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进程中传统文化的记忆或重建
——以江苏省淮安市为例

2019-05-24 17:14亢宁梅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淮安文化

亢宁梅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随着大规模城市化进程的发展,进步、乡愁、拆迁、保护这样一些关键词浮现出来,它们既昭示着城市化内部的一系列紧张关系,也表征了这个时代的欲望和焦虑。当连根拔起的粗暴拆迁消除了城市漫长生长的历史,当感性的“乡愁”一词成为社会性思潮,甚至温情脉脉地进入了高层关于城市化建设的文件,传统文化的保留与现代性之间的张力冲突问题就成了一个核心问题。这里以江苏省淮安市的城市空间改造为例,分析现代性背景下城市空间建构和传统文化的再生产逻辑。

一、城市历史与文化建构

淮安市位于淮河中下游苏北平原腹地,下辖清江浦、淮安、洪泽、淮阴4区,涟水、盱眙、金湖3县,总面积10072平方公里。2001年末,人口513万人。京杭大运河、淮沭新河、苏北灌溉总渠、淮河入江水道、入海水道、古黄河、盐河、古淮河纵贯横穿境内,洪泽湖、白马湖、高邮湖像三颗明珠镶嵌在江淮大地。淮安市是江淮流域古文化发源地之一,文化上处于“吴尾楚头”,是一个典型的临河流而建的、历史层层累积的平原城市。

上古时期,今淮安市域地跨古淮河两岸,夏、商、周时期为“淮夷”“徐夷”聚居地,今境内留存有著名的“青莲岗文化”遗址。春秋战国时期,先后分属吴、越、楚国,秦时分属泗水郡、东海郡,西汉大体属临淮郡,东汉至南北朝时期分属下邳国和广陵郡。查阅淮安历史,周敬王三十四年(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开邗沟,沟通江、淮,后经由泗水北上争霸,邗沟入淮处末口在淮安境。先秦两汉时期,淮阴城、泗口镇和北辰镇各据冲要,同为南达长江、北达河济、西出中原之绾毂,三位一体,缺一不可,而淮阴故城居中策应,襟带二口,并西控长淮。秦汉时期,淮阴故城发展繁荣,成为淮、泗水下游地区的经济和文化中心,《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记载就是证明。所以先有淮阴,后有淮安地名。魏晋南北朝时期,因为战乱,这一带置所变动频仍。《南齐书》记载: “北兖州,镇淮阴。《地理志》云淮阴县属临淮郡,《郡国志》属下邳国,《晋太康地记》属广陵郡。穆帝永和中,……‘淮阴旧镇,地形都要,水陆交通,易以观衅。沃野有开殖之利,方舟运漕,无他屯阻。’乃营立城池。”武帝永明七年(公元489年),因“今虽创制淮阴,而阳平一郡,州无实土,寄山阳境内,”乃置东平郡,“寿张割山阳官渎以西三百户置,淮安割直渎、破釜塘以东,淮阴镇下流杂一百户置。”[1]淮安之名始见。从宋绍定元年(公元1228年)起,撤销楚州,山阳县升为淮安军,改淮安军为淮安州。元、明、清三朝,先后设置淮安路和淮安府。民国3年,撤淮安府,以府名为原山阳县名。后置道,市境基本属淮扬道。1927年撤道,1932年设行政督察区,市境大部属淮阴行政督察区。1948年12月全境解放,成立淮阴专区。1983年,淮阴专区更名淮阴市,1987年,淮安县更名县级淮安市,隶属淮阴市,1996年8月宿迁、泗阳、沭阳、泗洪4县(市)从淮阴市析出,成立省辖宿迁市。2001年2月,淮阴市更名淮安市,原县级淮安市撤市建楚州区,2017年楚州区更名淮安区。这些是淮安市建置沿革的大略情况。

农业社会时代,与淮安城市命运息息相关的事件主要有:

隋炀帝大业元年(公元605年),征发河南、淮北诸郡百余万人开挖通济渠,自洛阳至泗州(今盱眙城对岸),连接谷、洛、黄、汴诸水,以达淮水。征发淮南民10余万人改道取直邗沟。隋大运河在今市境总长近300里。

