理的工位——叶总叮嘱我和她“check一下她老板的schedule”,二人要开碰头会。

工位空着。我不禁多瞟几眼这位青春貌美女助理使用的桌子、椅子——刚拆封的护手霜是马鞭草系列,散落在桌上的口红和散粉都是三线品牌。椅背上搭着黑色针织空调开衫,仔细看一眼脖领,标签已被剪掉,但似乎是没剪利落,留个难看的洞。

“你有事?”

听见突如其来问话,我像刚偷完钱一般吓得几乎原地蹦起。只见办公室主人已款款走出。今天,陆鸥穿纯白衬衫。

“我——没事!嗨,我没事。”我答,打算扭身火速离场。

“我们见过。”对方说。话音分辨不出是陈述句抑或疑问句。

“哎,陆总——又、又见面了。”此时,我身子已经转过去三分之二,“您先忙,我走了啊——”说完,我贴墙逃窜了。

回到座位, 打开“Keila姐姐语录”,我浏览着近两日的私信——近来,发信前来求助的女人已将议题拓展至妇科顽疾领域,我也越发自感演变为妇科圣手。

“Keila姐姐,如果每个月经期都提前五天,是否意味着患有肝郁?”

看着这些疑问,在午后那静谧无人的办公区,我独自苦笑起来。有人常年便秘,有人常年腹泻。有人失眠,有人嗜睡。有人无法入睡,有人凌晨三点准时醒来。

方才想起,我忘了与那女助理敲定时间和会议室了。

8

“新来的COO——这位‘鸥鸥,真够招人讨厌,最近在各部门严打整风,大家怨声载道,但当着面又噤若寒蝉。”下班后,朱飞燕一屁股坐在我客厅的单人床上,嘴里抱怨不断。我仿佛听见床垫弹簧发出痛苦呻吟。

即便中学时期也没听过朱飞燕连用多个四字成语。此刻,她咂着嘴,环顾四周,一边挤对着我这间好似“点着半盏煤油灯”的暗室,一边将我那台风箱不住叹气的老电脑、成箱的杯面、随手挂在椅背上的胸罩尽收眼底。

“怎么——鸥鸥没来整治你们‘传讯?”

“干吗抽不冷的要整治?”我不明就里反问。

“这还不懂——大老板的意思,讓你们一个个都警醒点,别吃得肥头大耳的偷懒。我听说……老板对叶总也不满——说是当初招她进来,‘尽调没做好,职位给高了,名过其实——‘工作心不在焉,原地踏步,不思突破——我这也是听别人传……”

“吃杯面吗?”我心里焦虑着Keila姐姐今日的语录更新,打断了她。

“吃。”回复无半点迟疑。

我用早已布满厚厚水垢的小号电暖水壶快速坐满一壶热水。

“什么口味的?”

“海鲜浓汤味。”

朱飞燕迫不及待撕开两个瘦长杯面的圆形封口,三下五除二将该挤的、该撒的一股脑鼓捣进纸杯里。如彩色塑料泡沫般的浓缩“海鲜”们散落到脆硬卷曲的面饼上。我将水徐徐浇入。不一会儿,面如皮筋般柔韧,咸香的热气蒸腾在客厅上空。

朱飞燕和我脑门对脑门吃面,她吸溜完,我吸溜。直到我俩的脑门和鼻头都渐渐红亮起来,她用纸巾揩着鼻涕说——“陆鸥真是怪人,那岁数,听说至今未婚——一次没有过,也没对象。估计有毛病。”

“估计有毛病。”我不无赞同。按捺着再吃一个杯面的提议,我将橘黄色的油腻的汤底一饮而尽。

脸上升起饱肚满足感的女友开始聊起昆汀刘和进展飞速的“Keila姐姐语录”宣传工作。她的声音在我耳边一点点渐弱,眼前徒剩一道刺眼裂痕——窗帘与墙壁相接处,露出一条毋庸置疑的缝隙,青绿色的暗淡贼光趁机往里钻。我连忙放下纸杯,向前蹿一步,用力向一侧扯了扯帘子。

次日一早,公司小型会议室里,叶总双臂较劲地抱在胸前,一副严阵以待架势,身上的细密蕾丝此刻看去如钢丝。我在角落里面对一台笔记本电脑坐着,有一搭无一搭敲着几行所谓“纪要”。

几分钟前,叶总对陆鸥介绍我——“我新来的助理”。我于是毕恭毕敬叫了一声“陆总。”陆鸥既没回应,也似乎没用眼看我。此刻,一袭黑衫的陆鸥再次彰显近乎完美的职业冷漠与距离感。只听他用极温柔却毫无抑扬顿挫的平缓语调说——“最近,公司不同职能的工作考核标准都希望做到细化、量化、标准化。”说完“三化”,他莫名其妙看我一眼,端详两秒,那眼神似是在确认自己阳台上的花是否需要浇水。“完成率恐怕要落实到percentage上。”

叶总依然抱着胳膊没言声。

“也建议传讯的KPI进一步细化和与之俱进。”说着,陆鸥打开一沓印有表格的文件,食指快速在纸上从上至下滑动检索,“之前——只是一年多少次新闻通稿发布,多少次活动筹办,等等。我是外行,但个人建议考虑纳入新指标——例如,单一文章转载数与对标公司的比较,以及一些新媒体阅读量与竞品宣传文案的对比。诸如此类,供参考。”

叶总细长的一双眼眯成门缝宽,鼻梁聚起褶皱,神情如忍耐着剧烈偏头痛一般。“开丽啊,你去倒点水吧。没水啊——矿泉水什么的也行。”

我起身,准备出去找水。离开时,听见叶总说:“每年我都要求有突破、有提升——传讯的核心KPI数据指标本来就已经在修改过程中了。”

待我手拿两杯烫手的红茶回来时,会议室除了角落里我那形单影只的电脑,空无一人。

回到工位,看见叶总正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前,似乎在手机上飞速输入着什么。

“搞个水要那么久。”她说。

“哎,刚才您和陆总开会的要点我都记下了,马上发给您。”

“不用发。”她说得斩钉截铁。之后,又像自言自语道——“有一种男人最讨厌,鸡贼,磨磨叨叨,没他不掺和的。既然美股港股的——那么厉害干吗不玩儿命干啊。给个首席营运的title还真什么都想营运一把。万金油么。”

我不知如何作答,唯有芒刺在背般老老实实卡在工位里。待叶总气哼哼进了办公室后,我流畅自如地打开自己最为熟悉的页面,浏览起苏露娜的个人媒体页。

透过屏幕,那个朱飞燕口中提及的“大律师与大主编强强联手”的后者此刻正直视我,展露春风得意的笑。她的眼神上了年纪,眼皮也比大学时目测向下低垂了三微米的微妙距离。但就是这三微米,让她的目光流露一种与其说是自信笃定不如说是倦怠疲沓的信号。大学时,学姐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她总能用眼神笑,而不是用嘴。可如今,她一张延展充分的笑脸却完全是靠嘴在支撑。

她的最新动态夹杂数个讨喜的表情符号,诉说一条精彩预告——下周,她将携知名华裔鞋履设计师、某空降城中的热门美剧女主演,一齐现身其时尚媒体所主办的盛大活动。

我看了看设计师和美剧女星的照片,她们一样用嘴巴撑起看上去肌肉酸痛的灿笑。如今,的确再找不见那会用眼睛笑的女孩了。

“这活动,咱能去凑凑热闹?”我将信息推送给昆汀刘。

“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对方毫无延迟回复我,简直像是一直守在手机边候着我一般。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牛开丽!”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由我身后的叶总办公室传出——“你给我来一趟!”

我如被召唤进年级组长办公室的初中生一样,迅速前去报道,连个本和一支筆都忘记拿。正当我试图敲门的时候,叶总自己已经从里面冲出来了。她这一气,脸显得更窄、更锋利。

“你自己看一下——自己看。”她走到我电脑前,试图伸手去抓我的键盘。

“啊——?”我一头雾水。

“我要是今天没仔细看一眼,都发现不了,你自己看!上次发的新闻——你随便给我打开一个新闻页面,打开转载也可以。”

我连忙狼狈地关闭苏露娜的页面,哆哆嗦嗦开始检索那条关于“魅惑之匙,紧致之锁,青春之门”的宣传稿。

“赶紧搜!”叶总再次怒吼。

文章页面被打开,一切正常——公司产品为亚洲及全球女性矢志不渝打造——魅惑之匙,紧致之锁,青春之门。

“你自己看看下面——结尾之后空几行处,有行字——修锁配钥匙,怎么回事?!”

的确。我当下傻眼,呼吸有一瞬停滞。

“网站责编也不负责,怎么给的怎么登,这么明显的东西不知道抬手帮忙删一下!下次估计你给篇黄段子肯定也照原样给你登出来!”

我无言以对。一定是当时自己心不在焉,随手在稿子末尾敲下的字,情急下忘记删掉。

“这修锁配钥匙——肯定是从咱们这流出去的。你怎么解释?现在二十几条网络转载全有——修锁配钥匙。”

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低着头,默默捡骂。

“牛开丽,我跟你说,这是重大失职,而且是低级愚蠢错误。我这人什么都好说,唯有对低级文案错误容忍率极低。我希望你记住这次。”她音调虽不高,但个个字眼千钧重。“试用期间也是公司对员工能力能否胜任工作岗位的关键考量期。你是否能适应企业快速的工作节奏,是否在高强度下依然能尽心尽责完成工作——这点,你自己也要掂量掂量。”说痛快后,她一阵旋风般进办公室,砰地撞上门。

我的大脑右半球外侧如被箍上测量血压的腕套一样,承受着持续走高的外部挤压;而其内侧则踩着节奏般不断外涨着。一时间,我的右眼简直如弹球般要被内外夹击的压力弹射出去。

无疑,我每天写太多东西了。我呆滞地望着叶总方才触碰过的电脑键盘。我就如暴食橡实后消化不良的松鼠和突然对蚂蚁过敏的南美貘。

没乘电梯,我神情恍惚地从二十六层一层一层跑下楼,一直冲到公司附近的大街上,仿佛一个与世隔绝太久的宇宙灵魂一下穿越到人类热闹的集市上。原来,上班时间,明晃晃的太阳下四处是自由自在走来走去的人。

我发力抑制住眼泪,开始看自己的“Keila姐姐语录”。昨天收到的“绿妹”私信我还没有回。在我心里,成年女人当街抹眼泪就相当于当众解奶罩一样糟糕。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机械发出的连贯突突声,紧接着,什么人一把揪住了我的脖领子。只听一个成熟男人扯着嗓子冲我高喊——“干吗呢你!眼睛呢!”

