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在云南、贵州、四川等少数民族地区,不止一个社会组织和农民合作社尝试在扶贫或文化传承项目里引入发展少数民族传统手艺的特色产业,但他们面临很多问题。
“政府的扶贫力度前所未有”,何博闻近年走访云南、贵州的村寨,“我们培养的第一批‘绣娘已经成老婆婆了”,而新生代“绣娘”并不愿意一天8个小时坐在一个位置做同样的事情。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云南省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独龙江乡藏在喜马拉雅东缘的褶皱里,具体而言是在海拔四千多米的担当力卡山与海拔五千多米的高黎贡山之间,一条狭长的河谷中。
2019年6月,33岁的独龙族妇女金春花将第四次穿过高黎贡山隧道,沿怒江峡谷继续往南,再向东至昆明,飞至上海学习织布。她所织的独龙毯,制成产品后曾以单品最高2899元的价格在上海高端品牌店出售。
这是北京的公益基金会与上海的商业公司用当代的艺术和设计,让少数民族更好地管理传统文化资源,发展文化经济的新方案。
近十年来,在云南、贵州、四川等少数民族地区,不止一个社会组织和农民合作社尝试在扶贫或文化传承项目里引入发展少数民族传统手艺的特色产业,但他们面临的问题也非常具体:教育程度低、观念有差异、产业不规范、市场定价模糊等等。他们要么在与村民打交道的过程中碰壁,要么在市场中碰壁。
公益组织的理想愿望,在现实中成了难做的“文创生意”。
外来的项目
金春花的旅程并不容易。
从独龙江出发,穿过六公里长的高黎贡山隧道,绕过层层褶皱山脉抵达昆明,已经耗时三日,最后自昆明飞往上海,2378公里的距离用时半日,在这趟旅程中倒显得短暂。
金春花是土生土长的独龙族人。这是一个尚不足7000人的极少数民族。据统计,截至2019年1月,云南省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独龙江乡全乡4172人,独龙族人数占总人口数的99%。独龙族在新中国成立前尚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人生活,上世纪50年代从原始社会末期直接过渡至社会主义社会,被称为“直过民族”。
在山高谷深,满眼葱绿的独龙江沿岸,独龙族人尤爱色彩缤纷的彩虹条纹,妇女们大都能够织布。“我十几岁就开始学”,和秀梅很早从母亲那儿学会织布。当地妇女以各种颜色的棉、毛线与麻线混织成独龙毯,斜披背后,“昼可为衣、夜可当被”。
2014年,来自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商业公司、共青团怒江州委等在内共11人组成的调研团队来到贡山县,他们一路考察农贸市场、民族服装店、纱线店,想找到真正代表一个民族、留存于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服饰面料。
来自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的邹铭峻是项目的最初负责人,他计划寻找独龙族当地的手工艺者,与商业公司的设计师共同设计开发,共创一个属于该民族自身的品牌,并最终交给当地人自主运营。
在此期间,邹铭峻阅读了大量的资料,甚至求教了云南少数民族研究院的独龙族文化专家,想知道项目在当地落地有多大的可能性。
类似的规划在贵州、四川等少数民族地区并不鲜见,如贵州省麻江县河坝村白兴大寨的刺绣、始于地震帮扶后转为企业运营的羌绣品牌“一针一线”、致力于乡村整体发展的设计师工作室ATLAS等,都尝试将少数民族传统手工艺带出大山,传承民族文化,帮扶当地人的经济发展。
2016年,“中国新民艺—独龙族手工艺帮扶项目”正式落地,由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发起,上海素然服饰公司(以下简称素然)进行开发、设计与生产的支持,而云南省青年创业就业基金会则作为执行机构。这是一个共青团云南省委主管的基金会,“年轻人为主”,能够层层对接至共青团贡山县委。
项目的目标当时就很清楚,“他们自己把这个项目运转起来”,当代艺术基金会秘书长胡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希望当地人充分发挥自主能动性,尤其是当地妇女,可以成为项目的骨干,自己组织生产。
但看似简单的目标其实不易达成。
她们太害羞了