明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平江伯陈蠧总督漕运之初,往来船只至淮安新城(河下)盘五坝入淮。为漕船“免过坝及风涛之险”,循宋乔维岳所开沙河故道,凿渠20里,这条漕河被命名为“清江浦”,为后来清江市的兴起奠定了基础。

由于历史上黄河屡次夺淮,清江浦以北的京杭运河迂缓难行极其危险,故商人行旅和三品以下的官员凡由南而北,至清江浦石码头舍舟登陆,至王家营换乘车马;由北而南,至王家营弃车马渡黄河,至石码头登舟扬帆。故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开始兴建石码头。石码头和王家营为“南船北马”的交汇点,时人盛誉为“九省通衢”。

明清时期,清江浦逐渐成为城市中心,扼河、漕、盐、榷、驿机杼,进入鼎盛时期,消费兴旺,呈现畸形的繁荣,与扬州、苏州、杭州并称运河沿线“四大都市”。因为明清时期总漕的地位与封疆大吏相埒,淮城成为总漕机关所在地,俨如省会,冠盖云集。乾隆四十年,清江浦人口达54万,高于同一时期汉口、南京的人口,形成了行政、文化、消费中心。又因为保护大运河漕运兼治理黄河,河道总督驻陛于此,和漕运总督号称“天下九督,淮居其二”,风头一时无两,是江苏中北部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官办的府学、县学和民间的书院、义学、社学同时兴盛,仅淮安、清江浦两地,就有书院近20所。清江浦的盛况,在《三言两拍》《金瓶梅》等文本中都有所反映。

历史进入了近代,随着西方现代性的强势入侵,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发生了剧烈变化。先进的技术和生产力,从根本上改变了历史。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因为黄河决口泛滥,大运河漕运废弃,新起的轮船招商局承包了江南漕粮运输,海运遂取代了河运,运河沿线的城市逐渐衰落。与此同时,随着近代邮电事业的兴起,驿传也退出了历史舞台。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贯穿南北的大动脉津浦铁路通车,“南船北马”终于成为了历史。据这一年官方史志记载,清江浦人口大量流出,锐减至不足10万。

既然这座傍水的城市兴于交通也衰于交通,见识了先进技术的淮安人开始发展近代交通。从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六月开始,英、美、法、日等国的“和丰”、“顺昌和记”、“永兴利”、“宝运”、“义昌”、“福运”、“泰昌”等轮船公司一共募集轮船三四十只,以外国公司的旗号开航清江至镇江的班船。19世纪末,清廷曾筹议清江至北京的铁路,计划以清江为交汇点,北至海州,南至瓜洲。因为国力匮乏经费不支,一直到辛亥年,清江到杨庄一段才勉强竣工通车,主要用于盐运。因这条支线始终未能与干线相连,使用率很低。不久黄河铁桥到杨庄的支线被拆除,清江至西坝仅因盐运苟延到北洋政府时期。铁路是现代性的标志,随着现代运输业的兴起,淮安引进了近代工业。光绪二十四年,候补道员邓佐廷于王家营创办了第一家近代工业企业——南洋广机利公司,盛时有织机200张余,“大募山东流民,教之纺织。”因为劳动力廉价,质量好, “过王营者必闻机杼声,言王营物产者必言土布。”南京商人刘少甫开设大丰面粉厂,以英国人海底深为工程师,改装机器磨粉机,产品行销两淮、镇江、南京、上海等埠,品质一时间号称领大江南北之冠,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上被评为第二位。北洋政府工业短暂繁荣时期,官办了农事试验场、第四工场,商办了增新祥蛋厂,兴修公路。

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江北师范学堂、江北农林学堂、淮安府中学堂等新式学校兴起。光绪三十二年,最早翻译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的学者张相文,出任江北师范学堂教务长。仅淮阴、淮安、泗阳、涟水、宿迁、沭阳6县,从民国元年的初等教育学校80余所,到1921年增加到500所,10年间飞速增长了6倍。