我如梦方醒地抬头,那人依旧揪着我脖领子不撒手。是陆鸥。而方才险些将我掀翻的电驴子司机怔怔看了我和他两秒后,一骑绝尘而去。

我一下吓哭了。本来就要哭的,好不容易止住哭,被劈头盖脸一声吼,又不能自已地哭开。

“哭什么啊——靠边先,控制一下。”陆鸥面无表情,口气如交通协管。然而,热流持续从我发烫的眼眶中涌出。

“我吓到你啦?”见我哭哭啼啼止不住,陆鸥脸上竟浮上些许笑意。

“不是,您忙您的去吧——”我像打嗝一样剧烈抽噎,说不下去。

“一起简单吃个午饭,也到时间了。”他飞快一抬手,确认时间。

正午过一刻,距我险些出车祸地点最近的三明治店已排起长龙。我们一人手持12寸三明治,一人手持6寸三明治,绕来绕去几圈没有发现空位。店外支着两张油腻不堪的伞下有两张桌,四角不平,桌上还有残留的蔫头耷脑生菜叶。

“就这儿吧。”他说。

坐下的一刻,我感到筋疲力尽,像突然被扔到一边的提线木偶。然而头疼却好像被方才的一惊给吓退了。我与陆鸥沉默地咀嚼三明治,随着各自嘴巴的开合,手里的三明治不约而同簌簌掉落细碎的菜叶。

“酒吧那晚……您干吗?”

“看球啊。” 他眼也不抬地埋头吃,一侧腮帮子鼓得老大,问我——“你呢?”

“等个朋友。”我说,“永远不会来的,朋友。”因我那末一句声音渐弱,陆鸥不禁问着“啊?”

这时,我的电话铃大作。看了眼来电号码,心中熟悉的凝重感刹那袭来。

“妈——”我对着电话说。然而,电话那端的我婆婆——前婆婆,开口管我叫——“笑笑”。

“妈,我是开丽,开丽啊——”我不禁提高了嗓门,助听器的轮廓浮现在眼前。而后,我略微转过身,背对陆鸥。

“笑笑那结婚对象不行,不要再处了。”她说。

“妈——笑笑还没有要结婚,笑笑……”我自感说不下去。

“天太冷,我多做几罐辣椒酱,你记着过来拿。”

说了声“知道了妈”,我挂了电话,看着手里还剩下3.5寸的三明治,已毫无继续啃食的意愿。耳边的蝉鸣显得突兀,响彻我此刻万籁俱寂的世界,聒噪极了。而我对面的陆鸥却似乎来了兴致,像是要表现些许因将我吓哭的歉意似的,轻快地说——“我猜下——肯定准。不是妈,是婆婆来电。”

我突然自感又要哭出来,不敢贸然编造会引发心绞痛的谎话,只得自暴自弃地说,“是前婆婆。我——早离了。”

陆鸥好像未受一丝震动,又接连啃了几口三明治,直到手里的包装纸都快被一齐吃进嘴里。“还联系你?”

“嗯。她脑子不太好了。”

“你这人——”他说着,将吃剩的三明治包装纸狠狠攒成一团,“好像总是精神恍惚、心事重重——嗯?”

“还是要阳光灿烂地生活啊。”他一边说,一边肆意地盯着正欲进店买三明治的一个穿裸肩黑色裹胸的长发辣妹,继续道,“有任何想不通和想不开的,可以随时找我。我可是很多人的人生导师。”

导师。也许是想起冉冉升起的“Keila姐姐”,也许是因曾在私下目睹过他走进镜子的窘态,此刻,我内心升起一丝想挤对他的欲望。

“婚恋问题导师吗?您经验丰富吧,想必。”我直勾勾看着他问。

“非也。本人单身。”他一副玩世不恭相。

“公司还有人传您助理是您女友——之一呢。”

“单身不代表没有很多女朋友啊——我这人不喜欢牵缠感情,宁愿坐观察席。”口气好不自在,“吃太慢了你——导师我先走一步了。”话音未落,他人已利落起身。

他离开后,我也搁下了那似永远啃不完的三明治。一番关于“导师”的对谈让我不再想哭,一滴泪也无。我打开之前便打算浏览的“Keila姐姐语录”——午后13:30分,阅读数量50000。这份成绩必定稳妥赛过“苏小姐”当年编的什么校刊的影响力。我的心如水中鱼漂轻轻上浮。真想此时此刻就发信息告诉杨青山。

我将发烫的手机放在胸口的位置,几秒未动。

方才陆导师紧紧盯看过的那位穿裸肩黑色裹胸的辣妹正款款走出三明治店,仿佛全世界正实况转播她走红毯,兰花指轻握着冰块摇曳的苏打软饮。这些若无其事的傲娇女人们,也许一个个暗中都是向Keila姐姐求助那些无从告人心酸的小女孩。

这时,众多私信中,发件人为“绿妹”的再次弹跳出来。近来,她的发信频次越发密起来。“Keila, 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时刻提醒我的拙劣、黯淡、可悲。然而她无处不在——哪怕不在他心里,也无孔不入出现在我每日生活的视听中。 我厌倦了用她的参照系来折磨自己每一天的人生。”

拙劣、黯淡、可悲。我不禁又想起自己下周在那场炫目活动上即将见到的苏露娜。

绿妹在这封信里显得俗不可耐的唠叨,患得患失的心情满溢我的手机屏。她一边被已然咕嘟咕嘟冒泡的嫉妒腐蚀,一边又说着什么“她竟是我事业上的重要资源人脉”。

我没了心情,揣起电话,老老实实向那长宽皆远低于80厘米的工位进发。那里,未来自然还有更多的“修锁配钥匙”等着我。然而,我已不太在乎,心里升起大写的阿拉伯数字五万。

9

“你这些个衣服都不成!”

昆汀刘嘬着牙花子,嫌弃地随意拎着我带到“工作室”的几套衣服。“一點都不炫——不炫,你懂吗?比如这件,穿上顶多是个职高毕业的文秘——”他用左手二指拎起我带来的淡灰色套裙,“还有这件,穿上好像八十年代工会联欢的报幕员——”他又用右手二指拎起我带来的雪纺碎花连衣裙。

我紧张起来,一股脑将散落在沙发上的衣服乱糟糟塞入双肩背。再看昆汀刘的眼神——他锯齿状一丝不苟的头发帘紧贴脑门,整个人似乎随时在崩溃边缘。

“朱飞燕呢?”他质问。

“来了来了——”在质问声中推门进来的,正是朱飞燕。她一手拎个鼓囊囊的黑塑料袋,一手领着一个小姑娘——是我的女儿,笑笑。

今天是个大日子。是昆汀刘所说的为我“照套照片”的大日子。地点,则是他的“一个专业摄影师朋友”凌乱的“住家与studio二合一”的两室一厅。此刻,那人称“老曹”的摄影师——一个头发浓密,眼睛一条缝,表情生无可恋的年轻男人,正持着镜头如匹诺曹鼻子一样突兀的厚实相机,漠然地立在房间一角。只因我十分希望这位专业“老曹”给我和女儿顺便拍摄母女留影,于是,笑笑也被批准前来。

“牛叔说他不上来,要在楼下健走。”朱飞燕说。

“姥爷说他不上来。”笑笑也着重强调,仿佛担心朱飞燕传达不到位。

“好,好。”我握住笑笑又烫又软的小手掌,脑子里浮现老牛正一圈圈虎虎生风绕着此小区快步走的身影。

笑笑穿着她最心爱的印有猫妈妈和猫宝宝图案的粉色连衣裙,头顶梳一个短短的冲天撅,静静攥着我的手陪坐在沙发一角,睁大好奇的双眼观察室内每一个奇形怪状的大人。

“要不——看看我带来的几件衣服?”朱飞燕试探地问昆汀刘,不乏兴奋。“还是我之前几年相对比较瘦的时候买的,兴许你看得上呢?”

没想到朱飞燕还特地为我带来衣服,我心中涌起感动。旋即,不禁担忧起衣服的型号。在我的印象里,并没有“相对比较瘦”这种情况的朱飞燕。

昆汀刘脸上一番讥讽未退,随手在那黑色塑料袋里扒拉了几下,拎出一条露肩的蓝白横条裹身裙。“试试这个。”他说,“老曹,你去给我找几个大夹子。”

几分钟后,我套上裹身裙,老曹找来的各色大夹子则被悉数夹在我后脊梁处。如此一来,勉强合身。

“妈妈你好像剑龙。”笑笑仰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看了眼镜中自己的正面——藏蓝与白色条纹相间的花色的确打眼,板型也严丝合缝裹在身体上,却让我看上去如一只有乳沟的斑马。

“这衣服穿着像斑马。”我说。

“怎么说是斑马?我当时买的时候可觉得是海军制服诱惑的感觉呢。”朱飞燕极不满。

“不管是斑马,还是剑龙,总之,就是它了。”昆汀刘走到我面前,双手扶着我肩膀,一字一顿地说——“我需要别人看到你的照片形象后说——‘嗯,Keila了解我们女性内心深处的渴望与向往。”

这话倒是似曾相识。

随后,摆拍的过程唯有用“艰难”二字形容。所幸在昆汀刘和老曹尖刻的摆布与数落声里,全部工作于一个小时内完成,也顺道拍摄了母女照。完事后,我急不可耐地将自己和笑笑的数张合影稳妥地存进随身携带的硬盘里。而后,换下恼人的行头,我不管不顾瘫倒在别人家沙发上,不无夸张地抱怨——“啊,我要死了——”

笑笑突然冲到我跟前,一把抱住我的腿,“妈妈,不会的,有我在呢。”

一直在旁絮絮叨叨的昆汀刘与朱飞燕都不再说话了。孩子小手的温热,和倾倒在我身体一侧那并不具分量的体重让我心中一沉。

这一年来,笑笑乖得开始让我心痛。很久以前,我从没预想过拥有一个小女儿的感觉是怎样的。原来就是这样的。

下午,我、昆汀刘、朱飞燕,一齐按时现身城中某奢侈品牌酒店位于三层可容纳千人的“特大无柱宴会厅”。“苏小姐”之前在其自媒体大肆宣扬的盛大活动将于半小时后正式开始。

步入宴会厅,我顿感我们三人如三只小猪误闯白雪公主的王室舞会。大厅里已人头攒动,空间中四处点缀着用散发白色寒光的透亮玻璃罩住的当日主角——高跟鞋。鞋子颜色争奇斗艳,但跟部无一例外如尖刺或冰锥,乍看又似一件件酷刑刑具在堂而皇之展览。