金春花人称“花姐”,是当地做农活、家务活的一把好手,但是面对一屋子人,金春花却表现羞涩,难得坐下来说上几句话。偶尔谈到项目情况,她也转向当地的团委负责人,用独龙语对谈。
“她们比较害羞”,团委的王玉芳是当地怒族妇女,个性爽朗的她,成了当地妇女与设计师交流、协调“工资”等问题的重要角色。
独龙江乡山高谷深,1964年才有了到县城的第一条一米多宽的人马驿道,1999年建成独龙江简易公路。但每年的11月至次年的5月,都是大雪封山期,道路无法通行。这里的人普遍淳朴羞涩,这一点,在项目初期却是大问题。
项目初期,计划选派骨干分子前往上海培训,真正主动报名的只有金春花一人,直到后期妇女能够看到收入增加,参与织布的人才多起来。
在上海,她们与设计师一起工作,如果设计师问布料好不好看,织女们多会咯咯地笑,然后姐妹间用独龙语窃窃私语,好一会儿才简单地答上一句“好看”。
而“害羞”更多源自少数民族长居偏远乡村,村民普遍文化程度低,观念与现代城市有较大差距。
基金会很快发现,当地妇女的受教育程度普遍较低,金春花的小学学历已是其中的中等水平,记账、拨款等用专业软件的工作都不能交给她们自己管理,而质检、生产时间更需要基金会及设计师远程把控。
2018年,自福贡至贡山的道路发生塌方,那是进入独龙江最重要的一条路。第三期的织布纱线堵在路上,迟迟未能动工。她们找到了设计师谢彤询问怎么办,谢彤也急了,“我人在上海,只能让花姐去现场看看是怎么回事。”
最后,当地妇女找到解决办法,让丈夫们用背篓背纱线进山。
“她们会认为,这是基金会、品牌要我做的”,胡斐发现,虽然基金会一直期望当地人能更主动一点,但很多时候她们的能动性不足,不会主动解决问题。
贵州晟世锦绣民族文化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晟世锦绣”)副总经理何博闻也有类似经验,“你问一块绣片绣出来要多长时间,她说三个月,你不可能按照三个月给工资吧?”何博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地妇女织绣片多是闲时劳作,但这块绣片最后根据规范流程,算出来仅用七天,从“三个月”到“七天”的精确过程是他们逐步摸索出来的。
面对商业市场的诸多问题
李丽遇到过另一种“城乡差距”。李丽原是贵州乡土文化社社长,2010年前后,她在贵州省麻江县河坝村白兴大寨开展手工艺传承与生计改善项目。
初进村时,村民给出的刺绣作品价格转眼就能翻上一番,令他们困惑不已。后来才知道,上世纪90年代已有零散的商人进村收集绣品,开价几十块有人买,百八十块也有人买,最后好的出嫁服装上千块也有人买,老绣品都被收购一空。村里人由此对外人极度不信任,不管卖多少钱,只要成交,他们都觉得“上当受骗”了。
文化社驻村工作的年轻人,也一直被当作“收花的”。李丽说,“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才让村寨明白文化社是干吗的。”
解决了信任,还要解决更多的问题。
“标准化、规范化”,羌绣品牌“一针一线”负责人舒畅说,这是民族手工艺面对商业市场首先遇到的难点。
“一针一线”起源于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的“羌绣就业帮扶计划”,当年和壹基金合作,在四川汶川、理县、茂县等受灾严重的地区,帮助当地妇女通过参加羌绣获得一份收入。
羌绣的手工制品多是羌族妈妈们闲时绣给自己、绣给孩子用的,从未产业化、商品化,自然收上来参差不齐,质量不一。“一针一线”团队就在村里,和当地村民同吃同住,送培训下乡,逐步形成刺绣的质量标准,绣片的报废率从35%降到3%左右。
2009年底,项目结项后,“一针一线”创始人颜俊辉决定用“社会企业”的形式,实现自我造血。但他们仍然坚持不把当地妇女集中在厂房中,不愿剥夺她们在家照顾老人孩子的机会,而是以松散的合作模式为她们创收。
“我们是散落在大山里的手工作坊。”舒畅认为,这一创收方式符合各地的扶贫工作需求,尤其是各地妇联组织针对本地区妇女扶持的计划,“这些年来,我们培训的绣娘大致有七万多人。”
“我们跟妇联的这种合作就是做得亲密无间,彼此要打好配合。”舒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能够将项目大范围铺开的主要机制是依靠基层政府部门的信任背书。由此,他们建立了当地人管理机制,每个村有个帮扶点负责人,每个县城有站长,每个县的站长对项目组负责。
“刚开始我们也想空降人。”舒畅说,但是公司的管理者过去完全管不住,“因为他不了解老百姓,不了解当地人家的生活。”目前,“一针一线”已在北京、上海、成都、苏州分别开设专卖店和旗舰店。
独立运转需要很长的时间