1887年,美南长老会传教士赛兆祥(著名作家赛珍珠之父)、林嘉善被委派到清江浦,在东门口慈云寺开设了全城第一家西医诊所,几年后正式挂牌“仁慈医院”,后来又在老坝口鸡笼巷、同庆街盖了钟楼和教堂,连同医院一共占地80亩,其鼎盛时期曾经是长老会全球最大的医院。医院、钟楼、教堂的建立,意味着城市空间的改变,也意味着另一种文化的进入,对身体和意识形态的改造构成了一对隐喻关系。抗日战争初期,1937年—1939年间,淮阴因为地处江北,一度成为江苏省临时省会。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仁慈医院的美籍人员被迫回国,医院更名为淮阴医院。随着新四军抗日活动的展开,苏皖边区政府也驻跸淮阴。

至此,现代淮安城市空间大致定型,粗粗勾勒为:形成了以里运河为中心的沿河型城市,东西花街、老坝口、慈云寺、清真寺、仁慈医院、文庙、漕运总督府、关帝庙、八面佛广场构成了城市空间节点,1949年之后的地区政府、总工会、百货公司、邮政局、照相馆、人民剧院、和平电影院等现代城市符号也集中分布在这里,新兴的化工厂、纺织厂、钢铁厂、化纤厂等现代工业临水分布在外运河一带。淮阴中学建在漕运总督府、关帝庙旁,文革时期,八面佛广场被改造成忠字塔,主体是毛主席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雕塑,成为六、七十年代的城市地标和中心,也是北圩门及城北

2016年9月26日,在湖北省恩施市华中药用植物园独活留种田里选择10株独活,将独活植株从顶端向下按高度平均分成第1部分、第2部分、第3部分、第4部分4个部位,按部位对10株独活的种子进行混收,置于阴凉通风处晾干种子表皮水分,筛去杂质,充分混匀,以四分法分出4个部位各100 g为研究对象,以发芽率与千粒重作为独活种子质量的考察指标[5]。

一带的地名,又是城市的北大门。清江商场、建筑设计研究院、农科所、汽车站、市第一人民医院、解放军82医院、地区师范专科学校、清江中学、清江拖拉机厂、淮阴拖拉机厂这些后起的现代单位,呈环形依次向北扩展。城市重心依然集中在里、外大运河带,呈东西狭长形分布,一共二路公交车贯穿南北。整个城市脉络基本上延续了老城格局,比较简单清晰,以人的生活为中心的生产、生活、文化消费多重功能合一。城市道路主要有:轮埠路、圩北路、越河街、桑园路、螺蛳坝、宝塔桥,沿袭保留了旧名。市区扩展后具有新时代气息的路名有:淮海路、人民路、解放路、健康路、红卫桥、若飞桥、勤政路、长江路、北京路、上海路,其中东西、南北两条淮海路构成了城市主干道。新型城市空间有:革命新村、繁荣新村、北京新村,都是随着城市扩大征用农村土地改造而成。旧时代的漕运总督府被改造成清晏园,私家园林楚秀园改造成城市公园。这一时期城市化发展缓慢,旧城市文理得以保留,新旧城市之间符号、功能比较平衡。

二、现代性时期

进入新世纪的第一年——2001年2月,省辖淮阴市更名淮安市,原县级淮安市撤市立楚州区,原淮阴县撤县立淮阴区。这样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在行政管理体制上有利于苏北腹地中心城市的建设和发展。事实上因为原县级淮安市是周恩来总理故乡,省辖淮阴市更名淮安市,就巧妙地“变身”为总理故乡。这种更名意味着一种政治资源,更意味着新一轮城市化运动的到来。

城市化首先体现在空间的扩大和城市体量的扩张。政府部门规划了淮安市—淮安县(楚州区)—淮阴县“三淮一体”, 淮安县、淮阴县改成市辖行政区,原来的淮海路连接了淮阴区和市区,新建的翔宇大道连接了三个市区。市政府提出“包容天下,崛起江淮”的口号,铁路、飞机场、国内最长的城市轨道交通陆续建成投入使用,城市快速路和高架路即将建成。2015年前后,洪泽县改成市辖行政区,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的洪泽湖和江苏省七大湖之一的白马湖成为城市内湖,高铁正在建设中,预计2020年实现通车。