来客都穿得隆重——恰当的隆重,不恰当的隆重。女人都露得很多——有曼妙的蛇形,也有不堪入目的副乳与赫克里斯般的大臂。人人表情都刻着虚伪与拘谨,人与人四目相对,似乎想要前来,又似乎只想后退。

昆汀刘依然是一身他惯常的标配装束——紧身的浅粉色T恤,裤脚窄到令人徒担忧其小腿的血液循环。朱飞燕穿着枚红色的连衣裙,腰部是一条和笔记本电脑一样宽度的黑色皮腰带,倒逼她壮硕的胸部。我穿着被昆汀刘批判为像“勤工俭学女大学生”、胸部和胯部均有兜的白色棉布裙。昆汀刘不断刻薄地评价着近旁女人的着装,朱飞燕则一直在微调着她宽大的腰带。

随着活动临近开场,场内人声愈加鼎沸,像是自带计时器的爆炸装备般精准攀上高潮。一时间,被挤到我们身边换名片的就已有某国际媒体奢侈品板块记者、公关公司客户经理,以及名字繁琐的设计公司创始人。

这时,我看见了她。

她将长发高高绾起,露出似埃菲尔铁塔曲线的脖颈与肩膀。身上裹着裸露削肩的墨绿色修身长裙,长及地面。那绿色宛如盛夏河沟中苔藓般浓郁,唯有在胯部隆起含蓄的曲线,将她整个人拉长成一个修长的“8”。可以看出,她的脸部和所有裸露肌肤都打上了一层厚粉。

这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苏小姐”,我已有逾十年未见其真身。哪怕是被她夺走一切的一年前,也未曾真谋面。

紧随苏露娜身后的,便是另外两位当日主角——空降城中的美剧女星,和知名鞋履设计师。前者比剧中形象看去至少丰腴出三分之一的脂肪量,此刻却穿着紧身黑皮裤与同样紧身的低胸黑背心,仿佛是胸前一个屁股,身后一个屁股。而后者,年纪早已不轻,却穿着水蓝色的鲜嫩伞裙,脚踏一双平淡无奇的船鞋,形状几乎与医院的护士鞋并无二致。

场面沸腾,被事先安排好的记者踊跃提问。其中一個记者问那设计出满场“利器”的知名鞋履设计师——“平素里您个人喜好穿哪款高跟鞋”。谁知对方用英文答,“平时不穿高跟鞋。”

场中这三位“闺中密友”时而说笑,时而应对“Q&A”,时而勾肩搭背摆拍。半小时过去,人群似乎比先前越发拥挤,我们也越发看不到什么节目。于是,我提议去厕所,却无人响应。

我独自一人向精美的女士卫生间标识走去。正欲入内,迎面走出来的,却是那墨绿色修长的“8”,苏露娜。

一瞬间,来自大厅的喧哗都寂静下来,我仿佛看得见空气中清新剂的颗粒与微尘在疾速游走。牛开丽与苏露娜,在女厕门口长久地对视。

“别来无恙啊——”竟是墨绿色的“8”先开了口。那口气,似有小太监此时正殷殷托她手一般。她自然认得出我,但未料到竟如此迅速。也许是自己自大学便向来脂粉不施,辨识度反而升高。

听见对方的阴阳怪气,我的心一跃至喉咙,脸也憋得通红,一边懊恼着自己的面红耳赤,一边将两只手默默揣进棉布裙的侧兜里。

“学姐也别来无恙。”我咬着牙。

她略微向右挪一小步,脑袋歪至一旁,笑盈盈地说——“没想到,开丽也关心fashion啊?”

我脑子里浮现起女儿,她用小手握着我,说,“妈妈,别怕,有我在呢。”

我深吸一口气,正欲讲话,却见对面苏露娜目光突然越过我的头顶,继而如触电一般,一手向上微提裙摆,快步向我身后奔去。一边奔,一边嘴里高声叫唤—— “Hello!—— Oh Hi!—— Oh My God!Its been forever!”而我却好似被崂山道士穿过的墙、或如厕所门前一株盆栽般原地伫立。

回身一看,有个一身西服的秃头中年老外,正与苏露娜紧紧相拥,二者久久未曾松开,气氛温馨浓厚。

我径直走进厕所,走进最后一个隔间,锁上了门。衡量尿意的膀胱似已完全麻木——我已无法分辨自己是否想上厕所。只觉得心口处如被人钝重地踢了一脚般难过。眼前浮现起他送我的“萬年历”。他说过,每过一月,需要转动下盘,而每过一年,需要从上表查到新一年的年份代码。

可他当时没告诉我,这“万年历”如今只能用来测算我们离婚后的年月过了多久,越来越久。

走出卫生间,我已彻底没了想继续留在这场五光十色中的任何欲望,只想迅速逃离。就在这时,眼前一个高个头男人让我一怔,竟是陆鸥。

无疑,这不仅是那个在酒吧里穿着纯黑衬衫的陆鸥,也是那个对公司传讯业务KPI提出细化要求的“C鸥鸥”。而此刻,他正亲昵地拍着女人裸露的肩膀,站在距我十米开外处,亲切热烈地彼此交谈。那裸肩的主人,正是今日墨绿色的苏小姐。

我再次如一株盆栽般被定在了女厕门口。所幸,很快,苏露娜便被一群蜂蝶般的女人给裹挟走了,其中也有穿伞裙和平底鞋的全球知名鞋履设计师。

我没有迈步,心里盘算着等陆鸥走远。他却轻轻一转头,看见了我。看来,这人次次不落总能看见我。而那目光一触碰我的脸,便瞬间收起脑门上刻的“高管”二字,露出一脸好笑的戏谑样子。

“见到导师——也不打招呼?”他缓缓走到我身畔。

我一脸木讷,心里则冲撞起怒火和反感。他方才触碰过苏露娜白皙肩头的那只手,此刻正悠闲地插在裤兜里。我不知该往哪儿看,便盯着他衬衫领口内侧那婉约的一小片绛红色印花。

“你怎么会在这?”他毫不遮拦地问,仿佛我是误闯龙宫大殿的一只皮皮虾。

“我吗,就是尿急,进来借个厕所,不行吗?”自己的口气竟仿佛赌气的女学生。我越发烦躁起来。

“尿急当然可以——不过这里进门都要许可。你这胳膊上——”他方才触碰过Luna的那只大手伸过来,轻拍了下我的右臂。他的每个指关节与指甲都有铜铸铁打般的硬实感,可触到我的一刻,我却好似什么也感知不到。我不禁低头瞟了眼自己胳膊上贴的圆形活动标识——的确,所有入场人员均有。

我不再想解释,只想把眼前的男人一掌扒拉到一边。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我飞快地跑开了。一边跑,一边感觉自己心中的懊恼瞬间被真空般的寂寥取代、涨满,而后,再如一片片的什么似的凋落下来。不远处,还有我那一胖一瘦的朋友在急切地等着我。

10

他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听我滔滔不绝。然而,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爱不爱我。他到底爱不爱我?我讶异自己竟如此质疑。因为,即便答案是最简洁的否定句,我一样会不增不减地爱他。只是有时候,我甚至搞不清楚,他镜片后的目光究竟是看见我,还是看见了她。毋庸置疑,她特别特别。而我,特别普通。

又是一个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的周一。城市的能见度如硝烟弥漫的战场,行走其中呼吸的每一次,都如置身充斥着烟味与体臭的出租车内。一番骑行、地铁、步行的折腾后,我照例端坐寂静无声的写字楼工位,假装兢兢业业写稿,实则励精图治经营着“Keila姐姐语录”。近旁的饮水机间或发出寂寞而突兀的吞咽声。

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爱不爱我。

绿妹任意一封来信的字里行间,总弥漫一种我曾亲口吞咽过的熟悉的悲伤。我依旧过分负责地花时间回复她的每一封私信。“恐怕,只有风月场上资历尚浅的小男孩才会发自内心去夸大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间的区别。”我飞快打字——思绪却被那四个特大的汉字阻塞——特别,普通。

我的普通,让我不再被他牵挂;她的特别,则让每一个走过路过的男人都想要伸手触碰——杨青山伸了手,那天的“陆导师”不也殷殷地伸手吗?也许真真人如其名——Luna。她时而散着黄澄澄温婉的光,时而阴晴不定地苍白而漠然,最终让一切男人变猴子,一切企图变竹篮,不过水中捞月一场空。

“开丽——”

我惊得一下子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想迅速确认是从哪个方位传来叶总的呼喊。还未等我应声,她那穿着紧绷绷纯白色半身鱼尾裙的窈窕身形已摇曳到我的工位边。

只见她变戏法一样,飞快从背后的裙子腰线处“拔出”一张事先塞在那里的扁扁纸筒,展开来,一面用那对细长眼扫着上头信息,一面漫不经心地开腔——“进军医美的发布会——这一溜,都是主嘉宾,你都用我的名义一对一发电子邀请函。”

“上头每一个人,一对一地发。”她又不放心似的强调一遍,方才将那皱巴巴的A4复印纸递交我手上。“每个人的职位称谓都不要搞错。”

“都按‘尊敬的某某总这样处理,行吗?”我问。

“不是这都给你标出来了吗?喏——”她突然显得异常焦躁,“我也真是够焦虑的——每个都给你标出来了,自己不会看吗?都喂到嘴里了还得帮着你嚼啊——”

“比如这个,”她呼吸急促地继续,“这个不能叫‘总,一定要称‘王董事长。这个呢,必须要叫人家英文名的,前面加‘Dear就可以。”

我连连称是。这时,我看到这列名单最后一位,赫然写着“苏露娜”。而那旁边并没有多余标注,只有个孤零零的电邮地址。我将手指移到那活气活现的名字上,想问,却张口结舌。谁知,叶总却先抢话——“Luna, L-U-N-A。直接叫她Luna就行。Luna, Dear Luna。”

发出“Dear Luna”几个音节时,她已转身,只留给我一个似乎不胜其烦的背影。

“Dear Luna”——我不禁喃喃重复,每个音节无不咬牙切齿。那天,见到她真身,我只想隐遁——自己穿什么衣服都是拙劣,即便裸体也算不得行为艺术,依然是拙劣。我想着那日益临近的发布会,想到也许要再度看到那修长的“8”,心中一片黯然。只得暗自祈祷她无法拨冗前来,或者我可被豁免不必到场。

然而,我是员工,我必须到场。

这时,手机信息的提示音一个接一个,几乎连成一段小曲。低头一看,竟有二十来条未读信息,且都来自他——杨律。我心里一颤,压抑着难以启齿、不想承认的兴奋劲,打开来看。

没有文字,是二十张照片——都是笑笑。那天,自然博物馆里的笑笑简直是世上最可爱的四岁女童,她的眼神诉说这世界于她仿佛只是一方充斥五花八门游艺项目的游乐场。她对着镜头后的人一次次展露烂漫天真的笑颜,身后是梁龙、雷龙、剑龙的硕大骨架。