作为公益组织,贵州乡土文化社的经历并不顺利。
面对当地市场以过低价格收购绣片的情况,他们尝试用“公平贸易”的方式帮助村寨将刺绣作品推向市场。
所谓“公平贸易”,始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欧美公益组织直接从非洲农民和亚洲难民处收集少量农产品和手工艺品,缩短贸易链条,减少中间商。这一理念在当时的贵州、四川等地区流行,在扶贫或文化传承项目中得以引入。
李丽与企业合作,通过文化社给白兴大寨的妇女下刺绣订单,绣品纹样由当地妇女原创,收购价比市场价格要高,每笔订单需拿出收购金额的5%返还村寨作为公共发展基金。
这个过程中,李丽及文化社的同事“陪伴”农民“闯市场”,教他们记账、教他们共同决定公共资金怎么花,希望他们在这一过程中慢慢熟悉市场,提高管理及议价能力。
2011年左右,随着合作的深入,李丽希望企业能适当反馈产品终端定价,尊重绣品作者的知情权,将流通环节的成本、终端销售成本等信息解释得更详细,“让村民看到整个产业链是怎么回事,村民就能知道,我想往前走一步,需要具备什么样的能力,现在这个能力我只能在链条的最低端”。
但合作的商家有他们的顾虑,其负责人曾撰文解释道,“渠道、成本核算等商业信息一旦公开给村民,他们能不能保证第三方不会使用?假如我的经销商或者竞争对手看到这些资料,我会在谈判中丧失所有的主动权”。
而更为核心的分歧在于产品外观专利如何申请。最终,文化社与企业结束了合作关系,后续企业与村民直接合作了两次,也因成本太高而放弃。
此外,为了更接近市场,这些民族手工艺品还需经过设计师的重新打造与改良,需要拓宽销售的渠道,要创新营销推广。
比如独龙毯的产品链中,除了织布以外,还牵涉到现金流调动及募集、羊毛纱线购买、图形设计、后期水洗加工、销售渠道上架和推广等,这些都由基金会和素然完成。“独龙族妇女要成长到自己能够把控全面产业链,哪怕是纱线选择、设计及织布这些生产流程都还需要很长时间,培育战线很长。”胡斐说道。
“一针一线”及“晟世锦绣”作为为数不多的两家经过十年发展的民族手工艺企业,都完成了从培训绣娘到产品营销推广的全产业链。“但实际上将整个行业链条都交由一家企业来完成是难以做到、不可持续的。”何博文坦言,目前产业链正逐步细化,完全成熟还需五至十年时间。
大多数企业及公益组织等不了那么久,发展至两三年左右就面临“死掉”或“撤出”。据李丽观察,跟他们在白兴大寨的项目同期的民族手工艺公益项目目前基本都结束了,也包括他们自己。
实实在在的改变
相比较,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的独龙族手工艺项目,还开展得不紧不慢。
邹铭峻说,最初设计独龙毯项目,作为文化项目,他们更多考虑的是如何共创,如何让独龙族对民族文化更有自信。
“我们跟素然合作的就是一个纯粹的公益项目。”邹铭峻说。素然在独龙毯项目中的利润悉数回捐给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补贴到当地项目的执行,再投入至下一期的织女培训中。除了素然所做的捐赠以外,这个项目还在筹款平台发起了两万至五万元不等的小额筹款以用于项目生产、工作人员回访、织女到上海培训等等。
三年过去了,独龙毯项目始终保持小体量运行。三期下来,一共生产了222床独龙毯,设计成783件商品,直接受益群体不过24-30名织女。当初项目设计中,设计师与当地妇女共同设计新纹样的设想也暂未实现。
在独龙乡调研时,当地政府曾对项目的体量表示疑虑,它能做什么呢?但改变依然逐渐发生了。
在和秀梅的家,设计师谢彤被拉着走到一处。“来,谢彤你来”,和秀梅让看她正在织的带有复杂图案的彩虹布。尽管这块布不会卖出,也不会走出独龙江,但是和秀梅已经饶有兴致地开始创造。
为了项目才学用微信的金春花找到堂弟,也是新任的独龙毯项目在地对接人肖松军,托他买一台电脑。她打算做电商,在上面卖独龙毯、药材。
而这种改变不仅仅来自公益项目,近年来,随着精准扶贫的力度不断增大,独龙族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2018年底,独龙族已实现整族脱贫,媒体报道将此形容为独龙族“一步跨千年”。
“政府的扶贫力度前所未有”,何博闻近年走访云南、贵州的村寨,“我们培养的第一批‘绣娘已经成老婆婆了”。何博闻发现,新生代“绣娘”并不愿意一天8个小时坐在一个位置做同样的事情。但她们认同本民族文化,可以担任民族文化的代言人,去教授,去宣传。
深山里的村寨整个搬迁出来了,如何建立新的培养体系适应新的村寨现状,青壮年怎样更好地就业,都是摆在这些参与其中的社会组织面前的新问题。