伴随着城市体量的急速扩张,淮安城市空间经历了大规模改造,旧街区迅速消失,崛起了新型城市空间:大运河文化广场,大运河流经的城市段进行美化亮化,成为城市风光带,承德路、深圳路、海口路、三亚路、翔宇大道、经济开发区、清河新区、生态新城、绿地、恒大名都、加州城、威尼斯水城、罗马皇宫、万达广场……与全国城市化进程同步建成的这些新城市空间(连命名都高度一致),终于把古旧小巧、“落后保守”的历史名城淮安变成了千城一面、没有任何辨识度的中国无数城市中的一个。

在现代节庆和文化创意思维主导下,政府部门策划了一系列节庆文化活动:主打淮扬菜的淮安美食文化节,在成功举办了十多年后于2018年又进一步发展成淮安国际食品博览会,下一步将申创“美食之都”;以推广江淮地区农产品为核心的中国稻米博览会;台商投资高峰论坛;刚刚申报成功,即将第一次举办的2019中国龙舟公开赛,等等。通过这些现代节庆活动,逐步把淮安从一个曾经具有鲜明地方文化特色的小城市塑造成了具有现代城市特质的新形象。

现代文化创意的目的是产业化。为了实现产业化,就必须最大程度地利用好现有文化资源。文化资源、历史遗产的稀缺性成了重中之重。根据史籍上对清江浦开埠和康熙、乾隆南巡的记载,有关专家“考察”了历史遗迹,“还原复制”了御码头、浦楼、南船北马标志,打造了“清江浦1415”文化产业园,建造了老舍茶馆,“再现”了清江浦当年的盛况。根据张相文先生首创的秦岭淮河地理分界线理论,政府和民间彼此心照不宣地“一拍即合”,在废黄河(事实上是黄河夺淮入海故道。因为这个名字不吉利,今命名为古淮河,从源头上改变了历史)上建成了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标志;与大运河沿线城市联合申报“运河之都”……所有这些创意都使淮安的文化含量大增,为争取成为旅游目的地增添了砝码。

纵观整个城市空间扩张和文化生产过程,我们发现,这些现代文化行为正印证了文化学者艾瑞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 的“发明的传统”理论。霍布斯鲍姆认为,当代社会对古代传统的诉求从源起上说是最近出现的,传统有时是在某个活动或很短时期内被“发明”出来。“发明的传统” (invented tradition)被用来意指一系列活动,它们通常受制于一些公开或暗中已被认可的规则,也意指一系列仪式性或象征性的自然,它以重复的方式努力重申某些价值观和行为规定, 并自动地表明与过去的连续性。实际上,在任何可能的地方,人们往往会努力与一个适宜的历史过去确立连续性。……然而, 就这样一种指涉过去而言, “发明的”传统之特性在于它的这种连续性很大程度上是虚构的。简言之,这些传统乃是对新情境的一种回应,这些新情境采取了参照旧情境的方式,或者说,它们以某种准义务式的重复来确立自己的过去。周宪先生把霍布斯鲍姆的理论归纳为: 其一,传统是自觉地加以“发明的”, 因此它带有某种“虚构性”;其二,传统的“发明”是对当代变化了的情境的一种必然回应,是根据当下的变化了的社会文化情境的需要努力建立起连续性;其三,这种与过去的连续性是有选择性的,那就是寻找“一种适宜的历史过去”;其四,“发明的传统”是通过自动地意指、准义务式的重复等方式实现的。①“发明的传统”又称民俗主义,是后现代语境中一种文化阐释和再生产的逻辑。文化传统作为象征形式对共同体的建构具有认同作用,节庆仪式、纪念碑、博物馆都具有这些功能。在后现代的今天,多元文化对传统文化造成了巨大冲击,维护地方文化本源性的积极意义就显得格外重要。因为中国长期以来处于文化一元化的传统社会形态,作为儒家主流文化的大传统在社会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传播路径。由于中国幅员辽阔,不同地域的不同族群具有不同的生活状态,大传统在传播中又形成了很多根脉深厚的文化的小传统,包括民间文化、民间艺术、民间礼俗和民间信仰,这些文化形式维系着共同的社会价值观念。当下,这些近乎湮灭的传统文化突然像遗留物一样被打捞出来,修改包装后以碎片的形式进入旅游文化和大众文化中。虽然可能篡改了历史或者民间文化的本来面目,然而,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都是在阐释中连续的,历史的接受过程就是一部阐释史。这些行为未尝不可以看作传统文化在大众旅游、大众传媒的时代以另一种形式对地方文化记忆进行的保护和传播。产业化也是一种文化再生产的路径,虽然由于偏重商业价值也就是注意力吸引,导致文化内涵可能有所偏移。