我努力想着自己也出现在那照片里,用力地构图,而后更加用力想象出他站在我身畔的样子。孩子最后一张同时拥有父母的三人合照,还是三岁生日。我思来想去十分钟,只在回复栏打出两个字,谢谢。

我将照片一一存到自己的手机相册中。这时,内存不够的提醒又蹦了出来。我不禁叹气。遂将包里随身携带的硬盘拿了出来——近两个月手机里的照片都未及时整理,早该全部备份到这硬盘中才是。

女儿出生那年,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部手机。这手机在后来的四年中被摔过、被淹过,甚至系统都被黑客盗过,其面貌连同功用都在电子产品令人目眩的迭代中显得灰头土脸。然而我一直用着它。

我将它摁亮,直接用它给绿妹回复——女人容易在一段关系开始之初,便过早生发“我们”这个概念。“我们”就像女人自产自销的一个副产品、一个不断涨大、跟在身后的怪物。善于幻想的女人不断喂养这样一个副产品——每一家好吃的餐厅、每一部上映的电影、每一种看到的现象,都会想“我们”如何如何。而这个女人,此时很可能只是男人一百件事中的一件,或者男人口中的“凭什么和我睡了一觉就爱上我啊”。其实是不懂,这样的女性朋友,即便是和猪睡了一觉,也会爱上猪的。

我想了想,继续打字——不能自拔地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并不是什么可爱与感人,纯粹是因为单方面编剧能力过分发达。

点击发送。

仅隔五秒,弹出一封新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绿妹说:我能否和您通话,聊一聊,行吗Keila?

我忖度数秒,没有回复。

11

又是一周,又是周一。

早晨一睁眼,我从客厅的单人床上挣扎坐起半个身子,斜睨写字台上的迷你日式电子座钟,已显示8点10分。昨晚耕耘“Keila姐姐语录”至深夜,闹钟都如耳畔轻风被我忽略。我蹿起来,穿着内衣先径直从厨房叼出半块桃酥。草草吃完,迅速穿衣洗漱。

镜子里,我的头发如盘丝洞,糟乱不堪,后脑勺处被枕头压扁,是头天晚上洗澡后不待吹干便睡下的后果。我如胸口压着磐石般费劲叹息。胡乱用皮筋揪上頭发,又顺势戴上用来遮丑的大号平光镜。

这时,手机铃声大作,是昆汀刘。“喂——我就在你家楼下,你在吧——我上来一趟。”昆汀刘声音抖擞,口气中没有商量余地。

无疑是朱飞燕给他的地址。我内心想着要用“上班迟到”为借口推却,嘴里却不听使唤地说出“好吧”。不过三分钟,昆汀刘已立在我屋里。

昆汀刘如躲臭大姐一样绕开我堆满书籍和脏衣服的沙发,像豌豆公主似的轻手轻脚坐在我单人床一角。“你这地方怎么跟宇宙黑洞一样,大早上的,能透点儿亮吗?”

我打开落地灯,就着光线,和昆汀刘并排端坐在被子凌乱的床沿。

“Fine.”他说。“跟你说点重大进展。不然,我也不至于上班中途踩一脚,先到你这儿来。”他说着,从黑色的瘦长单肩棉布包里取出一个塑料文件袋,郑重递给我。

我看了看内容,是个排版简洁的宣传页,醒目位置印着“嫁错郎之前,选错行以后”。后附时间、地址和报名入口的相关信息。

“两周以后——场地可是找的正经‘985、 211的大学阶梯讲堂——都是托的熟人,倒涉及不到多大预算,也就是点设计费和宣传物料——主要是把你小范围推出一次,试试水,之后可以根据效果再调整。到时候,你的核心受众——什么女大学生啊,恐怕还有场外入口报名的粉丝,都会到场!”

“211我明白,什么是985?”我问。

“这不重要。总之——”他一边说,一边又从包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信封。“这才是今天的重点,哎呀我太激动了——”他将信封里的亮闪闪的东西抽出,“那天的照片终于精修出来了,”他说,“自己拿走看去。”

我将泛着莹亮珠光的一张包含九张照片的小样捏在手中。

“右上角托腮的那张好,左下角叉腰的也行——但显得凶。”他说。

我心狂跳起来。那女人圆润的肩头泛着幽微的光泽,每一种姿势仿佛都在诉说居高临下的智慧,饱满的唇色上连一丝干纹也无。那女人竟是我。当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真恨不得把这照片发给苏露娜。我坐在床沿,不能自已地呵呵笑起来。

“傻乐什么呢?”昆汀刘夺去照片,又装回信封。“咱这儿还差得远呢!你知道——人家另外几个当红女导师,那都是豁出去,旅行箱和单人床都支在办公室——随时天上飞、四处讲,玩儿了命了。咱们这才哪儿到哪儿。”

“我也不可能那么玩儿命,我这儿还上着班儿呢。”我说。

“到时候你还上你那破班儿?你还写公司那破稿儿?到时候——你就是优雅脱俗,你就屁股底下坐莲花了。你就窝你这儿小黑屋里专心下你的蛋,我们这些人替你煎—炒—烹—炸!”

他句子末尾那气动山河的一声“炸”,仿佛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三十余年来,类似熠熠生辉的语句从未与我的人生发生过关联。我感到全身气血都在欢畅中加速飞流,墙角成箱的杯面和这一屋子的凌乱都不再能拖累我。

随后,在昆汀刘捎我去公司的路上,我都心花怒放地缄默。不禁回首自己多年和失败之母为伴的经验——当自己都感觉离成功只差一步的时候,往往就真的只差三步了。

赶到公司,已经是上午十点半。我低眉顺眼地溜到我那“上破班儿,写破稿儿”的工位坐好,半天,既没打开挎包,也没打开电脑。我反复看着方才用手机拍下的那套照片小样——端详那陌生的光泽,就如端详被刚刚套上无名指的钻戒。环顾四周,就连工位周围那一点由短绒地毯和饮水机构成的气氛也显得海阔天空起来。

近处的部门同事们都神色涣散地敲击键盘,百无聊赖地滑动鼠标,我突然第一次觉得他们可怜。只有一名五官紧凑的瘦小IT部男员工正穿梭在工位间,默默排查着电脑系统。

“开丽——”熟悉的声音。我回头,安然地等着叶总后面要说的内容,任何内容。她快步走向我,步子迈得小而频密——今天她依然穿着那件我见过的紧绷绷的纯白色半身鱼尾裙。

“你怎么才来啊!”她说,纯粹的抱怨,却毫无责难的意味。“哎,我可能搞砸一件事——跟你说下。”

我一头雾水看着她。

“你之前的通稿和文案——还有备份吧?”她将细长的眼睛努力撑大,用真诚而渴盼的眼神望向我,似乎逼我说是。

“一早上找不到你,我这儿又有急用——你平时用的那个备份通稿的硬盘——我看你放桌上就直接拿走了,结果……唉,总之,长话短说——掉水里了。刚捞上来,插电脑一看——数据真不显示了!”

水里。我盯着她的下半身。那鱼尾裙紧得不可思议,撑得她圆润的大腿似胀裂的一组括号。她全身没兜,偶尔爱将小物件别在裙子后腰处。那鱼尾裙只能从后腰部位拉链解开。否则,拉不上来、脱不下去。她一定是忘了。而掉落的地点,只可能是女厕马桶。

“喏——”她将表面貌似干燥的黑色硬盘递给我——“真是不好意思——看看还有没有救……当然,也怪你不按时来,一早上都跑哪儿去了!”

“给我!”我喊道,声音很高。

“这不是给你了吗?”她不禁后退半步。

硬盘的槽孔中还留有水迹。所有的工作文稿我的确都存在硬盘里,但,并不是这张。我颤抖地翻过硬盘背面,右下角用来做区分的微型蓝色标签贴纸此时如此刺目,上面写着一个小小的汉字——“笑”。

我连忙启动电脑,将硬盘插入。毫无反应。我疯狂地点击着刷新键,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用手一摸,硬盘周身高温异常。随即,它突然和电脑一同发出一声异样的悠长叹息,似人咽气一样。

这时,叶总一把揪住从身边飘过的瘦小IT男。“哎——正好你在,你给看看呗——”

IT男一脸漠然,半步也没往前凑,只是原地不咸不淡说了句——“掉水里了啊?捞出来通电了没有——通过电就别指望了,数据八成没了。”

笑笑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一刻,我们仨在医院拍摄了全家福,是他持手机的自拍。笑笑第一次睁开眼,头发还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的孱弱小猫,是我亲自为她拍下照片。数千张照片,甚至有许多许多我再没勇气点开看的,和四年半的岁月一起,一一被安置在一张小小的黑色硬盤里。

我将硬盘一把拔了下来。我从座位上起身,站直。

姓叶的女人,此刻就在我平视的高度。而自己还从未在这个高度上看过此人。我的指尖剧烈颤抖,颅压步步蹿升,偏头痛似电钻一样钻着我的右脑。我感到右眼又似弹球般要被内外夹击的压力弹射出去。

“你把我的东西带厕所去干什么?”我大声质问。耳畔却像有呼呼的风,听不见自己说话。

“谁带厕所了?牛开丽——注意你的态度啊。”她恼羞成怒,转身欲走。

热血全部聚集到我的颧骨之上,眼睛就要飞出来了。我一把揪住了她,一如她方才揪住那瘦小的IT男——“你把我女儿所有的样子还给我!你把这四年半还给我!”

我大声喊,一整层的员工像参加升旗仪式般全部起立。IT男吓得连连后退。

“松手你——”她用力甩开我。她上身穿着的黑色丝绣上衣已被我一把拽到肩头下方,露出茶色的内衣肩带。

“说什么呢你?!”她也叫唤。

“我说我女儿——我女儿的照片!都在那里头!”

许久,她怔住了。“你没有云吗?”

“云个屁!什么云?——我手机天天死机,内存都不够了,还云。我和你说这些干吗……我要离开这儿——”

“你同步到云啊!”她仍旧不死心。

办公区所有员工都目光炯炯看向气喘如牛的我,无人上前半步,亦无人敢劝。余光中,我瞥见路过的COO——陆鸥也定在不远处,似乎在鉴赏好戏一出。

我缓缓转身,用意念支撑两腿走到楼层一角挂着“Pantry”字样牌子的茶水间,开门,关门。之后,径直走向墙角的饮水机,靠着那敦实缄默的塑料身躯,我慢慢滑了下去。

我已想不起来孩子幼儿时的样子,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些时候,她一觉醒来看见我的脸,绽开让我猝不及防的笑——那是天使脸上的爱与善意,是上天毫不含糊送到我手上的最后一份厚礼。如今,连这些也要给我夺走了吗?

饮水机说,咕咚咕咚。

冰箱与微波炉在死寂中发出气若游丝的嗡鸣。

这时,门被呼啦一下推开,门外站着一脸惊诧的保洁阿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她手握墩布,不知是该前行还是后退。我狼狈地起身,从微波炉旁抽取了几张面巾纸,勉强擦干双眼,低着头跑了出去,一路不停地跑到了电梯间。我擦着不断上涌的眼泪,正欲摁电梯,发现下行的按钮已是亮的。

身旁站着等电梯的男人,是杨青山。

见到我,他脸上的表情肌似都痉挛起来,在各种微妙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下,挤出一个勉为其难的商业微笑。

“杨律。”我说。

电梯门开了。我和他谁也没及时迈步走入,僵持在门口,眼睁睁看着门又关上。此时,还是他眼疾手快,动力十足地蹿上前一步,摁住电梯按钮,自己先低头走了进去,我也便随着进去。

写字楼非高峰时段的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从二十六楼下降至一楼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有多少电影里,人们在电梯里偷情,在电梯里欲火焚身,在电梯里一个摁倒一个,在电梯里一个对一个动手动脚。我任凭自己脑子里划过许多帧栩栩如生的画面桥段。鼻子里似乎闻到他惯常用的擦脸油味道。密闭的空间里,他曾属于我的一切似乎都回来了。可是这楼,只有二十六层。

“一层?”他问。

见我不答,他便飞快摁了下数字一。

“你这一天一天的,都去哪儿了?”我问。

电梯已经到了十层。我还有许多许多想说的,我就要没有机会了。

“你已经侵入了我的系统,成了我的组成部分——多大多小我不知道,但我走到哪儿都会带着你。”一字一句都曾埋在我心里久久饮泣,可说出的一刻,却瞬间蒸发在电梯里,无色无味无分量,无影无踪。

“开丽——” 他的目光一直密切追踪着斜上方显示楼层的数字,“你这人怎么……你好像不太正常。”

一时间,自己和电梯里的男人之间仿佛隔着高山湖泊和草甸,无边无际。在电梯下行的压力中,我的耳边又听见呼呼的风声,头疼倒逼着胀痛的双眼。我多想揪住他问,我该怎么办?

“叮”的一声,一楼到了。他终于正眼看了我一瞬。我知道自己眼睛红肿不堪的样子必定十分骇人,离婚前曾这样披头散发和他闹过几次来着。

“孩子没事吧?”他飞快地问,一只脚已迈出了电梯。“我再联系你——”

说完,他几乎可说是鼠窜了。

电梯门再度合闭,我疯狂摁下数次开门键,自己也慢慢走了出去。

未到正午,阳光已刺得人睁不开眼。出写字楼的一刹,暑热便贴上我全身,然而我反倒心生感激。从如停尸间一样冰冷的写字楼出来,我似一块亟待解冻的硬邦邦炒菜肉。我将平光镜取下,努力睁着肿胀涩痛的泪目四处张望,盲目搜寻着可落脚的地方。硬撑着走了几步路,还是一屁股坐在了那三明治店外的伞下消费区。

店内外食客稀疏。可再过约莫十五分钟光景,就要陆续上人。写字楼里的工蚁们将倾巢出动進行午间觅食。

“吃吗?”

有什么人在向我提问,在我座位左侧投下一片巨大阴影。抬头一看,是陆鸥。此刻,他正举着装有黑乎乎巧克力软曲奇的小纸袋,津津有味地吃着曲奇饼,并将另一个同样的纸袋递给我。

“你在这干吗?”我没接纸袋,不友好地问。

“我饿啊——突然想吃甜的。不要算了。”他说一边说,一边心安理得坐在我隔壁,“本来还想找你来着,没想到在这儿看到你。”

“热死了啊——进去坐吧。”他说。

“我冷。”我说。

他摘下墨镜,眯着眼睛啃食巧克力曲奇,黑色渣子黏在嘴角。“刚才在楼上你嚷嚷什么呢——干吗揪人家叶总脖领子?”

我不能自控地对空气翻了个白眼。

“我不是你导师吗?怎么,你对领导都这个态度吗?”他半开玩笑地说。

“她把我硬盘搞坏了。我女儿几千张照片都在里头。”

“手机里有孩子照片吗?我看看。”他说。

我没精打采打开手机相册。然而,递给他的一瞬,却与他不约而同先看到那精修过的Keila的艺术照。

“这是谁?”他问,“你?不可能吧?”说着,便要夺我手机。我一把将机子抢回来,飞快地删了那照片。如今看来,的确不过只是一只有乳沟的斑马罢了。

陆鸥饶有兴味地将两块曲奇饼都吃掉了,一抹嘴,收起了笑容。“上次和你说过,我观察——你这人总一副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样。要专注踏实地生活。不然——会糟糕的。”他又将墨镜戴回。

“干吗观察我?”我定睛看他,一字一顿问道,“苏露娜——是你朋友吧?”

“算是。不远不近,不深不浅的——那种朋友,如果,你管那也叫朋友的话。圈子一宽,什么人都好像不用认识,但也都认识。”他漫不经心地说,“你和人家有仇吗?”

我冷冷地笑。虽没答言,但那笑容诉说着“不共戴天”。

“懂了。”他停下一会儿,说,“那女的有病。小圈子里多多少少都知道。是个精神黑洞,据说常年依赖药物——早年太声色犬马把身体搞坏了,不可逆,据说生不了孩子。前一阵子,还传言她差点把自己公司实习生小伙儿摁床上,把人孩子给吓的。”

“你都知道。”我说。

“我前女友多嘛,信息源广嘛。”

我的皮肤被晒得发烫,可肉体深处的体芯还是硬邦邦如冰块,不肯融化。上天为什么要派眼前的人告知我关于“苏小姐”那腐烂的背面?而我真正在乎的人,却只看见她熠熠生辉的正面。

“孩子总在长大,”眼前的男人说,“只要孩子健康成长,以后会有更多精彩的照片。况且,重要的和美好的,都不在照片里。靠照片能留住什么?”他脸上又升起玩世不恭的笑。

“陆总、导师——你既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钻石王老五,恕我直言,你有什么资格谈人生。”

“我来给你讲个我朋友的故事。”他虽然戴着墨镜,可我分明知道黑色镜片后的眼睛正严厉地聚光我的脸。他朋友的故事十分俗套——当年,不愿和大学女友立即成婚,独自去了异地奔前程,感情渐冷。

“就那样,竟然拖拖拉拉几年。后来,那女的开车在机场高速,车祸——正要搭飞机去看他。她最终出事的那晚,他依然在异地。”

我沉默地看着他黑色镜片上的倒影,那里头有我,有天,有树。

“你的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都说了,是我的一个朋友。”一瞬间,他显得暴躁。半晌,他才刻意缓和地问我道,“你为什么放他走?”

“因为他已经走了。放不放已都一样。”一时间,我和陆鸥似乎都有些怅然。

“她这人——”他率先打破沉默,自顾自说起来——“活着的时候,其实没有让人能忍受的地方。作,闹。莫名其妙地作,无理取闹地闹。”

“但只有一条,她非常善良。唯有从亲人的角度可以看到和理解她的善,从情侣角度只会觉得她讨厌。”

“我当然知道她想结婚。她并不明说,只是总找碴和我别扭。当时年轻,没什么想法,就想再拖。”

“所以,也许真的本该结婚的,本该早点娶她的。”

“所以,再也不想结婚,也不会结婚。”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许多话。

“我也不会再结婚。”我小声却坚定地附和。之后,我脑子像过电流一样抓起手机,打开“Keila姐姐语录”的页面——关注数量已显示攀升至55000的阿拉伯数字。

我将那页面伸到陆鸥鼻子底下,心头升起不顾一切地自得——“不瞒你说,我之所以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就是在鼓捣这个——我自己的媒体,这里,是阅读量——”说完,我咧嘴笑起来。今天头一遭,太阳终于把我晒透了。

他在页面上飞快点点这儿,摸摸那儿。“干私活都供认不讳,看来真把我当可托付的导师了。”

“不是Keila的话——你是什么?”他将手机还回我手上。他问得认真,我也试图认真想。然而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妈妈。我是牛开丽。”

“那也是心灵导师。”

“我不是。”

“为什么做单身妈妈的牛开丽就不能是导师?正因为你经历这些,你才有导师的入场券了。”

我无言以对。肠胃突然闪过饥饿的警示信号,颇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没接受那巧克力软曲奇的甜美馈赠。

“真太热了——”陆鸥说着起身,“不奉陪了,我中午还约了一个con-call。”说着,他忽然望着我的脸,“你那眼睛——快擦擦吧,难看死了。”只见他从裤兜掏出一小包湿巾纸,淡粉色包装。

“什么男人会随身携带Hello Kitty的湿纸巾啊?”

“干纸巾我也有——”他一脸严肃,“你要干的,要湿的?”

我“扑哧”笑出了声,目送他渐渐消失。他走得突然,正如他今天出现一般突然。

12

次日一早,我準时踏入办公室。行进到自己工位的路不过数十米,却如赤脚走玻璃碴子一样艰难。我感到四面八方一个个孔穴中的双眼都如某种高性能探测仪一般密切观察我,从头到脚。昨日风波一场,我已做好了最坏打算。

叶总显然已经来了。她办公室灯大亮,门虚掩。我还未在工位坐定,便看到笔记本电脑上静静躺着一个崭新硬盘。硬盘正面粘着一个正方形玫粉色便签,上用黑色签字笔写着如蚊蝇般的三个小字——对不起。

我将那鲜艳的便签取下,默默放进挎包的侧兜。硬盘则被我放进工位的第一节抽屉。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我长舒一口气,而后轻缓地走到身后那间办公室门口,扣了两下虚掩的门。无人应。

我将门推开,见叶总正飞快地敲着键盘。见我进屋,她抬一下头,面无表情,又低头继续敲起键盘来。

“叶总——”我不无艰难地说,“昨天……我态度很坏,很不职业——对不起。”

她似完全没听到一样,依然一眼不看我,边打字边说——“那天Short list上的嘉宾都一一邀请了吗?目前多少回复的?”

“我马上就整理好发给您。”

“活动通稿的两个版本搞好没有?”

“马上搞好,今天下班前发您审阅。”

“媒体RSVP名单出来没有?”