三、拆古造仿事件

我们把整个事件过程还原如下:2009年3月18日,淮安市文物局公布《关于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第一批城区(清河、青浦)不可移动文物名单的通知》,将“周恩来总理童年读书处”周边的三元巷民居、千霞旧书屋、西长西街清代民居、周氏祠堂、泗阳公馆、程家巷民居、义顺巷民居、人民剧场等不同历史时期的八处建筑列入不可移动文物名单。同年5月12日,有关部门在千霞旧书屋举行了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不可移动文物挂牌仪式。此次集中实施挂牌保护的不可移动文物共有五大类117处,文物局认定“它们是此次我市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中的精品,也是我市城市发展、文化演变的历史见证,具有较高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

然而,随着城市开发建设的加速进行,到了2016年,这八处“不可移动文物”中的六处,已经在老城开发改造中灰飞烟灭。最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隆重举行挂牌仪式的千霞旧书屋竟然也未能幸免。并且,这些历史人文遗迹被拆除的具体时间、拆除主体以及是否依法审批等核心问题,有关部门竟然一概“不得而知”。仅存的两处“不可移动文物”义顺巷民居和泗阳公馆,是由于产权人的奔走抗争和媒体的介入才得以暂时保留,但是已经遭到严重毁损。

据民间环保组织“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的深入调查,2015年10月28日,淮安市清河区人民政府发布《房屋征收决定公告》,以建设“总理童年读书处周边特色街区一期项目”工程为由,对坐落有义顺巷民居、泗阳公馆、西长西街清代民居等不可移动文物在内的地块进行了征收。征收部门是清河区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具体实施单位是清河区房屋征收办公室。为此专门成立了总理童年读书处周边地块房屋征收指挥部。征收范围为:漕运西路以北,人民路以西。顺义巷16号、泗阳公馆,以及已经被拆除的西长西街清代民居。淮安市文物局立即向房屋征收指挥部发出《告知书》,明确指出:淮安市漕运西路义顺巷16号是该市2009年公布的不可移动文物,要求房屋征收指挥部除了要保护义顺巷16号的文物安全外,对征收拆迁范围内的周恩来童年读书旧址、泗阳公馆、西长西街清代民居、时公馆等文物保护单位和文物点,必须一并加以保护,不可损毁,更不可擅自拆除。然而,时隔9个多月后,属于文物保护部门的清河区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区文物局)、清河区人民政府仍然未对被拆除的西长西街清代民居、被破坏的义顺巷民居采取任何调查处理措施。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针对这桩事件于2016年3月发起环境公益诉讼,认为相关行政机关涉嫌实施侵权行为。②

这起非典型环境公益诉讼案引起了环境法律专家们的广泛关注。他们认为,人文遗迹是环境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破坏不可移动文物等同于破坏生态环境。据此推论,不可移动文物的保护同样适用环保法。文物属于不可再生文化资源,文化资源是全体居民共享的资源,毁坏文物造成文化资源灭失,无疑直接损害了社会公共利益。无论是所有权人还是负有监管责任的行政机关,都无权处置不可移动文物。这起案件中相关行政机关的侵权行为显而易见。

这起“非典型”事件体现了传统文化保护与现代性大潮的博弈,鹿死谁手一目了然。政府部门这一实践行为主体,在不同时期出于不同的愿望,做出了矛盾的行为。这只是全国层出不穷的类似事件中的小小浪花,没有赢家。人们的记忆里,会想起1950年代梁思成关于保护北京城墙和修改北京城市规划的建言,还有朱禊为保护文化南京而付出的悲壮努力和结局。然而,在现代性的时代大潮里,这种清醒的声音实在太微弱了。真实性和完整性是传统建筑的核心价值,而文化产业遵循的是商业逻辑,历史文化保护属于文化部门,城市发展属于建设部门,形成强势的拆与微弱的反拆之间的拉锯战。最后的结局一般是传统建筑被拆毁,软弱而没有处罚权的文化部门赢得了道德制高点,强势的建设部门赢得了土地开发权,谁是最后的赢家呢?由于现代社会结构的改变,导致了城市空间和人文空间的改变,拆迁是大势所趋,具有必然性与合理性。由于现代性的合法化,政府主导的空间正义得以正义地实现。