“我会把目前的Excel表发给您。”

这时,她方才用十分茫远的眼神看我一眼,说道——“当天现场的后勤支持及活动接待目前由部门另外几个同事在牵头做——到时恐怕实习生也会悉数上阵。你——负责增援Registration,帮忙一起接待媒体——记得给我留好记者名片。”

“好的。”

“那天我可是什么都顾不上——一丁点儿也顾不上,”她焦躁起来,“全指着你们。满打满算就剩不到一周。算了——”她又仿佛自言自语,“手把手教也照样会一团糟的——到现在还有人跑来问我什么是名片盘——”

她开始按揉起睛明穴来。我见她情绪急转直下,便低眉顺眼地退下,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

Short list, RSVP, Registration——我念经一样翻来覆去默念方才叶总嘴里的几个字眼,唯恐遗失掉任何一个,迅速在工作日志和日历的相应位置一丝不苟做着标记,重要日期则用荧光笔重重标成粉色。本来尚抱有一丝侥幸心情,幻想自己只需给予文稿支持、并不用真到发布会现场。然而,方才叶总已明确指定我去签到台“增援”。脑中不禁升起陆导师口里轻描淡写的那句——“那女的有病”。Luna, Dear Luna.

准备文档材料的过程无疑是单调无味的,然而我却渐渐从中感到一种投入的放松感。搭好基本框架后,便是机械地誊写、统一字体、微调格式……对此时此刻的我而言,这似乎变成一种大脑的片刻休憩。

一边在电脑上忙碌,我一边时不常打开“Keila姐姐语录”——今早,我密切关注的那个数量级已悄然升至阿拉伯数字六万。在万籁俱寂的办公层,我用最大努力试图控制着不听使唤的表情肌,然而一张脸还是不无诡异地泛起笑容。

才发现,自今早到现在,绿妹发来的新私信竟已堆积起四封。打开来看——起初,我以为是系统出了故障,每封信内容全部一样,只有一句——Keila,很想和您通话聊聊,或者见见面,行吗?

一股未曾经历过的无形压迫力鼓动在我胸腔。通话、见面,这是未曾预想过的,感觉就像快递人员径直走进家里客厅端坐一般让人不自在。

不过是这“六万”中小小的一个罢了——我试图自我宽慰。可“绿妹”这两个字眼平白无故似一对幽怨的眼睛穿过手机屏幕干瞪着我。枯坐几分钟后,我回信——把你的号码发来,我找时间打给你。

午间休息,我面对着朱飞燕、与“特意前来慰问我”的昆汀刘,就着一碟子焦黑的干煸四季豆,大口划拉着碗里的米饭。

方才点菜的时候,朱飞燕顶住来自我和昆汀刘的质疑,连点了三种主食——担担面、抄手、糍粑。“这是精品改良川菜,菜量很小的喔——”她辩解着。昆汀刘则反复嘱咐服务员小妹——“炝炒土豆丝——炝炒改做‘醋溜,蒜蓉油麦菜——蒜蓉改做‘白灼。”服务员小妹不禁蹙眉头。

朱飞燕的担担面、抄手和糍粑几乎同时上桌。的确,均是巴掌大的碗碟。我与昆汀刘一瞬间又有些不忍,担心她吃不饱肚子。

朱飞燕三两口便干掉了绿油油、号称是菠菜汁和面做出的担担面,嘴角流着红油地问我——“闹得我们这层都尽人皆知了——说你薅着人家衣服不让人走。说你俩发生激烈殴斗。真事?”

“没什么好讲的。”我说,“一点意外,外加……一点误会。”

“开丽这家伙,不言不语,蔫大主意。中学时候就这样。”昆汀刘补充道,又用筷子尖轻戳着土豆丝——似在衡量哪一根淀粉含量较低。“六万了哦!”他扬起眉毛望着我。

朱飞燕则嚼着糍粑鼓起掌来。“这么说,我也要红了——得赶紧上网挑衣服,月底去烫头。”

“没你什么事啊——”昆汀刘故作娇嗔地拍了她的虎背一下,也不知她感知到没有。“还有十天哦。”他说,“语录样书什么的马上就要到位。目前,报名情况十分喜人,我估摸二百人阶梯教室未准够坐。”

我听着自己心跳声音愈来愈大。

“照片最后定的这张——”他将手机递给我看,“选的还是你比较凶神恶煞的这一张。虽说欠缺柔美——但你也知道,这些六神无主的女人们要的就是这种心中有数的厉害角色。”

说实话,我没太看清那照片上女人的五官,只有斑马一般的纹路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觉得眼晕起来。

“你的讲话大概控制在半小时内容即可。之后就衔接Q&A互动。总之,整个过程要短小精悍,切忌变成鸡一嘴鸭一嘴的茶话会。要保持Keila的优雅与神秘。”

“还有——”昆汀刘谈兴正浓,“你那天除了擦脸油什么也别抹,提前一小时给我赶到现场。我——亲自给你化妆。”

“哦。”我乖乖听命,“我穿什么?”

他俯身凑过来,一脸神秘地说——“要像梅兰妮·格里菲斯和哈里森·福特主演的经典电影Working Girl里那样——simple, elegant, impeccable.”

见我俩一脸呆滞,他烦躁地摆手——“总之,你权当练手好了。毕竟是试水,未来还有调整余地。”

当晚,我一踏进爸妈家,发现“二老一小”正在气氛热烈地围剿一只无法核实其真实存在性的蚊子。我爸正站在小板凳上,笑笑紧紧抱着他的腿。只见老牛举着苍蝇拍决绝地说,“我抡圆了一掌下去,绝对让它当场毙命,毫无痛苦地离世。”

“那根本不是蚊子,”我妈在一旁不以为然,“你那眼睛本来就快飞蚊症,看谁都是蚊子。”

见我进屋,我妈一个箭步凑到我鼻子尖,问——“最近是不是找着单位了?”

“唉,我的事儿您别管。”我企图敷衍。

“什么叫别管——”我妈左着嗓子就要说开去。我当即有些后悔自己一秒钟前那不智的态度。

“都一年了,你这心理阴影面积也太大了——一天到晚晃悠,也不说找工作,也不说找对象。合着孩子都是我给你带——”

“我们——我们给你带……”我爸试图强调着“我们”二字,被我妈一个白眼飞过去。

“合着都砸我手里了。你知道带一个孩子,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那叫一天天的殚—精—竭—虑——怎么有这么生动一个词——这个词真是毫不为过。你是一天天陷在叽叽歪歪里,你是完全没有概念。合着一个你,一个杨青山,你俩是谁也没真带过孩子!”

“别‘你俩、你俩的——没这个概念了好吗?”本来还认怂默默听训话的我反抗起来。想起曾给绿妹的那封回信——“我们”就像是女人自产自销的一个副产品、一个不断涨大的、跟在身后的怪物。不再有什么“我们”或“我俩”了。

“既然走上了全新的工作岗位,补补脑吧——”老牛及时充当和事佬,“早晨我鸡蛋又多煮了几个,感兴趣的话——吃上一个?”

“她才不感兴趣。”我妈似仇人般地说。的确,还是我妈了解我。我自幼最厌恶吃煮鸡蛋。

“笑笑吃不吃?”老牛沒放弃,又把鸡蛋伸给外孙女。

女儿一副嬉皮笑脸的淘气模样,说,“不要。今天我在幼儿园吃多了。”

我蹲下来,搂着笑笑问她——“宝贝,你在幼儿园吃的什么?”

“红烧冬瓜。”

“好吃吗?”

“好吃。但我光吃到冬瓜,没吃到红烧。”

孩子一脸严肃。我们相继笑起来,包括我那方才还貌似在一旁运气的妈。

13

发布会的日子终于到了。

各类宣传物料上手持“迷你提拉纤脸导入仪”的女艺人脸尖窄得如一只幼貂;我亲手炮制的布满“亚洲女性”“渴望”“向往”等字眼的通稿也已打上“For Immediately Release”的水印待命。这意味着距离Keila的见面会也只余下两天。

发布会这天上午便不见叶总人影。线上工作群里消息你来我往,好不忙碌热闹。而办公室里,不过是几个老员工“大懒使小懒”,小懒使实习生。我叫住一个实习生更新媒体信息,而实习生也不太搭理我。年轻人真是不一样了——毫无生存焦虑,也无视职场尊卑。

一番感叹中,临近午饭时间,我独自奔到楼下小馆草草吃一碗牛腩面——牛腩和油菜都吃掉了,汤也喝尽了,可面条却难以吞咽。心头被难以名状的阵阵焦虑阻塞。仿佛是山雨欲来,要天塌地陷。

刻意在今天穿着的蛇皮花纹高跟鞋后帮十分磨脚,如果可以,真想就一瘸一拐走路。米色紧身连衣裙倒是无甚不适感,只是需要一直吸腹提一口真气。我已记不得上次穿得如此隆重是何时。显然,这身行头不仅没助我威风,反而让我心内越发七上八下起来。

就在这时,我在路边的侧方位停车区看到了那车。杨青山的车。

那车,也曾是我和笑笑的。当然,作为车,它恐怕也将永远是笑笑的。但早已和我没瓜葛没干系。车该清洗了。藏青色的车身上一层浮土和酸雨的印痕。

我环顾四周,而后扒着玻璃往里瞅着——有三分之二瓶矿泉水,墨镜,蔫蔫的眼镜布。副驾驶座位空空荡荡,在久远的曾经,那里曾摆放过我的橘黄色小靠垫。我用力回忆,直到脑袋又开始疼起来。显然,那“有病的”苏露娜的腰椎健康指数要强过我。而他和那“有病的”苏露娜,现在还快乐吗?

我踽踽独行回到工位,还未沾座椅,就见朱飞燕穿越整个楼层向我奔来。短绒地毯被急促又厚重的脚步跺得咚咚闷响。

“哎太好了,你在——”她捣着气,“我找你——有事儿!”

她毫不费力地将我拽到那挂着“Pantry”字样门牌的茶水间,警觉四顾,而后神经兮兮掩上门。

“干吗啊——我这儿还忙着呢。下午有发布会。”我说。

她一脸仿佛忍受便秘之苦的神色,吞吞吐吐道,“这么长时间,也没问你,这工作你干得还——顺心?”

我冷冷看着她,等下文。这家伙自12岁开始便是喜怒形于色的典型,沉不住气、憋不住屁。

“我说——咱不行……换个工作怎么样?”朱飞燕尴尬地笑着继续道,“你说你把你那小黑屋租出去,不就什么都有了?你那房也早该装修了——我那天上你卫生间看吊顶都裂了——租给别人也不心疼不是。母女俩月生活费就算齐活。”

我持续不语地凝视她。她今天反常得不着边际。

“而且,咱都要一炮而红了——到时候你要还想当打工妹——打工吗,那还不容易?”