四、城市化与文化记忆

经过大规模的城市飞速拆除与重建,淮安高楼林立,新潮小区遍布,城市文脉消失,文理紊乱,崭新得仿佛刚刚诞生,没有了任何历史和沧桑,变成了一个过目即忘、平淡无奇得没有一丝地方文化特点的“平均化”了的城市。只有周恩来童年读书处、清晏园、苏皖边区政府、关帝庙、慈云寺等一批二十世纪的建筑物相对保留完整,圩北路、越河街、桑园路、螺蛳坝、宝塔桥、军营路仅仅保留了地名,也算是为日新月异的城市留下了一点过去的痕迹。这些痕迹在追求进步的规划中风雨飘摇,不知道在未来的城市化大潮里还能保留多久。淮安从小巧玲珑、独具特色的“四水浮一城”变成了空间巨无霸的“三淮一体”,两个大湖距离城市很远,洪泽区距离主城区竟然50公里之遥。正如冯骥才先生在“何去何从——中国传统村落国际高峰论坛”上所言:“我们把660个城市基本变成一个样子,只用了20年时间。这是中国人对自己文化的悲剧,也是对自己文化的无知。”他表达了城市化建设对传统城市文化破坏的愤怒。香港建筑学者谢辰生先生更认为:从上世纪90年代城市化建设开始,中国内地对文物的破坏一直没有停止过,严重程度甚至超过了“文革”时期。

当北京城市空间面目全非之后,人们只有在《城南旧事》《骆驼祥子》《茶馆》中才能寻找到业已消失的老北京。姜文以《阳光灿烂的日子》保留了青春记忆中的北京,1960年代的胡同、大院、自行车、水塔、蓝天鸽哨;北岛以《城门开》在纸上重新建构了记忆中的北京,1950年代的城墙、野塘、王府、四合院。《淮安日报》副刊名“洪泽湖”,《淮海晚报》副刊名“石码头”,淮安网名“淮水安澜”。以羊羊有草为代表的一批网络作家写作了大量网文,打捞了大量淮安民间文化、传说、民俗,既是珍贵的口述史,又是民间为保护地方文化而付出的自觉行动。苏宁的《平民之城》、刘季的《清江浦》深情抚摸着城市脉搏,记录了这片土地上的烟火人生、生死歌哭。徐则臣的作品系列进一步探入文化深处,把花街、大运河的人文历史予以审美的升华。这些文本重新建构了文化淮安,在虚拟空间里以审美的形式延续了城市文脉。

吊诡的是,自从八面佛广场被改造成忠字塔、忠字塔又被拆除之后,虽然城市空间经过了多次改造,然而这里始终不能构成新的城市中心。这是一个隐喻,这座城市既失去了空间的中心,也失去了文化的中心。王杰先生认为,中国现代文化生产具有“双核”引擎,一个是传统文化,一个是红色文化。淮安的城市空间重构恰恰是既毁掉了传统文化,也毁掉了红色记忆,所谓的新城市文化只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至于本土电影《牵手》,以弘扬淮扬菜文化为主题,讲述一位台北女孩为实现爷爷的愿望,回故乡淮安拍摄风土人情,偶遇淮扬菜大师,结识、相爱,最终浪漫牵手。这部跨越两岸的“传奇”由淮安本土演员曹哲、熊化冰参演。河下古镇、清河新区生态园、淮扬菜博物馆、漕运博物馆、吴承恩故居、周恩来纪念馆、大运河广场等新建的风景地标构成故事背景。③《牵手》的确是一个“传奇”,更像一个白日梦,凸显了对现代性的极度渴望和焦虑。按照拉康的观点,所有的镜像都是缺失了主体的幻像。淮安所建构的这些现代性想象中恰恰缺失了自我,只是一系列幻像。这个缺乏投资吸引力、缺乏旅游文化资源的中等城市人口已经连续数年处于净流出状态,2018年人口561万。基础工业发展不振,缺乏新兴产业,就业疲软,房地产过剩,消费低迷,发展动力不足。一个丢失了历史又缺乏生命力的城市,它的自我到底在哪里?