“当初,说我‘喝西北风‘啃老的是谁来着。”我厉声说,“再不交代实话我可走了。”说着,我欲起身。

“唉!”朱飞燕重重叹一口气,用破釜沉舟的力道将我又“扑通”一声揪回座位。我感觉自己的尾椎要碎裂了。

“跟你实话说吧——我看见杨青山了,”她大喘一口气——“和……你们叶总。”

她眼神流露怯懦,扶着我肩膀继续,“开丽,你别用那种表情看我行么,真瘆得慌——杨青山的车——不就是那个有点发绿、有点发蓝,有点发黑的那个色吗?我看得真真的。”

“藏青色。”我说。

紧身连衣裙箍得我有点喘不过气。“就你那二五眼……杨律——律所不是公司的法律顾问吗?就算跟公司领导一块又有什么稀奇——”

“我戴着隐形呢今天——”她急不可耐打断我,“再说……谈恋爱什么样我不知道吗?”

“开丽——”她开始剧烈晃动起我的肩膀,“我和你说这个,就是让你趁早有心理准备——工作,咱再找吧。我立马帮你和我那些猎头姐们儿问上一圈。这摊事怎么干啊——再这么干下去,要出事儿的。”

“这姓杨的到底有多少女朋友啊——啧啧——”临了,我的女友如拨浪鼓般叹服地摆头。

“知道了。”我说,“对不起,我还得去发布会协助媒体签到。”说罢,我起身离开,将瞠目结舌的朱飞燕独自留在茶水间。

我开始一瘸一拐走路。歪歪扭扭挨到工位上,两脚踢掉如枷刑般的高跟鞋,换上人字拖,然后开始趿拉着往前蹭,一路趿拉着就到了发布会现场。

正如她所言——“手把手教也照样一团糟”。此刻,签到台周围正扎堆十来个年轻姑娘,几乎每一个都正在往耳根后头别着屡屡滑下的长发,穿着小花裙,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用来划分签到队列的桌签摆放得七扭八歪,名片碟还倒扣着。

我没有上前,而是趿着我的拖鞋,远远站在角落。

距正式开始还有一刻钟,她出现了。她穿着有夸张垫肩设计的黑裙,肩头似古建筑的飞檐,远看,整个人似剑拔弩张地身披铠甲。不肖细究,我也深知她用力提着一口真气——那方小腹过分内敛而平坦。她在签到台附近快速来回踱步,手势张牙舞爪,抓着电话讲不停。她脸上的妆似乎是过浓了,描眉画眼时显然下手太重,此时,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她的双眼似两个深邃细长的黑洞。显然,她今天非常焦躁,不住回身看电梯开合的方向,如临大敌一般。

于是,我慢慢地走上前。

“叶总——”我说。

她嫌弃地瞟了一眼我的拖鞋,說了声“怎么搞的!”不知是说我的脚是怎么搞的,还是说我整个人是怎么搞的。“还想着你去哪儿了呢——赶紧帮忙,喏——帮她们把那一摞东西都理一理——”

她一边挥斥方遒,一边回身和另一位部门女员工说——“哎,还是你跑一趟吧,赶紧回我办公室帮我取一下化妆包,就在我键盘上,忘拿了——”她上下抓挠着脖颈,“待会儿我要补一下(妆)的。”

“我去给您拿。”我说。她身后的女员工此时还未反应过来。

“也行。”她略顿了顿,“赶紧啊——”而后,就气势汹汹地进了会场。

我穿着人字拖走在便道上。拖鞋太舒坦了,每一步都似踩在虚无中。热辣的骄阳照射下,我感到下半身似乎都溶解了,步伐变得不真实起来。大概率,这真是一场梦。

踏进写字楼,电梯无声上行,我如幽灵飘浮进了她的单间办公室。满打满算,这是我第二次迈入这里。平素里,有什么事,都是她一嗓子“开丽”的叫唤,之后便自己踏出屋与我交代。上次进来,还是为了我那已长眠不醒的硬盘。此刻,我如同身披隐形斗篷,坦然坐在她厚实的皮质办公椅上。

不错,那鼓鼓囊囊的金色化妆包就歪在电脑键盘上。我将上头拉锁轻轻拉开,将里头的内容逐一取出——眼影盘、眼线笔、唇膏、粉底液、蜜粉……冷漠而敌意的香气顿时蹿入我的鼻腔。眼泪涨满我的眼眶。

这时,我才注意到键盘上粘着的一张便签。在那我早已熟悉的鲜艳枚红色纸张上写着一行我更为熟悉的字——“嫁错郎之前,选错行以后”。后面,还工工整整抄写了一行地址。手书字体十分娟秀。

我摇摇头。再次定睛看,那正是两天后Keila见面会的地点。我默默掏出手机,点开“Keila姐姐语录”。

绿妹一早便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发给了我。我并没仔细看过。

我将叶总的手机号码从通讯录调出。11个数字,可以衍生出百亿种排列组合可能性——若问及计算确切数据的公式,在我此生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人可当下脱口而出。

我长久地盯看这两组数字。如果是买彩票,一定会让人当场在狂喜中晕厥。从左看起,从右看起,结论均一致。每个数字高度吻合,无半點误差。

绿妹,叶总。

一瞬间,我心里甚至升起一丝兴奋感。就像是看到世界奇观,或是听到奇人奇事,很想抓起电话就拨给杨青山,把这一切奇特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然而,自己早已不再有任何正当理由和身份了。我和这个名字之间,已隔着万仞山。我对其的任何一句叨扰,都像是独自站在自尊的峭壁往下跳。

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没跑开两步,便被她办公室的塑料垃圾筐狠狠绊了一下。膝盖上破皮了,右脚拖鞋也飞到门边。我扫一眼伤口,重新踏上拖鞋,继续跑。之后,没有乘坐电梯,我沿着空无一人的楼梯一路向一层狂奔。

二十层,十五层,十层。有人气喘吁吁迎面向上爬。是手持三明治的陆鸥。

“嘿——你也不爱坐电梯?”他心情十分愉快地问。

我没理他,撞了下他的肩膀,连“对不起”也没讲,便继续向九层奔去。身后,我的拖鞋声像打竹板似的,响彻这座大厦的楼梯间。

我穿着拖鞋在街市上游荡着,不知走了多久,天才终于黑下来。

没有月亮。灰雾那么重、那么重,在夜色中依然延展干涩浓稠的微粒,填满眼前鳞次栉比广厦间那些可怜的缝隙。一座座钢筋铁铸的写字楼如诸神般自上而下审视着我。

竟没有月亮。我站在街上,抬头环顾整个天空。不可思议。我心下着急起来,趿拉着拖鞋,疾步向前走。我要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能看见月亮的地方。

在宽宽的十字路口,透过将天空割得四分五裂的电缆线,我终于见她高高在上,正散着似对这个世界还有无数保留的光芒。

我摘下平光镜,一把掠去额前碎发。她那明黄色的圆润姿态里仿佛还星星点点印着广寒宫的旧影。月亮像拥有终极柔美与定慧的女神,缄默无言。

她是那么冷漠,而我却流下了热泪。

14

一团漆黑中我走进家门,将手机静静放在写字台上,逐一开始阅读未读信息。

有人问我新闻通稿是否应将“日前”二字改为今天的精确日期。有人问我能否提供媒体书面提问的回复。有人问我,还好吗?——这是朱飞燕。这些人里,自然也有叶总。她问我,旷工为什么不能提前告假。

今日也有许多通未接来电,只有一通是刚刚应答过的。年老的女人依然一开口便叫我“笑笑”,通话主旨是“天还很凉,不能早脱秋裤”。

“妈,我下周就去您那儿吃饭。”之后,我将手机彻底关机。它寂灭下来的一刻,感觉如同从身体中拔出一个巨大毒瘤般畅快。

我将客厅角落一把多余餐椅上呆坐的方形小电扇扭开,开至“2”挡摆头,屋里憋闷僵死的热空气瞬间被搅动起来。桌上电脑一触碰回车键,显示的便是一直停留的页面——“Keila姐姐语录”。我索性将电源插头拔掉。而后,将桌上的日式电子座钟倒扣。

我就着家中的唯一存货——一瓶一百毫升的二两小二锅头,连续吃了三个杯面。酒的味道和医用酒精似乎并无二致,一接触到我的五脏六腑,后者便如伤口般剧烈烧灼。

我开始仔细思考自己三十二年的人生。细细想来,自己孜孜不倦编织出的“Keila姐姐语录”中竟没有一条可劝慰此时此地的自己。

所谓既不天赋异禀,也不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样一个废品,也不是我创造的。我只能如此。对,每一个人,无论是我,杨青山,那“有病的”苏露娜,还是叶总——都只能在“我”这个自己毫无力量扭转的大前提下,生活完。大前提是所有哲学家、神学家都在辩证的,但大前提就是大前提。大前提,与我无关。那个关于“我”的大前提,是最大的“非我”。

那么,我这一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日复日,我普普通通、辛苦恣睢地孤苦伶仃着——是为了衬托美、衬托幸福家庭、衬托天才、衬托缠绵悱恻吗?

绝不能变成老牛拉着卸不下来的破车,因为牛和车都没有意义的。牛老得很不幸福,车也不以为然。鞭子代表那一切的负面——逆境、一望无边的耕地。因一望无边,所以也毫无意义。

必须跳脱、超越这些鞭子。不管它是哪个尊神砸下来,不管它是哪个方向、哪个高度砸下来。必须超越那牛的形骸、牛的格局,必须挣脱那车。

在那墙皮龟裂、吊顶绽裂、我却依然舍不得出租的“小黑屋”里,我陷入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绵长无望的昏厥中。期间的每一次醒来,似乎都只有眼珠可勉强转动。

我足足躺了三十六个小时。

15

天色阴霾,似酝酿一场雷暴,分辨不出是晨间还是傍晚。

我在一股强烈的生存焦虑催逼下清醒过来,迅速从床上弹跳起来。肚子饿得心口发慌,胃隐隐作痛。然而,看一眼角落里成箱的杯面却只想干呕。此时,若是谁再殷切地递给我煮鸡蛋,我必定会笑纳。

打开手机,未读信息连成一片红色重灾区。每一个红色标示都好似导火索上的火星子。我硬着头皮正欲读取,来电显示闪烁起来——是我妈。

“怎么搞的这孩子!”头一句便震耳欲聋,“电话也不开机!你爸住院了!”

脑子嗡的一下。

“根本指不上你——”我妈继续说,“你也甭着急了,笑笑也跟着呢。你爸已经在医院算稳定住了——吃了三个鸡蛋,心脏病一下犯了!”

撂下电话,我急忙预订出租车,而后飞快抄起钥匙和钱包,踏上人字拖。这时,又是来电显示,一串未知号码。

“师傅——您到楼下了?”我焦急询问。

另一端是沉默。半天,才讲话——“不是师傅,是导师。关心一下你旷工的事情——”

我心里阵阵起急,“陆导师,对不起,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说这些,我父亲心脏病住院了。”

对方似乎比我还快地进入状态,火急火燎——“哪家医院?”

说出医院的名称,我连道几句“不好意思”,便挂断了。

一路上,我的大脑间或陷入空白。不过几十个小时,我的人生架构似土墙从四面八方纷纷崩坏,无边无际的野心和美梦都轰然塌陷,仅余下的一個小小角落,虽逼仄,却简单、清晰、踏实起来。那角落里,定睛一看,不过站着我,我的父母,我的女儿,这样老的老、小的小的四口人。

踏入病房的一刻,我内心十分怯懦——怕往那病榻上看。

老牛醒着,半卧在床上,苍老暗沉的手背上血管突起,上头扎着输液针头。脑袋上本就所剩无几的头发此刻如滋毛栗子一般倒竖着,凌乱不堪。肤色似乎比平日暗沉,脸上尽是花白的胡子茬——我很久没见我爸脸上这么多胡子了。

“爸——”我叫。

“妈妈!”还未待病人回应我,笑笑先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腿。

“妈——”我则冲床沿坐着的我妈叫了一声,毕恭毕敬。

我抱起孩子凑到我爸跟前。老牛看上去很沮丧,但眼珠子依旧亮。

“开丽来了——”他说,“我说你忙就不用来——我这是——左心室供血不足,老毛病,不治之症。”

笑笑用短短的手指抚摸姥爷凌乱的秃头。这时,只听我妈说,“老毛病也怕遇到新问题——有你那么吃鸡蛋的吗?”

“谁说病发与吃鸡蛋必然挂钩?你又不是医学权威——从昨天到现在没有一个医务人员给出这个结论。”我爸说。

“刚吃完三个鸡蛋——我那儿还紧着拦你——就犯病了。这叫没联系?”我妈说,“总之——以后限制吃蛋。”

老牛突然挣扎着向上拔了两厘米,说,“怎么可以阻挠别人吃鸡蛋——不吃鸡蛋,我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已经活脱脱逼成聋哑瞎的一个人,”他继续着,“现在,鸡蛋也不让吃了,我不如了此残生算了。”

这时,穿白大褂的走进来,毫无主语或指代地说——“这个左心室供血不足——从过往病历看,两根血管狭窄,最窄处比率已高达75%——”他抬眼瞟了一眼老牛,继续说,“这次给您约造影以后,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建议及时装支架。”

“谁说我要造影?”我爸说。

白大褂翻了个白眼道,“家属充分商量下吧。不要犯老糊涂。”说罢,拂袖而去。

“人家让造你就造。”我妈说。

“狭窄?我自己宽,它就窄不了。”老牛握住笑笑的小手说,“我就想——它都通喽!都通喽!——它就准通。”

我感到自己颈椎上的三处狭窄也跟着一起作痛起来。这时,电话铃又聒噪地响起。

“牛—开—丽!”是昆汀刘,情绪狂暴。“人呢你?!这边语录样书都码好了,易拉宝都支上了,你是怎么搞的?!难道要我戴上假发上去讲吗?”电话另一端传来他愤怒却娇弱的喘气声。

“我、我马上到。”收起电话,我一脸难色、抓耳挠腮地看看父母,又看看女儿。他们也都像看怪物一般看着我。

“去吧——”老牛先开口,“你有事,你就忙你的去——”

“我要和妈妈一起去!”笑笑坚定地抱住我的大腿,并不在乎我要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查看时间,距“见面会”定好的时间仅余四十分钟。我沉默了几秒钟,说,“妈——您先照顾好我爸。笑笑——我带着。”

攥着孩子的小手,我们一起走出病房,一路走到医院大厅。这时,我看见一个男人。

他低着头全神贯注操作手机,脸上带着我初次在那吵嚷的酒吧见他时,他一脸严肃走进镜子时的神情。

我不禁停下脚步,呆住了。过往与之相对的每一帧画面在脑海中失控地播放,串联起一个微弱的、初具雏形的“我们”。我用理智拼命压制着心头猝不及防漾开的暖意。

“妈妈——”笑笑拉了拉我的衣角。

这时,男人一抬眼,看到了我们母女。我将心一横,走上前去——“陆导师……能不能麻烦你送我们去个地方?就要来不及了。”

他从头到脚看我一遍,目光在我的人字拖位置略作停留。之后,从裤兜里再度变出一包湿纸巾,说,“可以是可以,但你是否考虑擦个脸——Keila不洗脸就出门吗?”

“哇——是Hello Kitty猫咪!”笑笑大喊。

16

陆鸥车开得很快,然而我依然迟到八分钟。

通往阶梯讲堂的路上有数个见面会指示牌——“Keila”的字眼频现眼前,看去触目惊心。讲堂门口堆着的几个人里,我看到了正团团转的昆汀刘与朱飞燕。两人似盼新娘子一样正望眼欲穿。

我近身的一刻,昆汀刘甚至没有一眼辨识出我。

“叫叔叔——”我说。

昆汀刘看看我的人字拖,双手捂脸,一个字也说不出,突然向旁一歪,幸亏有朱飞燕一掌支撑住了他。

“加油,开丽。”朱飞燕用力挤出一个宽厚的微笑。

我向讲坛中央走去。

就在这时,身后入口处传来笑笑清脆的喊声——“爸爸!”

我回头一看,门口是一对姗姗来迟的情侣。男人,是杨青山,而他身边的女伴此时正与我四目相对——是那到此已再无悬念、意料之中的——绿妹。她好不困惑地看看我,看看海报照片,之后,揪着她男友的黑色衬衫下摆,急欲扭身离去。

然而,孩子正飞快地冲向父亲。那欲离场的女人也便不情愿地怔在原地。见状,朱飞燕连忙将堵在门口的两个大人与一个孩子揽进场中,机智地安置在前排几个预留席位上。

我继续向讲坛正中迈步。

站在舞台中央的我,看这一场子黑压压的脑袋似一堵厚实的高墙要压在我脸上。到场的人,几乎都是二十岁才出头、面貌差异度不高的年轻眼镜女——甚至不过是些孩子。个别人还携带了瘦长孱弱的小男友。她们以为我只是蓬头垢面测试话筒的工作人员,继续交头接耳、摆弄手机,眼里尽是年轻女孩特有的对世界的冷漠与鄙夷。

我站定,抬眼看了看左手边的巨幅海报照片——Keila就如那晚我苦苦寻找的月亮,一样高高在上,一样漠然。我又看了眼头顶上方发布会的主题——嫁错郎之前,选错行以后。

“我是牛开丽。”我说。

全场一片死寂。

“我扎扎实实地嫁错了郎。”

这时,原本纹丝不动稳坐前排的杨律开始搔起寸头来。

“我一直在给各种单位写宣传稿,颈椎血管已经三处狭窄,而且,我可能马上就要丢工作。”

“我不是导师,不是姐姐,不是妹妹。也许是你们和我一样,也许是我和你们一样——总之,我也一样,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我非常孤独。我便秘。我拉肚子。我月经不调。我烦躁易怒。我——是个妈妈,却不是个好妈妈。”

这时,我的余光瞥见一直站在最后一排的陆导师,正默默从后门离开。我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对不起……我浪费了大家的时间。”

场内顿时升起一片嗡嗡声,淹没了我。这时,台下传来童稚、却异常响亮的一嗓子——“妈妈是成熟女性!”

是笑笑,我的女儿。

有人带头鼓掌,却无人跟从。定睛一看,那寂寥的掌声,来自杨律。啪啪几下子在大讲堂里显得十分突兀。

我趿拉着拖鞋走下讲坛。昆汀刘此刻已哭得从椅子上往下滑。我拥抱住我的初中同学,说,“对不起,这次浪费的经费——我一定都补偿给你。”后者拍拍我的背,继续抽噎不停。

朱飞燕见状,麻利地上台,用我自十二岁认识她后闻所未闻的高度职业、且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今天活动临时有变。样书仍会赠送。有关‘Keila的后续活动另行通知。谢谢大家。”

在抱怨与骂骂咧咧声中,直至最后一个人走掉,我依然听到有不明就里的年轻女孩在问——Keila呢,怎么她不来啊?

场子渐渐静下来。朱飞燕瞅瞅剩余的几张脸,识趣地搀扶着昆汀刘离开了。

绿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叫“爱情的小怪物”。她说——他不能被任何人豢养,但我想让他跟我回家——我们的家。

我走向我的孩子,和孩子身边那一男一女。

“叶总。”我说。我不打算让她知道——我知道她是谁。虽然她已然知道,我是牛开丽。

“妈妈不要哭——”孩子抱住我的腿。

“妈妈——”我使劲抹了一把眼睛,“——没哭啊。”我看着对面两张成年人溢满尴尬的脸。

“妈妈,晚上我想和爸爸还有阿姨一起去看木偶戏——你一起来吗?”孩子天真地汇报并询问。

我感到有眼泪再次上涌。

“你们玩得开心——妈妈……妈妈晚上有更开心的活动要参加呢。笑笑和爸爸、阿姨——好好玩。”我说,“我们大家都爱你。”

“阿姨也爱我吗?”笑笑眨巴着眼睛,仰头问我。一瞬间,她脸上那恶作剧似的神情真像她爸爸。

我蹲下来,平视着女儿,凑到她耳边,小声只对她一个人说——“阿姨她——很爱爸爸。所以,阿姨也会爱你的。因为,你是爸爸的最爱啊——”

看着笑笑毫无杂质的笑,我也不再想哭了。

三分钟后,偌大的会场只剩我一个人,和海报照片上那不知是谁的女人。我独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趿拉着人字拖,慢慢往外挪。

一场雷阵雨似刚刚过境,蛛丝马迹都未留下,只有被洗刷得如镜面般的天空,干干净净,几近透明的淡粉色云影在太阳跟前温柔地徘徊。已是黄昏,那太阳却好似突然绽放豁然开朗的万千心绪,撒下毋庸置疑的金光万丈。

那不計其数光芒中的一缕,此刻正温煦地缠绕着一个男人,为他周身轮廓绣上细细金边。

在通往他的路上,我贪婪地嗅着雨水、泥土、青草混合的清香。

“走,一起回医院看看老牛。”陆鸥说。

天地之间只有光。而我的手,被久违地牵了起来。

责任编辑 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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