工业文明和近代城市化带来的后果是,工业化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和工具理性价值取向,打破了地域文化个性赖以生存的空间界限和文化界限,造成了完全不同于传统社会的文化生产传播方式。西方建筑话语作为强势文化一统天下,全球化更是把西方的价值观带到城市规划领域,造成了城市空间和形态的全球化。在这个剧烈急速的城市化历程中,我们多年积累的城市记忆逐渐消失,所谓的现代都市文明摧枯拉朽,传统的、亲和的人性化市镇形态迅速瓦解。“千城一面”的城市景观已经成为令人痛心的现实,每个城市都与其他城市相似,长了一张“网红脸”,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特征。传统文化价值被抽离于现代社会,只以工具理性立场摘取了传统文化的形式,所以才不断地发生着拆除真建筑、重建仿古建筑的喜剧。建设大城市体现了现代性的速度和空间追求,仿古体现了文化产业目的追求,经济理性无一不是它们的内驱力。在现代性的价值理性和现代性焦虑的合谋下,大卫·哈维的空间正义得以顺利实现。在现代技术主导下,世界已经进入了复制时代,城市建设快速复制粘贴,电脑里下载的同一个模式,没有任何地方文化特点,失去了本雅明所推崇的古典美学的“光晕”,进而失去了自己的历史文化根基。复制时代的城市,古典文化的碎片与流行文化因子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合为一体,既kitsch又camp,无价值的内涵以一种过度装饰的形式隆重地表现出来,可谓是本雅明深刻批判的巴洛克“废墟”。这既是现代人的悲剧,更是现代城市的悲剧。

正因为失去了文化本源,城市这个经历了上千年缓慢生长起来的有机体逐渐趋于枯竭,失去了生命力,进而失去了自我。传统农业社会的空间作为封闭的存在性空间,体现了身体与自然的紧密联结,人与人之间伦理的亲密联结,时间节律与空间、人的生活的同一。在城市化进程中,空间的封闭性被打破了。虽然实现了空间位移的快速性、多样性,然而,固定的空间隐喻着永恒的家园,更意味着人与世界的内在同一。当代城市空间无限延伸拓展时,人的同一性也就被不断流动的空间解构了。永恒性一旦变得支离破碎,人与世界也就不再认同,人和城市都失去了自我。

政府部门作为实践主体,出于实践理性追求着现代性目标。文化发展属于审美理性的范围,城市化进程中的进退失据,恰恰体现了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冲突。无论是保护传统文化空间还是建设新型城市空间,都出于实践主体对现代化城市图景的不同想象。变动不居的城市化正是“后现代性空间叙事”权力话语的产物。

如何在城市建设中取得传统与现代性的平衡,经历了漫长城市化历程的国家有很多值得总结的经验教训。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把城市规划学视为人文科学而不是自然科学,认为规划既是一个建立在对城市深入理解基础上的系统调控过程,也是城市中复杂的空间关系和不同人群利益的协调过程,更是一个政治协调过程。她痛斥那种缺乏对人的理解的规划为伪科学。具有东方儒家文化背景的弗兰西斯·福山在《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和《信任》提出了一种“现代”与“前现代”或曰“传统”互相协调平衡的状态,认为“法律”、“契约”、“经济理性”等现代理性规范与“互惠”“道德义务”“社会责任与信任”等东方传统伦理道德规范并不冲突,完全可能互相交融,在东方文明中实现“现代与传统的共存共荣”。这些见解对我们保护传统文化与建设新城市的实践具有深刻的启示。

注释:

①关于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的“发明的传统”理论,可参阅周宪《文学与认同》(《文学评论》2006年第6期)一文;

②关于拆除的具体报道,详见余瀛波《周总理童年读书处多处文物被拆除》(载《法制日报》2016年10月27日)的报道;

③参考亢宁梅《乡土与现代缝隙中的自我想象与书写——以〈荷都奇遇〉为例的本土电影文化分析》(载《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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